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从上古燃起,直至如今,作为世间所有感情最后的归处,四绪灯从未断过。灵魄灭去,情怨归烛,这几乎成了常识,是一个定律。
没有人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四绪灯灭,那些散不去的情,该怎么办。也没有人知道,四绪灯火一旦熄灭,会发生些什么。
说起来好像很可怕,可事实上,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却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天地之间,除了既生魄这种异能外,又多了一个不容于六界的存在。
传言,四绪灯坏之后,世间众情相聚不散,有魅灵自其而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将原本供给四绪的万物之情尽数吸收,渐成形状。可是奇怪,分明那只魅灵极为厉害,没有人奈何得了她,不知怎的,她之后竟一个想不开,又跳回灯里当了烛心……
后来,晓得这件事的人,在谈及她的时候,做过很多猜论,却没有一个定数。
于是只能枉顾事实,将她上升到一定高度,赞叹道——
一介魅灵也能这么为天下苍生考虑,牺牲自己重修四绪,真是伟大啊。这天下众道,真该好好学学。
那只魅灵,唤作山吹。
1.
当神思再度恢复清明,我早已经不在四绪灯内了。躺在石榻上,我望着周围的凹壁灰岩,认出,这里是沈戈的小山洞。
“你们……竟真安全出来了。”
一个好听的声音,低沉华丽,却没有了之前的气势,取而代之,是满满的虚弱感。
接着,松了口气一样,声音的主人问:“小歌在哪儿?”
我转过头就看见苍白着面色、模样落魄的沈戈。说实话,当时真是吓了我一跳,哪怕是当初被秦萧困在灵压下边也能应对自如的沈戈,他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下榻朝他走去,他们一道看了我一眼,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愣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早上好啊!”
秦萧明显地一愣,眼神里透出些些无奈。而我摸摸鼻子,站在他的身侧,不再说话。
偏过头去,秦萧望向沈戈,面色如常,气息平顺,好像并没有受到虚境影响。
“沈歌的躯壳如今已和那缕仙魂融合在一起,也是因此才能完好地保存下来。你若硬要分离他们,难保那躯壳承受不住,要化灰散去。”
这句话之后,沈戈的眼睛骤然睁大,猩红了眸色,嘴唇几下颤动,接着,便是失去理智一般朝着秦萧猛扑上来——
“你骗……”
“我本就只答应告诉你他的下落,如今更是好心提醒,哪里骗了你?”
秦萧只一抬手,沈戈便被定在原处。我怎么给忘了呢?他是那样厉害的一尊神仙。收回下意识护住他的手,有些后怕,我悻悻缩了缩脖子,被他揽在身后。
“沈歌的身体里早就没了灵魄,他剩下那几缕魂也是养在你的体内才没有散去,人可以轮回,可妖死了就是死了,你其实明白得很。”
有些东西,知道是一回事,被说穿又是另一回事。揉一揉方才被沈戈划伤的手,我不晓得秦萧话里的怒意是哪里来的,只觉得,对于沈戈而言,这几句话实在太重了些。
有那么一刻的呆愣,很快,沈戈的眼睛更红了几分:“小歌是我的弟弟,他死没死我最清楚,用不着旁人多做口舌。”
“你冷静点儿。”我瞧见他疯了似的想挣扎,却始终动弹不得,有些可怜,“说是说妖死不能复生,但你弟弟的魂不是还在吗?正所谓留得青山……”
“你说得对,小歌的魂还在……没有躯壳有什么关系……只有,只要有既生魄……”
我的话非但没有安慰到他,反而激得沈戈更不正常了些似的,直勾勾盯着我,一字一顿,牙齿咬得极紧。只是……
既生魄,怎么又是既生魄?这三个字如同利刃捅进我的脑子里,搅得我神思混乱,隐约觉得,我那残缺的记忆碎片里,想不起的那些东西,与它有关。
便是这时,一双手牵住我,源源暖意自那边传来,慢慢抚平了我不安的心绪。
“那具躯壳,你想找就去找,只是,如今他不再是妖,而是天界的一只小仙。他唤陆离。”秦萧忽然截断他,“但若你动阮笙,我敢保证,沈歌的事情,你不会成功。”
语罢,他牵着我便走出去,在出去之前,我余光看见四绪灯盏外有光色闪现,那光很弱,蹿到一只盒子里,随即消失不见。心下一动,我隐约有种预感,感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
这预感来得莫名其妙,对我的触动却实在大,大到我甚至没有余的心思来在乎方才秦萧说的那句话。他说,沈歌的躯壳里住进一缕仙魂,于是成了神仙。
那只神仙,叫做陆离……
等等,陆离?
没来得及想太多,我已经被他牵到外边。山洞外边是一处高崖,崖下滚着巨浪,水汽几乎要触到我的裙角。而秦萧叹一口气,捂住我的眼睛:“别看。”
我微微愣住,接着点头。
随后便感觉有一双手揽住我,脚下一轻,凌空而起,虚飘飘的好像很好玩。这么想着,我偷偷眯开条缝儿……
“妈啊!”
我们几乎是擦着最高那头浪在行进着,海上波涛如熔岩一般,水汽在半空就变成了火星。这儿无边无际,四周又没有落脚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凭空而度,即便是神仙也是需要能耐的。
而我呢?哪怕在我还是神仙的时候,也是胆小没本事,更何况现在了。
死死箍住秦萧不肯松手,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我听见他带着嘲笑的一叹——
“自找的。”
这一刻,我的心气一下就上来了,他居然这么说我?这个人啊,分明都答应娶我了,居然还敢这么说我!不论那是怎般情境、有何原因,总之君子一言,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既然如此,那他就不能嫌弃我。
我被火气烧得睁开眼睛就想吼回去,想振一下妻纲来着,可就在睁开的那一瞬,我又立刻眯了起来——
“对对对,我自找的,不该不听你的话,你可抱紧一点,千万别松手哇!”
嗯,心气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唯有能伸能屈之道,自万年前便深谙我心。
我,并不是因为怂。
叹息之后,接着就是一声轻笑,我光顾着害怕,没听见他说什么,但左右不是什么好话。他这个人啊,嘴巴很坏的,还好遇见不嫌弃他的我。
刚刚想到这里,耳边的风声忽然就停了,原以为是到了岸上,睁开眼睛却发现只是他为我捏了个诀术,将四周隐去,无风无浪,看起来平静得很。
“这样就不怕了吧?”
我哼一声:“从来就没怕过!”
“我有话问你。”在我不解的应了一声之后,秦萧笑着摇摇头:“差点儿忘了,你在灯里消耗太大,等到了岸上,先带你去吃些好的,歇会儿再说。”
“装什么体贴……”
故作不满,我小声嘟囔着,眼睛却自己弯了起来。
“只是怕你撑不住、晕过去,我背不起。”
笑意僵在脸上,须臾散去。
“哦。”
看不见熔岩、听不到暴风,我扒在他的身上,有些无聊。
他说,他有话问我,会是什么话呢?我从来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自己现下最为在乎的,就是他应了要娶我那一桩。也是我现在最想和他确定却也最不敢提的一件事。
虽然的确是压了两世的心思,但会说出那番话,完全是那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我了解他,所以知道,有些事情一开口就是要被拒绝的,于是我从来不说。
可他应下了,我的眉头自顾着皱得发紧。他不该应下才对的。
他不答应,还在我意料之中,能够接受。可他若是应了又反悔,我大概承担不了。
“喂,秦萧……”
我不自觉唤了他一声,可唤出来以后,又不晓得要问什么,只是对着他的侧脸发呆。
“做什么?”
稍稍往这边偏了些,他没有转过来。
低眼又抬头,我最后开口:“我饿,再不到岸,可能我就要咬你了。”
不过是玩笑的一句话……可那个人啊!不知道是当了真还是恶趣味又泛上来!在我对上他的眼睛之后,瞬间就感觉自己被定住了,连骂人都发不出声音!
“这海有点儿大,路有点儿远,为了防止发生什么意外,你就安静定着吧。正好,省得聒噪。”
“……”
不管是因敛还是秦萧……
果然,都是一样的让人讨厌啊。
2.
倒一杯茶,我摸摸撑得发胀的肚子,不太想同他说话。
北天海面上他将我定住,我原以为不过玩笑,不成想他竟真就那么将我定了那么许久,直至岸上才解开。等到恢复自由的时候,我已经僵得连脖子都歪了,感觉现在都没恢复过来。
“还在生气?”
秦萧夹给我一块糖糕,我抬起眼睛,刚准备嫌弃说没看见人家吃撑了吗,却不想正正看见撑着脸歪着头轻轻笑开的他。于是微愣之下,一筷子就那么夹了起来……
从没见过他这样笑呐,嗯,挺好看的。
“你做都做了,现在问这句话是不是晚了点?而且换你的话你不生气吗?嗝……”
一个饱嗝冒出来,瞬间就打破了我的气势。许是方才我说话声音有点大,搅得周围许多人都往我们这边望过来,还有人在议论着我们什么,怪尴尬的。
稍微听了几句,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刚才说出来的话有些歧义、容易惹人误会。于是轻咳一声,一个个把他们瞪了回去,可瞪完一圈,耳朵却不觉有些发烫。
“我想了想,之前是我没考虑周到,在这儿和你陪个不是。”
他又夹了一块给我,我望着那块糕,心底的怒意几乎要喷发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再吃下去就要吐了!你还夹个没完了!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夹起来一口吃掉。
“你觉得这样的道歉有用吗?”我面无表情望他。
“这个倒是不知道。”秦萧收回托着脸的手,撘在桌上,实诚地说,“只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表示,你一定会生更大的气。”
他面色认真,眼睛里却闪过几分狡黠。
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我轻咳几声:“话说,海上的时候,你想问我什么来着?”
不知怎的,在听见这句话后,秦萧的神色立马变了几变。揪着手指等了好一会儿,秦萧始终都只是那么望着我,弄得我一阵紧张。正当我准备再问一遍,他却忽然开了口。
“你在虚境里,是不是唤了我因敛?”他极轻极缓问我,“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情?”
原是这个,我还以为他要谈那一件事,害我白白慌了很久。
“什么叫那些事情?那难道不是我吗?既然是我,我会记起来,不是很正常吗?”在接收到他不晓得怎么生出的凝重眼神之后,我眨眨眼,“但也不是全都记起来了,只是零碎的许多片段,拼不完整……说起来,你是不是第一面的时候就认出我了?”
秦萧的模样更加凝重了几分。
“你说得没错,过去的那些,全都是你,只是……”
他停在这里,没有说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句未完的话,后边是“不该”。
坠入菩提台没有能留得住魂魄的,我算是顶幸运的人,可就算这样,那也等于重堕轮回。就算拥有同一个灵魂,但有谁轮回之后还是自己呢?
他想得对,我会知道从前的事,这一桩,确是不正常。可那份不正常,在我身上,实在又正常得很。因我这份记忆不是存在神思里边,而是存在那份被封印的能量里。
所以我并不是记起了那些曾经,只是因为虚境里边灵体散动,我身上曾经落下的封印渐有破损,与此同时,那份承着前世记忆的灵力,在我的身体里苏醒。
对,我不是记起,而是看见。
只不过,现下的我并不知道罢了。
正如我不知道,此时的北天海域,沈戈在我们走后倒下,原因是灵力不支。
4.
四绪灯燃燃灼灼上万年,从来不曾灭过,要在没有烛火的情况下支撑它不停下运作,哪怕对于神器的主人而言,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倒在小山洞的地面上,沈戈从前绝美的面容显得憔悴,脸色也白得发青。
也就是这个时候,四绪灯明明灭灭,最终熄下。
与此同时,有浅浅光色由灯烛飘向旁边的盒子,盒盖自动打开,里边的荧光与外边的相汇,那点点亮意散满了整个山洞,最后聚在一起,随风舞出个人形。
女子自光亮中生出,披帛一挥便是满室生辉。她的模样极为妖冶,纤细而柔软的腰肢、殷虹的唇色与指甲,墨黑的发和眼瞳,很是惑人。偏生气质天真干净,泉水一样明和澄澈。
有这样一种说法,初生的动物幼崽,会认第一眼见到的东西作娘亲,而她或许也是这么个理。在初初化出灵识的时候,她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沈戈。
所以,不管他是何模样、怎般脾性,她就是觉得他亲切,亲切得只这么一面,便喜欢上了。妖魅之间的感情总是简单,尤其是初生的妖魅,从不像人,复杂难懂。
昏睡着的男子在慢慢缩小,她见了,觉得好玩,下意识便随着他缩小。不一会儿,山洞里便出现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代替了原来容颜绝世的男女。
她在旁边守着,戳了戳沉睡中孩子的脸,不想,就这么一戳,他就醒了,圆圆的眼睛带着些许好奇,这么将她望着。而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收回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就是传说中那种可以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吗?”原本沉睡的孩子一下子坐起来,满脸新奇拉着她问,“你是不是特意过来陪我玩的?是不是?”
想了想,她点点头。大抵是吧,她不晓得怎么到的这里,可一到这里,就看见了他。这么说来,也许她就是为他而来的。
“真的吗?哥哥果然没有骗我!”他笑得眼睛弯弯,“你是我的第一个小伙伴,我叫沈歌,唱歌的歌,你呢?”
“我?”她歪歪头,想了想,“山吹,我叫山吹。”
小小的沈歌很是惊讶:“啊,姓山吗?好厉害,好少见!”
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唔,只是因为我的身子刚刚还没有这么清楚,透明得像拼成的,差点儿被一阵风吹散了……而那风似乎是从山里来的,带着草木味道。所以我叫山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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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所以你没有姓吗?这样不好的。”沈歌皱着眉头,脸颊鼓鼓,“不如,不如你和我一起姓沈吧!怎么样?”
山吹的眼睛一下变得很圆,很是开心的样子。
“嗯嗯!”瞬间又想到什么,她问,“只是,你的名字是两个字,沈山吹是三个字,是不是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