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捂嘴偷笑,却不想他忽然走到我的身侧,声音平淡却正经。
“我从前来过这儿,那时候,这里还是个繁荣的地方。”
“啊?”
对上我疑惑的脸,他却是一派正色,一点一点,编出这个地方的过往。而我就静静听他说,“从前”这里的千家灯火、万人空巷。
随着他的描述,我仿佛真的看见了这个地方曾经是如何的繁华热闹……
只是,轻一眨眼,那些景象又从眼前消失了去。
他、他为什么会编这些话说给我听?
我不解,却不好问,只是干笑几声:“你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千百年前吧。”
千百年前?!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凡人?
“你看。”秦萧指向不远处一座高桥,而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你看那出桥洞,那样高,可知从前能够通过多大的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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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一会儿。
“所以,阮笙,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的影子被映在他的眼睛里,而他声音温柔,“你不是小地方出来的野丫头,这样说你的人,是他们没有见识。”
明明是那么拙劣的谎话,模样却是莫名的可靠。不管因敛还是秦萧,他总是这样,可以一本正经地把瞎话带出来,说得和真的似的。
可就是那一刻,我望着他的侧脸,从眉骨到鼻尖再到下颌线,轮廓分明。
心里哪一处,有阵温热凭空生出来,流遍我周身脉络,充盈我破损的魂魄。才发现,之前的我,原来一直是冷的。
也是这个时候,我听见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念,就是他了。
可这不是早就确定的一件事吗?
“师父是在安慰我吗?”我低头,掩住眸中情绪,“感动得我都想以身相许了。”
“你想得美。”
他哼一声,一句话便将方才涌上来的暖流尽数击退,弄得我僵在原地。
呵呵,这个人果然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呢。
4.
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的那句“以身相许”,即便后来我和他说那不过是句玩笑,但他也还是与我疏远了些。虽然不明显,我却很清楚。他在忌惮。
天界盛传,因敛是当今佛祖座下最具佛性的一位尊者,身无沾系,不偏不私,谈道论法皆玄妙,有着难得的悟性。
只有我知道,当初他虽被佛祖所救,后借佛光为障,修复魂魄,却并未真正被佛祖收入过座下。因敛确是被称为尊者,但事实上,他从未真正入过佛门。
只是佛祖从来微笑不言,三千弟子不喜妄舌,而他在佛界一呆就是近万年,才有了这样的误会。久了,甚至连他都忘记这回事,习惯了心存戒律、待人慈悲如一。
可我记得清楚,记得曾经听见的那句,说他的慧根佛心敌不过尘缘未尽,如今他全心皈依,是因为始终有东西不曾记起。所以,也就不能放下。
佛祖还说,倘若有朝一日,他能够了了全部因缘,度化自己,自可成佛。
思及至此,抬起手来拍了拍自己的脸,我几番感慨过后,忽然发现一件事情……
这衣服,莫不是洗着洗着就变大了?早上穿它时候就发现有些不对,只是没有多想,但现在看着这袖子竟也长出一截,实在奇怪。
正在我扯着袖子端详的时候,秦萧从树下经过,抬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怎么感觉你这几天越来越年轻了?”
所以……
“我原来很老吗?”
拽着袖子从上树上跳下来,一下子落到他的面前,动作特别干脆利落。只是,我还没来得及被自己的身手帅到,就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从自己的头顶直直划过去,比到他身上,竟只到他的胸口。来回几次之后,我有些愕然:“你是不是长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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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萧不语,只低着头看我,莫名冒出一句话,有些严肃。
“我原以为我们还在虚境的第三层里,没想到,已经到了第四层。”
心底一个咯噔,我有些慌。
着急之下,我开口,刚准备问清楚来着,可一下子又记起自己现在是“没有记忆”的,于是一堆问题又憋了回去。是了,沈戈说过,四绪虚境有四层幻梦,每一层都是为了把人留住,在灌入记忆之后给那人编故事,激出散魄。
可一路走来、直至现在,我从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突然恢复记忆、甚至连同许久以前的东西一并记起……
原是因为,到了最末一层吗。
“师父在说什么?”把衣袖当水袖晃来晃去,我试探着问他,“什么第四层?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师父会长高,是因为你说的那个东西?”
“我不信你没发现。”他环臂俯视我,望得我一阵紧张,生怕他发现了什么。然而他再度开口,说的却是,“不是我长高,是你变矮了。”
他说得没错,是我变矮了。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我在变小。
一天等于一年,一岁岁的缩,直至回归婴儿状。只是,类似于回光返照,在最后一刻之前,我会有一小段的时间,变回原本模样。倘若在那时候,我仍没有生得出情魄、出不去这虚境,我们就会被葬在这里边,魂魄归于烛火。
夜里,我偷摸着缩在秦萧房门口,本是来找他商量买新衣服的事情,毕竟这样拖拖沓沓实在不方便,却意外在那里听见沈戈的声音,还有,他说出来的那一些话。
我蹲在门口消化着这些内容,可就是消化不下去,消息如鱼刺一样死死哽在我的喉咙里,让人难受得紧。
原以为他们已经说完了,深吸一口气,我刚想离开,一个人静静,却不想沈戈再度开口。
“为了维系四绪不燃,我的灵力用得有些快。不如尊者先告诉我小歌的消息,这样,也好让我更有动力撑住啊。”
沈戈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华丽且有辨识度。可我却只有听见特定那个人,才会心底发紧。也许,喜欢的人,什么都是最好的,是那种可以忽略客观性质的好。
“呵,说是这么说……事实上,只要我一告诉你,你便会立刻撤手离开,不是么?”
“那倒是。”沈戈毫不避讳便承认了,“说起来,倘若你们在前面三层,我随时可以将你们带出来,但如今这最末一层,我却是管不到了。如果这次真的栽在里边,尊者可后悔?”
屏住呼吸,我忽略掉酸麻的脚,蹲在门口等着他的答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就算他说不后悔,谁又能说那不是譬如佛祖“割肉喂鹰”的大爱呢?
“当然会。”
可他这么回答。
我嘴角一抽……秦萧也是很实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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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能再做一次选择,我可能不会进来了。”
接着,他笑笑。
“是可能,不是一定,但一定没有如果。”
我一愣,在这一瞬间,心底迸出几点不知哪儿来的的火星子。
这个人总是喜欢说绕口的话,绕得人心底发紧,只能似懂非懂听着受着,一句都接不上。所以,他就算说着后悔,但事实上,他是不是想说那是他愿意的来着?
次日再见到他,我的袖子已经可以垂到小腿附近,衣服也松松挂着。早晨对着镜子照了照,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十一二岁孩童的模样,看起来软糯好欺负得很,让我有些不大开心。
可是,在看到他那副惊诧得几乎怔在原地的表情时候,我又稍微恢复了些心情。这个人,他可能要被我连累死了,可我没办法和他道歉,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其实我一直喜欢他。
随着他的脸渐渐凑近,我的脑子也越来越乱,最好不晓得哪根弦一瞬崩断,于是我就这么朝着蹲下身子的他伸出手去——
“师父,抱!”
隐约听见什么碎掉的声音,我想,也许那是我的底线。
“你……”
“你不是我师父吗?”
既然碎了,索性让它碎得其所,不要浪费。
眨眨眼睛,我厚着脸皮走近他,扯着他的手好一阵晃,晃得我自己都掉下一身鸡皮疙瘩。
说完,我眼瞧着秦萧满身不自在似的动了几下,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件事情。而我意识到这桩之后,有些惊悚,但在惊悚之余又莫名有点小期待。
良久,他不自在地转过身子。
“等你,咳,等你再小一些,出门再不便一些,师父便抱着你。”
从前长于言辞到能把人气死的人,他也有说话结结巴巴的一天,还是因为我。在临死之前能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也是挺值的……
只是,他却有些不值得。
5.
接下来的几天,果不其然,我一日日变小,且这种变化一日较之一日更为明显。几乎是被原本的衣服包裹住的,我咬着松软的糕点,窝在他的怀里,心想,其实变成孩童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能让他像这样抱着我。
只是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怀里孩子带着的是成年心智,会生出多精彩的表情。但我是绝不会让他知道的,毕竟这种要死也要装傻充愣占便宜的做法,说出来,连我自己都没耳听。
夜里,秦萧把我放在石桌上,自己坐在一边,一脸清闲的在看风景,半点不着急。虽然,对着这么一个奶娃娃,要想着情魄这样的事情的确是困难了些,可他就这样放弃了悠闲等死,势头也实在是不对啊。
“师父父,你从来都是这样的吗?看起来对什么都不着紧似的?”那个带着奶气黏黏糊糊的口水音有些奇怪,偏偏是我自己发出来的,都不能好好嫌弃,“你就没有什么着急和在乎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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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他放下茶盏,望我一眼,原本凝肃的面色瞬间被笑意冲破,但很快又忍住,“这已经是第四层虚境,而你的情魄还没有生回来,我其实很在乎。”
哦,我真是看出了你很在乎呢。
“大抵是命吧……可既然我选择了进来,后果便只能自己承担。只是可惜,我原以为至少能把你救出去,现在看来,我是高估了自己。”
我一愣,接着就被他捏住脸蛋。
“但下来一次,看见你这副模样,还挺值的。出家人讲究因果,你为我跳一次菩提台,我为你入一次四绪灯,这样也算扯平,以后,便再无挂碍了。”
在这虚境里边,我过得并不好,却只有两次是真的觉得难受。第一次,是在我知道自己可能要把他连累得死的时候,另一次,就是当我听见他的这句“再无挂碍”。
原来你会入这虚境,甚至前边几次那般为我,都只是觉得欠我而已么?可我那么做,要的并不是你的愧疚,从来都不是……
我的心情,你是不是从来感觉不到的?
沉入这样的思绪里,我有些难过。
难过得没有发现星月相逢,慢慢聚成一道浅浅光柱,投在我的身上。
可他却似是惊讶,眼睛里边,映着我变化的过程。先是轮廓慢慢长开,随之身形稍稍越大,渐渐的,我不再是婴孩模样,那衣裳终于也不再只是包着我。
“我变回来了?”开心没多久,我忽然想到什么。
啊,变回来了的话,是不是就说明,我要死了?
他看我的眼神带着满满的担心,眉头也死死皱着,虽然我抚上去的时候,他不躲开,但也还是抚不平。
“怎么,你是不是遗憾我变回来了?你就那么喜欢小孩子?”我笑笑望他,“如果你真那么喜欢,不如我们生一个吧。”
他叹一声,没什么心情说话似的:“别闹。”
“才没有闹。”我耸耸肩,做出一派轻松,“今夜月光正好,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
秦萧深深望我,良久,才轻一点头。
而我笑得满足,就那样站在他的身侧,跟着他往外走,难得一次安静的并肩同行。
6.
路上,看见流萤点点,他不说话;遇到一片花圃,他不说话;溪流淙淙不说话、鸟儿停在我的指尖,我举给他看,他还是不说话。
秦萧虽然嘴巴坏,但从来都是笑着的,因敛也是,虽然总是带着些疏离,但也是真的心无挂碍。对着他们看得太习惯,我便难免有些不习惯此时的他。
不过,也许今晚之后,我连不习惯的他都看不到了。
思及至此,我的心绪反复,忽的生出一个想法……
我提气跃起,落在枝上,足下是氲着月色的溪涧,身后是闪烁流华的幕空。
然后微微仰头,眼睛却低着,也许现下的我看起来是一副倨傲模样吧,可我手脚背脊都是僵硬着的,如果不这样,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掩饰自己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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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萧,我不是在开玩笑,这些话我想了许久,一直想要同你说。我总在找一个机会,可是哪一次都阴差阳错说不成,今次却正好。那么,我便说了。”
紧了紧手指,我深吸口气,朗声向他。
“星辰为烛,流水做酒,天地当高堂,日月可为鉴,而这枫林绵延百里,勉强算个霞帔。”
从前对着他,我面上不显,心底却总是小心翼翼的,导致留下许多遗憾,心底记得最深的那一桩,不是没有告别,而是没有告白。
我定了一定,转向他:“秦萧,今日我把自己许给你了。我数三声便跳下来,你若愿意,就接住我,若不愿意就不要管我。若你不愿意,正好我跳到河里清醒清醒。然后,我今日说的,你便只当没有听见就是。”
树下站着的那个人,他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反应,甚至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在这一瞬间,其实我有些后悔,但如果能回到方才那一刻,我还是会这么说。
彼时天界,我总以为时间很长,于是肆意蹉跎,却不成想,到了最后,我竟连和他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是啊,时间的确是没有尽头的,我却不可能与天地同寿。这些曾经存在心里的话,它已经随我死过一次。我很担心,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数着数,等他的回应,可他始终不回应。也许,不回应就是他的回应。
“三。”
闭上眼睛,我觉得鼻子酸得发疼,正准备跳下去,却不想,那个人脚尖一点跃上高树,抱着我直直栽入树冠里。
我睁眼,有些错愕,眼见着自己从枝上跌进茂密的绿色里边,林叶纷纷擦过他的脸颊,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滴下来落在我的脸上,有些烫。
“你……”
一句担心的话还没问得出来,他揽住我的手骤然收紧,我一愣,回抱过去。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的我有多害怕,我很怕他的答案是拒绝,很怕他冲上来,只是因为不愿意让我为他落水,引得他愧疚。
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我很难过,却不得故作轻松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你不用这样,还特意上来,我淹不死的。”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他搭在我身上的手僵了一僵,然后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好。”
我有些反应不及:“什么好?”
“星辰为烛,流水做酒,高堂霞帔,日月为鉴。我娶你。”
酸涩的感觉从心底生出来,直直涌出了眼睛。
我愣愣回抱住他,无论如何都反应不过来。
那些很久以前的过往,它们争抢着浮现在我眼前,连出一卷不完整的过去。
我不晓得自己忘了哪些地方,也不晓得拼出来的那一些,占整个曾经多大比重。可我知道,从见他第一面,我就将这尊神仙刻进了眼睛,继而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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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知道,其实他一心修佛,不懂情爱。
“这一声好,你知不知道,它对我而言,有什么样的意义?”
于是不自觉便开了口,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意。
“你这句话,是为了哄我重生情魄说的,还是出自真心呢……”睫毛轻颤,我一阵眼花,有水珠顺着落下去,“因敛?”
他一僵,接着,有无限光华自那颗泪里生出,笼罩住天地,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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