操兵场中,划地圈起了一块场地,外围的战士纷纷筑起一道人墙,将那场地中的人围了起来。我走出营帐,往那操兵场走近了些,细细一看才看清,那里面是另一拨战士,而他们的模样我再熟悉不过。人脸兽身,胳膊无力下垂在半空中,自腋下生出的翅膀收拢在背后,双脚十爪,撑立在黄沙之上。
那是我两次跌入幻想里看见的一方士兵,原来……原来是丹朱的势力。
我停站在营帐之间,中间的帐帘被人撩开,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上衣穿玄色皮料子,裹黄色下裳,头发披散开来,赤脚走在这黄沙土地之上,每踏出一步,都在这沙石地上印出一个深坑来。他走到操兵场之中,怒色看着众人,环视一周之后,左手抬起紧握成拳,高声喊道:“众位将士!三苗族的男儿生来就是为了浴血沙场,眼下我们已经愈发逼近帝城,兄弟们!握住你们手里的长矛短剑,这一仗!我们必胜!”
士兵们听闻,心里喷发出熊熊烈火来,高举手里的兵器,一指向天:“好!好!好!”
声音震耳欲聋,气吞山河。
天头忽然变幻了天色,刚刚还有洒下阳光的天际现在变成灰颓一色,一片乌云飘过,翻滚着、涌动着、转眼间变幻着。
我退回到营帐,心想渐离此刻应该是出了三危山了,我把凭阑玉放在她的身上,一般的精怪是断然不敢对她动手的,自然也不会再遇到险阻了。
可是我算到了她的安危、算到了她回家之路应该是平坦的,可是我怎么也没有算到,她这一路上,会遇见谁?而在我身上,又将会出现怎样的变化,把我这人世一程,推波助澜到我再也无法挽回的地步。
讙兜没有在三危山多停留,两兵行军,迟早会遇见。
我歇息在营帐之中,学着渐离一般,每日只在帐中唱曲儿,闲得无事可做。
行军的第三日,律画来看我。
她整个人消瘦了不少,早没了一年前大婚那日的丰盈模样,如若不是我现在用的是渐离的身份,定当会耻笑她一番的。笑她机关算尽,我却早进入了她给我画好的牢笼里。
她在帐内坐下,抬头问我:“今日你帐里换了什么香?”
我故作颓态,并不瞧她,只是答道:“迦南沉。”
当年我在戏台子前听闻过,有名唤作迦南的女子失去了所爱之人,伤心绝望之际跑进山林里化作了一棵树,后人把这书叫作迦南树,而用它做的沉香很容易使人沉睡。世间传说,那个悲情的女子使迦南沉有了灵气所以使人很容易沉睡其中。
她拂袖撑手看我:“妹妹这几日睡得可是不好?”
我答:“姐姐明知故问,还要我怎样答复你?”
她轻笑,手指点在桌上,发出“噔噔”的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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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今日可还有事?”
“没有。”
她笑意盈盈,那张脸看起来倒是无害得很,可是那胸膛里藏着的却是黑心肝。
我懒得再搭理她,脱了鞋袜就要上床榻歇息。她瞧我不紧不慢的动作,眼里变幻着神色。
她这下站起身来,往我的方向靠拢了来。我正眼看她,她却只盯着一处儿,等她看个够后,同我交代了两句便自己出了营帐。
转身之间,她眼里露出凶狠之意,我原以为她识破了我并非真正的渐离,可往后的几日她倒并未再来找过我。
军行三日,一路上山路颠簸。
按理说三苗族善于水仗,在陆地上派兵作战肯定是要吃亏的。可现在他们多了一方兵力,反而先行,两军相遇,指日可待。
我日日想着律画的手段,再想到重华,和跟在他身边的娥皇女英,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不管怎么解也解不开。
终于,两军行至流波山,持剑相向。
流波山靠近东海,传说当年黄帝大战蚩尤,得九天玄女相助,下令将流波山上神兽夔牛制成八十面战鼓。黄帝带兵与蚩尤大战于中冀,摆奇门遁甲之阵,又令将士以雷兽之骨,重击八十面夔牛巨鼓,鼓声大作,士气大振,刹那间地动山摇,天地旋转,蚩尤由此吃了败仗。
流波山地势并不险要,反而平坦,双方军力到了此处,轻松得当得很,这样一来,只能靠实打实的兵力来赢取这场大仗。
两军在流波山各占一头,谨慎戒备防范着。趁着夜色,我出了营帐,踩过齐膝长草,一路来到重华的兵营前,隐身在林间,兵营生起篝火,将士们挺直了身板驻守着营地。
我这一来,只是想来看看重华过得可还好,可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我眼珠子都快要落了下来,气血涌上心头。
兵营之外有个低穴口,周围长满了荒根杂草,圈成一块,风吹了过来显得也是瘆人得很。那草丛里躺了两个人,衣衫不整,**在一起,草丛随他们的动作而左右晃摆。
那男子气喘吁吁,可是嘴里还不忘低声叫着“阿生……阿生……”,他身下的女子倒不应答,只是“嗯……嗯……”轻喘着,两人全身上下,大汗淋漓。
我气得身子发抖,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人,是我从讙兜营帐里救出来的渐离,而睡在她身上,嘴里还一直叫着我名字的人,是我时时爱着,知了他心思便一心想要助他登上帝位的,姚重华。
这场面,着实让我慌乱了神智。
当日在城墙之上,我随着烛九指去的方向,看见了皇英二人,自然知道她二人也混在了这行军之中。虽说重华口口声声对我说等此仗大获全胜之后,他便到帝君跟前一旨请了我同他的婚约,可现在仗还没打,兵卒全在,他跟皇英二人的婚约自然也还是有效的。我不做猜想女英的心思在重华身上用了多少,可我能猜到女英定是时时刻刻不愿离开重华的,却是……却是怎么也不曾猜想到,眼前这个躺在我心爱男人身下的人,是死活不愿意听了律画的安排,以我的面貌想要迷惑重华,更是受了我的帮助逃离了虎口的渐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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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虽然撞见了这档子羞人事,最好的做法应该是避而远之的,可那两个人动情发出的声音击在我的脑子里,发疼得很。
可还没等我走到那草丛前,我整个身子被人一捞,飞身在了半空中。
那人将我夹在腋下,这姿势实在累人得很,我这脚不着地的,心里空落落的,惶恐极了。
我偏头看清那人的脸,高挺的鼻子,嘴唇薄削轻抿,下巴轮廓棱角分明,青铜面具在月光下隐隐发出光亮来。
我叫他的名字:“烛九……”
他腾云腾得专注,并不应我。
他手上使力使得厉害,我左右挣扎了一下,他就更用力地把我圈在腋下,我实在受不了了,语气里伤心得让人心疼不已,我说:“你能不能把我放开……我疼……”
他听我叫疼,这下才低头看我。青铜面具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可他双眼里,流动着点点星光。
随后他定住身子,落在地上,却不把我放开,依然把我夹在腋下。我本来就恼火得很,见他这脑子不开窍的样子,更是抓狂。我在他的怀抱里四下挣扎,他稳定身子不动,反复了几次,我的泪珠子直直掉落,碰巧落在丛草叶子上,发出声响,他这才松开了臂膀,小心地把我放在地上。
我埋头不看他,哭得摇摇晃晃,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手拍在我的背上,将我心里那口愤懑之气拍散。
姑姑说,从小我这性子就古怪得很,遇见了伤心之事,别人都是听着声声劝慰之声才能慢慢平和下来,可我不同,最不爱听谁来说两句安慰体贴之话,要是听了,哭得就更厉害了。
烛九像是知道这番事一般,并不说体贴的话来劝导我,他陪在我身边,等我把眼眶里的泪珠子全部哭尽了,也一言不发。
等我哭够了,眼睛已经肿成了包子,不用一涟水波来面前瞧过,也知道难看得很。
然后我听见他喉结处滚动的声音,可是发出了半天的哼哼声响,他也还是不开口。
他一定也是见着了重华与渐离在那草丛里做的那档子事,这等羞人,不仅是因为那床榻秘事,也是因为我在一旁,亲眼瞧见了自己所爱和别人把这件秘事公布于天地间。
哭得久了,说话声音哑得发涩,我闷声问他:“你是跟屁虫吗?怎么总跟着我?”
不是我要揶揄他,这两年里不管我去了哪里,他总跟着我,一步不落,不动声色地藏在某个角落里,看我出丑了,他就适时出现了。
他顿了顿,像是做了决定一般,然后问我:“你为了姚重华,留在这人间两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我总是跟在你身后?”
肿着的眼睛睁得半开,想看清他的脸色很难,我晃晃头:“你缺饭搭子缺成了这样子?”
他闷声半晌,一面屈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面同我说着:“你这丫头可真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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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我不爱听,我虽然是一只化身人形的鸟,可心里确确实实是“扑通扑通”跳动着的,都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我自然也不会没了那颗红彤彤的心脏的。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眼皮子,水肿得真厉害,软趴趴的,碰一下都疼,然后嘶声回他:“这世上良心虽然不多,可我恰好有一颗。”
他这下神色复杂,嘴角扯动了好几番,些许是被我气傻了,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我心里觉着话答得不对,可却是实实照了他问题答的,不觉得哪里出了错。
烛九的性子比起夫诸来,倒没那么冷,只是说起话来,那性凉气息更锥人心窝子。
唉……想起夫诸,我心里又凉了半截儿,除了当时同师父游历这天地时我们不在一起,难能说上几句话,便是我撇了他在这人间的两年了。我实在想念他做的饭菜。
烛九见我低头想了半天,突然凑上前来,离我近得很。
这也近得太离谱了些,他的鼻尖凑着我的鼻尖,那脸盘子就在我眼前,我想躲都躲不及。可姑姑说了,男女授受不亲,这还没有成亲,就没有亲肤的理,况且我同他之间,就不是那层顺水推舟的关系。
我本能地往后一倒,没想到生生砸在了一棵百年老树的树干上,疼倒是不疼,还有点儿软,烛九反而眉心皱紧,锁眉看我,然后一字一句,缓缓道:“我活了上万年,到处走了遍,难道非你一个饭搭子不可?”
那可不一定,那日不是你非缠着我与夫诸讨饭吃,往后又隔三岔五同我坐一桌吃饭的?
他声音低哑,轻声吐言:“你一心拴在那姚重华身上,今日他瞧见一个同你一般模样的人,转身就随了去,你这赌注押早了也押错了,实在可惜了。”
你看看这个人,嘴巴真的是同夫诸不相上下,就是要把我噎得开不了口。
“若你早些时候押在了我身上,肯定不会吃这亏的。”
我愣了神。
什么事啊这是?
他继续说道:“你既然知道那些日子你房间的窗户是我给你合上的,怎么就猜想不到我心里对你的那份情谊?且生,我绝不会做伤你心的事儿,你可要弃了那姚重华,同我走?”
这冲击来得太大了些,让我茫然了好一阵儿,他的手还抚着我撞上树根子的背上,从远处看着,我半个人是躺在他怀里的。
我往旁边挪了挪,他的手又顺着我而来,等我挪开了树干,他直接把我揽进怀里,鼻息就在我耳边,我只觉耳根子烧得疼,这实在是有些不妥。
我挣扎了一番,奈何挣扎不开,我又反复了两番,他直接双手揽住我,我这下更是动也动不得了。
我抗议着:“登徒子!”
他听了不怒反笑:“随你说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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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确实从未曾想过烛九待我是这般情谊,以前不敢想,就算现在听他这般说,我也是不敢多想的,再说我现在心里因刚刚撞见重华那档子情事,正恼火得很,根本再无心思多想其他的事情。
烛九将我抱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开来。
可是他的胆子也忒肥了些,手摸着我的脸颊。
我正要将他的手打掉,他一把扣住我的后脑勺,嘴就贴了上来。
戏台子上常唱:“情啊爱啊,最是切肤时候最动人啊。”
烛九的双唇紧贴着我的唇,一点一点地试探,然后趁我愣神的间隙,一举进攻,直直撬开我的唇齿,探进我的口中。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脑子一下子空白,像是跌进一片暗黑的丛林里,看不清方向,而他的唇舌带领我,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鸟鸣声,也许那只鸟是被我和烛九的争执反抗声惊扰到了,扑扇着翅膀从我们顶上飞过,边挥动翅膀边发出声响以示不满。
我被这声鸣叫拉回了现实,瞪大了眼睛看着烛九。他半眯着眼睛,细细看我的反应,那眼神里情意涌动,流光四溢,我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禁锢住了双手,拥得更紧。
这样子实在有失礼数。
在南禺山上,精怪们难免有**的时刻,今日你送我一颗果子,明日我赠还你一根细小树枝或者一片新生的绿油油树叶,便算是了回应,然后欢喜结伴找一处风景尤胜的好地方再情意浓浓地咬咬耳朵。我曾撞见过好几次,见了人家那副欢喜样子也知道识趣地就该离开。可南禺山上精怪众多,不光是我,夫诸和姑姑定也是会撞上一两次的。夫诸见了,回来同姑姑发牢骚,南禺山上热闹是热闹了,可那裤带子却越发系不紧了。我听了耳根子一下子变得通红,姑姑逗趣着栖身在梨树下的指长精怪,点头再三,然后吩咐了规矩下去,情爱这事自是不可避免谁也推拒不了的,可这礼数却失不得,亲肤之举还是自行找个隐秘些的好地方。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烛九已经松开了我坐在一旁。他眼睛盯着我,像是看一件最为喜欢的东西,我不敢回头看他,可是他的眼神炙热,让我动弹不得。
林间是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簌簌之声,这一夜,一颗本来死过的心,在不自觉间又悄然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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