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树下坪上,有风蔓起薄凉烟气,而我被这冷意激出个哆嗦,自一场梦境中醒来。
脑子一片混沌,不知怎么,恍惚间,我以为自己该是一小只的,习惯了日日被人捧在怀里,觉得这样才正常。
于是,当因敛停在我身前的时候,我下意识望向他的手。
“你怎么不捧着我了?”
年轻的尊者明显地一顿。
“若你执意要求,我倒可以试着把你化作小兽,捧上一捧。”
他的声音如寒风入耳,我被这话吓得一个激灵,灵台瞬间清明。
倒吸了口冷气,我一个拱手礼做出来:“不敢劳烦尊者……”
可是这拱手礼的腰还没弯下去,我便感觉自己凌空而起,白光划过之后,我落在了他的脚边。这时,轻烟漫漫,而我再往前看,便只能看到因敛的素白衣袍和云纹布带。
然后因敛低下身子,拾起不晓得化成了什么样的我:“你方才说什么?”
抬起两只爪子颤颤指向他,我便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个尊者,竟然能这样无聊。我的佛祖啊,您看到了吗?!
想着,我不平,忿忿开口却只带出奶气的一声——
“喵呜!”
彼时,窝在他的手心里,我整个仙都石化了,眼里满满的屈辱。许是觉得有趣,于是我看见向来木着一张脸的因敛弯了弯眉眼,很是满意似的,就这么捧着我出了门。
“也是难为你,在树下睡完了一整场法会,那样多的人从你身边来来去去,你都没醒,也不怕被人踩着。这便算是给你个教训,你且记住,以后再想睡也要回家睡……”
听不进他说的话,我只觉得恼,扬起爪子就要往他脸上挠去,却不想这个意图被他识破了似的,因敛抬手,由指尖飞出个诀术进入我的眉心。
再然后,我便发现自己失去了动手的能力……
不对啊,我爪子呢?!
额头上被他一弹,随着这一弹,我听见清脆的一声响。
他低头:“想挠我?既然不愿意做猫儿,这次便将你化成瓷瓶,你且老实些,不要乱动。否则,若要摔着、碎了便不好了。”
瓷瓶?我一怔,霎时便慌了起来,竟是真的忘记动弹,就这样被他捧回了霜华殿……
这样的感觉,是因为那个梦吗?
倒不是我神智寡薄,连做个梦都要被影响。
实在,实在是这个梦,我自有灵识起,到现在,每夜每夜,就这么做了万年之久。梦中如实,梦醒难忘,却偏偏没有办法解释那一桩桩梦中事宜。
而其中最让我匪夷所思的,便是我总梦见,自己是个被人捧着的瓷瓶。
2.
回到霜华殿,我不知他是何时将我恢复的原状,只是陡然抬眼时候,对上他的表情,看见他望着我的样子像是在关心一个智障。
若是以往,我一定和他抬杠,可此时的我却管不了那么许多。心慌如银针入骨,经我筋脉蹿过,直刺往我心脏而去。于是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我急忙问:“因敛,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仙?你知不知道,我的元身是什么?”
因敛很明显的愣了一愣,半晌才开口。
“你自己不知道么?”
我摇头,然后便看见他皱眉思索起来。
“虽然我也不大清楚,但你是画仙弟子,或许该是画具化成的……”
我抬头望着他,不自觉紧张起来,连手都在抖。然后,便听他继续说道。
“而要说对瓷感觉熟悉的话,我记得,他原来似乎有一口洗笔的缸。”
当是时,我只感觉到自己的面皮抽了几抽,一声咆哮噎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的,几乎要被憋死。倘若可以,我真想指着他把那一声放出来——
你才像口缸呢!你看得见吗!就敢说我是缸!
可事实上,我只是干笑几声,松开他的袖子:“尊者真是风趣,风趣。”
“哦?”因敛抚了抚被我扯皱的衣袖,“我怎么好像听见磨牙的声音?”
我面无表情:“可能是耗子。”
“这天界,哪有耗子?”
“尊者灵识极高,五感通透,自能穿越三界,辩远而近。”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兴许您听见的是凡界的耗子。”
“哦?”他似在思索,“可我现在怎么又听不到了?”
我咬牙对他:“您就那么想听吗?”
因敛陡然正了容色。
“近日凡界灾患苦多,累得人都吃不饱,也无怪乎那鼠儿磨牙的声音都传到了天界。我被称一声尊者,却也实在无力照拂万人之全,知而不能为,实感惭愧。”
听着,我默默点头。你惭愧就对了,担着个尊者的名头,却整日闲闲以度,这样多不好,你就惭愧吧惭愧吧,最好惭愧完了反省一遭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所以,我决定自今夜开始撰抄六祖坛经,为凡界祈福,而你虽不是佛门弟子,好歹如今也算我霜华殿中人。如此,便同我一起吧,不需太多,贵在心诚,撰上那么两千遍,也便差不多了。”
我原本微微点着的头差点就这么栽下去……
他,他说什么?
撰抄经书?两千遍?!
他微微笑笑,合十对天一礼,烛光照在他的面上,明明暗暗,勾出淡金色的轮廓来,颇有几分况味,倒是符合仙聊们口中的那个无双尊者。
然而,这样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却是半点不可爱。
只见他回身对我说:“这几日还需撰经,你的心气又浮躁,今夜还是早些休息吧。”
语罢,他转身离开,衣袂随风微扬,正正被吹到我的脚边。我顺着那抹衣角看去,而后,便见木门掩上,极轻的一声,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与此同时,我在桌面上一锤,郁卒而痛心。
方才那么好的机会,我竟没有在他衣角处踩上一脚!说不定我一踩他就摔了呢!说不定那一摔就摔傻了呢!越想越气,这样好的时机,我竟错过了,着实可惜。
被这么一打岔,我因梦生出的那几份无措就此散去,再未兴起作乱。
3.
我同因敛的相处模式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在最初的时候,他其实对我有些没有缘由的疏远,叫曾经的我好长时间摸不着头脑。
后来才知道,有仙天生相合,自会有仙生来相斥。而他对我,恰巧便是后者罢。若早些知道,我或许也会知情识趣,就此离开,也好不惹他人清静、不增自己烦恼。
可那时候太小,什么都不晓得,一时气性,赖着都要留下来。而他虽然无聊,天性却也温和,做不出赶我离开的事情,慢慢也就接受了。
初见那日,霜华殿只他一个人,我推开门便看见殿中捻珠静坐的因敛。大概是被这突兀的一声惊着了,他抬头,往我这边转来,而当时的我倒吸一口冷气——
在仙界这么许久,不夸张的说,这位尊者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位男神仙。
然后便是几声傻笑:“是因敛尊者吗?我叫阮笙,初次见面……”
“并非初次,我认识你的气泽。”他这样说,却是说着说着又有些迟疑,“我像是听过这把声音,我大抵见过你。”
这尊神说,他见过我,我于是愣在原地……
我的佛祖啊,他不是瞎的吗?
刚刚这么想着,我还没说什么,他便皱了眉头一挥手,像是就那么挥去了之前自己说过的所有的话。
然后,他对我道:“你走罢,我喜清静,这霜华殿我一人正好,莫要扰我。”
而当初的我只是缓了缓神,念着啊,纵是神仙,但他独处久了,便也难免不正常,不论是魔怔还是痴呆,都可以理解。
那时我这么认为,不自觉就对他生出几分同情,如此,脑子一快便开口道。
“因敛尊者,你这儿太冷清了,霜华殿又这么大,自己呆着,久了难免心理变态,还是多一个人比较好。”
兴许……
我躺在**,从过往的记忆里回过神来。
兴许,我们的梁子,便是从我讲他心理变态的时候,结下的罢?
虽然我也知道,他不是一个小气的神仙,但毕竟他本就不喜我,为这一句话而更讨厌我些,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是么?
4.
法会结束之后,霜华殿便热闹起来,来来往往许多仙聊过来寻因敛谈道论法。我不喜欢有人扰了这儿清静,像是有人闯入了自己的地盘,叫人心烦。
而因敛心思细,大抵察出了我的不喜。
于是昨日辰时,因敛站在我所撰抄的几纸经书前面,对我道:“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也知道你不善与人交道,既是如此……”
我当时望着他那张清雅面容,满心期待,以为他终于开始考虑我的想法,准备就此闭门,不再让人过来。
却不曾想,他接下来便笑了笑:“既是如此,你便去院后为大家准备斋菜吧。”
远处传来细微声响,是相于经法的讨论声,那些声音里边,我晓得,一定有一个是因敛。
而我……
呵呵,站在水池前边,我面无表情地在洗菜。
水声响在耳边,我看着那些绿油油的叶子,在脑袋里把择菜炒菜装盘什么的过了一遍。说起来,等给他们端过去之后,我还该再做些什么呢?
思索一阵,我忽然停下手中动作,觉得有些不对劲。
对啊!不论大小,好歹我也是个独立的神仙,怎么就成使唤丫头了?
我手上的力道狠了几分,愤怒地想了一堆,然后开始择菜,准备下锅。
下午,我被遣来打扫阁楼,而因敛却离开了。
我闷闷扫着书架上的落灰,回忆起这近万年来,恍然发现,他竟是从未需要过我。因敛虽说目不能视,但许多事情做得却比我还好些。似乎能不能看见,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影响。
没由来的一阵堵,我一挥衣袖,无意带上了门,而后便听见门外扫帚倒落的声音。
我一愣,往门口走去,却不想那外边的门栓竟被扫帚带落,将我锁在了里边。没了打扫的心情,我顿了一会儿,气闷着走到窗边,一把推开就要跳下去。
总归是个神仙,我虽不会术法,但这些年来,仗着自己死不了,也跳过许多次楼。
可这次有些差错。是在离开窗台、落地之前,我看见下边一个粉雕玉琢般精致的少年,模样怯怯的,正往阁楼走着。
我被惊得几乎失语,在空中好一阵扑腾,却终于还是掉了下去。
然而还好,那一阵扑腾是有用的,我没有砸在他身上,而是跌在了他的身后。
当他被那阵声响惊得回过头来的时候,我已经站了起来,一边在心底喜极而泣终于保住了自己的面子,一边在面上冷淡疏轻问他来此何事。
而少年,他不过愣了愣,便亮着眸子握了拳:“不愧是霜华殿啊,连一个杂扫的丫头都这般厉害!移形换影瞬间出现什么的,太棒了!”
我沉默一阵之后呵呵笑出来。
“那是那是,这些都小意思嘛,不是问题、不是问题!”我摆着手,热情道,“这位仙聊是来找因敛尊者的罢?他现下不在,不如仙聊进去坐一会儿?”
少年红了脸:“好,好的,谢谢。对了,我唤陆离,你可以这般叫我。”
“陆离?真是个好名字。”
谁管你叫什么?我干嘛要叫你?敢说我是杂扫丫头你就要敢于承担后果好吗!
我站在陆离身后,看着他走进门内,扬起手就准备敲下去——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呐!”
我对他那个回身不及防,一下退后几步,绊着门槛脚下一歪,然后便听见骨头脆响——
“啊——”
一声惨叫惊飞了阁楼上相亲的鸟儿,再后来,便成了这般模样。
我坐在木椅上,那个陆离在后边帮我揉着脖子,一脸的关心无措,不住问我有没有好些、还疼不疼了,问得我有些羞赫。也不好说,我之所以会成这样,是想打他来着。
于是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说话。
说起来……啧啧,像这样的少年,真是好糊弄啊。
就是这样,我和陆离认识了,当时的他还只是个初生小神仙,对一切都好奇,而最为好奇的,就那位传说中“风华无双”的因敛尊者。
可不晓得是不是没有缘分,这阵子因敛谈到论法非常忙。往往,他来的时候,因敛已经走了,到了他不得不离开霜华殿的时间,再过一会儿,因敛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