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涡和景宸回到月老阁时,正是月上中天。
月老站在庭院的大桂树下,一身红袍璀璨如火,身后是云窗雾阁,仙气缭绕不绝。见到他们,月老抚须大笑:“你们回来的正是时候。”
云涡缩在景宸背后不敢见他。景宸向月老一礼:“师父,徒儿归来,谨听师父教诲。”
“这次仙缘,景宸完成得不错,但是云涡……还是差那么一步。”月老叹了口气,“不过,桂花仙倒是历了一点身劫。”
桂花仙飞到枝头,道:“幸亏我的本体在这月老阁,不然那两刀可真要了我的命。”
景宸乜斜他一眼:“不过两刀罢了,你都差点扛不过去。这若是再厉害点的,你岂不是没命接招了?”
桂花仙冷笑:“小景子,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我怎么就没命接招了?算起来,我活了八百年,算是你们的长辈。”
“可为人形,你才二十多年,顶多喊你一声桂姐姐。”
“你!”桂花仙气得直捶树枝,“是桂哥哥,哥哥!”他用力过度,树枝咔擦一声断裂。桂花仙一个没留神,从树枝上跌了下来。萤小童子飞过去将他托住,他才没有撞到地面。
“行了行了,你们就别争执了,以后你们多得是见面的时候,难道还要像现在这样吵来吵去的?”月老劝和。桂花仙哼了一声,飞到桂花树冠里,再不现身了。
景宸上前一步:“师父,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们?”
“对。”月老引来萤小童子,吹了一口仙气。散发着绿光的萤小童子便在半空中排列成数个汉字,原来是一封仙家书信。
云涡从景宸背后偷偷伸出脑袋,看到那仙家书信居然是:两日后四大仙派共赴天山相聚,勿忘。
她心头一沉,脱口而出:“师父,我不去!”
“怎么了?”月老笑眯眯地看着她。
云涡不悦地嘟起嘴巴。
月老因为常年在凡间逗留,所以自成一派,和南山、蜀山、峨眉山并列为四大仙派。四大仙派每年都会在天山相聚,互相切磋,共同进步。这仙家书信说的便是明日的相聚。
天山还有一景值得一提,那便是明澈美丽的月海池。道人以天下为家,四海云游,身上难免会沾染上一些魑魅魍魉的邪祟。这些邪魅因为力量弱小,不容易发现,却能如麦芽糖一般粘在身体发肤上。所以四大仙派每年都会让自家的仙童去月海池内洗浴,洗掉身上的邪魅。
这洗浴的时间大概有两三个时辰,仙童们聚在一起无所事事,便会聊起彼此的修炼情况。如果有人获得仙身,那便是一桩值得骄傲的大事,能得众人逢迎和推崇。可若是有人到了时间还没获得仙身,那便只能缩在一角,承受众人的嘲笑和讥讽。
“我不去,她们会嘲笑我的!”云涡有些难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件正缘,谁能想到最后一桩会出这样的岔子——不仅没亲手做成,还被高辛国皇帝关进了天牢。
当然,最让她伤心的是,她的怪病无法治愈,仍然只能靠日知录来记录点点滴滴。
她做梦都想象正常人一样,能够回忆起美好往事。可是这种怪病,让她永远只拥有一年的回忆。
月老逗笑:“云涡,倘若你十年无法获得仙身,那你就十年不去月海池了?”
“云涡,不得任性!这四大仙派聚会,你怎能说不去就不去?”景宸加重了语气。可是语音刚落,他便咳嗽了两声,胸中似乎很是疼痛。
月老掏出一只檀木匣递给景宸:“徒儿,这里有一粒仙丹,先服下吧。”
景宸谢过,从匣子里取出一粒褐色丹药,仰脖服下。
“你这次耗损太过,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月老对景宸说完,看向云涡,悠悠道,“让天尧化为人形,需要大量的仙力和高深的道行。景宸是怕你勉强为之会伤及本体,所以才主动担下了这个责任。云涡,你可明白你师兄的苦心?”
云涡一时间思绪混乱,慑怔无言,半晌才问景宸:“当真如此?你真的是怕我受伤?”
景宸躲闪着她的目光:“我只是怕你搞砸。”
“云涡,你要明白,修成仙身不是你的最终目的,看到高辛国摆脱妖孽祸害,造福人间才是正理。这是一种凌驾于个人私情之上的大爱,明白吗?”月老敦敦教诲。
“是,徒儿明白。”云涡回答得十分爽利。她没想到景宸如此做是为了保护她,这让她心情畅美。
月老继续道:“那些仙童若是嘲笑你,便是生了虚荣之情,他们只有互相攀比的心,没有大爱之心。你若是真的能明白,那么任何嘲笑都不能扰乱你半分。”
“是。”
这次景宸也拱手道:“徒儿听了师父的话,受益匪浅。”
月老却道:“景宸,我刚才这一番话是对云涡说的。至于你,为师明白你的冰雪襟怀,却希望你为人处世不要过于生硬。”
他转身向屋内走去,手中的檀木龙头拐杖在地上笃笃作响:“你们两人的性情,若是能互相调和一下,该多好……”
声音渐渐消失,最后全部消失在屋内。
云涡歪头看景宸,只见他脸上显出少有的茫然,似乎还在思索月老方才的话。
“师兄,师父为什么让你为人处世不要过于生硬?”她好奇地问。
景宸沉吟了一下,道:“大概是说我过于无情。”
“那师父让我们性情互相调和,意思就是我多情?”云涡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景宸斜她一眼,将她的手指攥住掰弯:“对,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你都有!以后你要清心修炼,控制七情六欲。”
他一甩道袍,向自己的道室走去。
云涡对着他的背影,懊恼地跺脚。
师兄,你可知道,这七情全部是因你而起。你在情在。你不在,情也还在,哪怕是一年,两年,十年,一百年,直至天荒地老。
这世上最无奈的事情,就是情起之后,没有情灭。
翌日,天边刚刚淡出蟹壳青,月老便已经备好各色糕点礼品,带着云涡和景宸去了天山。
天山生有苍松翠柏,奇峰俊树,十步一景,风景很是雅致。月老到时,已见南山、蜀山、峨眉山各派在山顶的空地上铺好桌案,桌案上各色糕点和美酒,配上丝竹管弦,一派其乐融融,逍遥自在的景象。
南山主管文昌,衣风儒雅,蜀山镇守仙器,仙风道骨,峨眉山则精习剑法,气血如龙。见他们到来,三位掌门纷纷起身,迎接月老。
月老一挥袖子,萤小童子们便蜂拥而出,化为数十个仙童,在空地一角铺上桌案和糕点。师徒三人坐定,和其他三位主管寒暄起来。
“听闻月老很快就要去人间隐居,可选好房子了?”南山掌门问。
月老淡笑:“选是选好了,就定在绿湘县。我这两位徒儿喜欢江南美景,游山玩水,趁这个隐居清修的机会,就去那里住上一段。”
南山掌门脸色一变:“绿湘好是好,只是湖泊居多,且在闹水妖。”
“不碍事,若是能捉了那水妖,也能积些修行。”
一名蜀山派弟子听了,无比羡慕地道:“四派当中,就月老可以去人间隐居,我等需得镇守神器,恐怕此生很难得见江南美景。”
话音刚落,一个骄横的声音便响起:“这有什么可羡慕的?正因为云游和隐居,月老门下的那个仙童才疏于修炼,没有获得仙身呢!”
“听闻她在高辛国,还被抓进了天牢呢!”
云涡本来正在喝一杯绿醅,闻言差点喷酒。
这这这,还未到月海池沐浴,便已经开始登高踩低了吗?
她循着那个骄横的声音望去,只见是峨眉派的一名女弟子,约莫有十五六岁,生得玉粉可爱,正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她。
“乐无双,来天山当谨言慎行,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峨眉派掌门训斥女弟子。
乐无双却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道:“师父,难道我说的不对么?听闻云涡此前还被九仙女诓骗,差点帮九仙女牵了姻缘呢!”
窃窃笑语顿时响起,投向云涡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云涡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烫。她痛恨自己今日穿了天丝仙裙,行动不便,若是穿道服,必然要找这个叫乐无双的女弟子决斗!决斗!
一念起,尚未落,云涡的广袖默然飘动,接着许多白色小光团从袖中射出,簇成了一支支利剑!
“啊!”乐无双惊叫,“怨灵剑!”
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青色影子从云涡身边暴起,宽袖在利剑前一抡,那些利剑便犹如受到阻挡一般,纷纷掉落在地上。
景宸神情肃然,向那些利剑一指,利剑便重新化为白色光团,飞回到云涡的衣袖中。
“你居然带怨灵剑上天山!”乐无双恨恨地望向云涡,向峨眉派掌门跪下,“师父,若不是有人阻拦,恐怕徒儿早被那些怨灵剑给伤到了!”
峨眉派掌门哼道:“司情仙君,这事你给评评理,本是四大门派聚会,你的弟子怎么会带进来这么凶煞之物?”
月老看向云涡:“云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涡懵了,适才记起这些小光团是在高辛国收下的怨灵。刚才许是察觉到她受了委屈,怨灵们才向乐无双攻击。她当即向月老跪下:“师父,这些怨灵不是什么伤人的东西,是我从高辛国天牢里发现的。”
景宸向乐无双一礼:“无双姑娘,我替师妹给你赔罪,师妹年幼不懂事,还望你能谅解。”
乐无双怒道:“景大哥,并非是我不愿意谅解,而是云涡私自带凶煞恶灵上山,不可饶恕!依我看,这些凶煞还是早些泡月海池的好。”
云涡一震,失声道:“不可!他们都是前世枉死的孩子,不愿去投胎,而选择投靠我,我怎么忍心让他们灰飞烟灭?”
其他掌门忽然站起,朗声道:“他们前世就算有再大的冤屈,现在也是恶煞了!云涡,你修行尚浅,控制不住它们的。还是早些放到月海池,免得他们出来害人!”
“给我时间,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控制他们的!”
众掌门却不依,纷纷谴责起云涡肆意妄为起来。月老柱起拐杖,颤巍巍地起身,对云涡道:“云涡,他们是恶煞,我们不占理。听为师一句,将它们放到月海池里吧。”
云涡泪凝于睫,没想到自己收留了这些孩子,却终究是害了它们。她将伏在地上,哭喊道:“师父,徒儿求你了!”
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将她扯起来。云涡抬起泪眼,看到景宸第一次脸上浮现出怒意。
他环视四周,铿然道:“各位掌门,各位同道中人,可读过《吕祖说三世因果经》,可知道因果报应?”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让原本火药味浓厚的气氛稍稍降温。蜀山掌门道:“自然读过,不过这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我师妹袖中的怨灵,都是被高辛国皇帝杀掉的,所以皇帝得了不得好死的报应,高辛国的天赐良缘也受了许多波折。”景宸朗声道,“在高辛国,我促成了嫡公主的婚姻正缘,而师妹则为怨灵超度,化解怨气。可谓我促成了果报,而师妹化解了恶因。然而,最后却是我即将修得仙身,你们可曾想过为什么?”
云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景宸。
“为什么?”峨眉掌门忍不住问。
景宸道:“天上人间都是一个道理,只赞颂善果,并不注重化解恶因。可是你们扪心自问,那些化解恶因的人是不是真的没有功劳?在我眼里,师妹云涡为高辛国化解恶因,和我有同样的功德!”
众人面面相觑,乐无双表情僵硬,想反驳却无从辩驳。
“试问,这些怨灵为何突然化怒为剑,攻击无双姑娘?究其根本,就是无双姑娘肆意嘲弄云涡所致。你们只想着化去怨灵,责备云涡,可曾想过是无双姑娘首先种下了恶因?”
峨眉掌门恢复常态,道:“这位小兄弟,本座明白了。此事是无双不对,本座在这里向云涡姑娘赔礼了。”
其他掌门也纷纷表态:“是啊,我们一心想要促成善果,从来都忽视恶因,这显然有失偏颇。”
月老也缓了神色,似是慨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转而催促云涡:“你师兄替你解围,你还不谢过。”
云涡感激道:“谢师兄。”
“不用了,以后做事不要这样莽撞。”
正说话间,乐无双突然冲向云涡,噗通向地上一跪:“云涡姑娘,是我对不住你!你为高辛化解恶因,功德无量,我猪油蒙了心才会嘲笑你!”
云涡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忙将乐无双扶起:“无双姑娘,快起来,你不必行这样大的礼。”
乐无双满脸却是痛苦之情,似有难言之隐。她僵硬地道:“你可千万得受我这一礼,不然我难解心中对你的崇敬之情!云涡姑娘,在我心里,你可是地上无双天上有的妙人,我一见你就自惭形秽,方才口出恶言是我生妒了。”
云涡讪笑:“过奖,错爱……”
她直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这个无双,前后的态度反差也太大了。
南山掌门见状哈哈一笑,道:“好了好了,不过是个小插曲,咱们四仙派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还没怎么乐呵呢!”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都松懈下来,喝酒的喝酒,谈笑的谈笑,悠扬曲声在天山缭绕不绝,优美音乐熨烫得四肢百骸都舒坦至极。
就这样一直到了晚上,四大仙派才住进山中早已准备好的房舍。热闹了一天,众人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云涡躺在**,想着今日之事,怎么都睡不着,索性穿了丝履走到庭院里。月色如纱,将整个大地照得光亮如银。
她将怨灵唤出,让萤小童子教习怨灵采集月华。不多时,怨灵们的凶煞之气就消散而去,多了一些银光。
“你们一定要好好修炼,把怨气彻底化解掉,以后我若是出行,你们前呼后拥的,想想就风光气派。”云涡笑嘻嘻地跟童子们嬉闹。怨灵们还不会说话,只围绕着她飞舞。
云涡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伸出手指,让萤小童子落在上面栖息。怨灵的光团在旁边急得乱飞,于是云涡伸出另一跟手指,让他们在上面落脚。
“既然你们是白色的,那就叫你们白小童子吧!”云涡开心地问,“同意的话,就一半落下,一半飞起来。”
白小童子们错落有致地在她手指上排成一排,有一半左右的数量悠闲地飞起来,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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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们这就默认了,以后就叫你们白小童子!”云涡将胸中气闷一扫而空,在庭院里翩翩起舞。
绿光团和白光团在夜空中飞舞。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笛声,悠扬低回,如鸥鸟展开轻羽**漾在浩瀚的海上,也如金风终于和玉露欢喜相逢。
云涡托腮坐在庭院的大树阴影里,望着天上的明月,喃喃道:“真美。”
笛声飘**在这样美好的夜色里,让人心旷神怡。
此情此景,如梦似幻。
翌日,四大仙派便开始了在月海池沐浴的仪式,先从掌门开始,再按照各派弟子品级依次进行。
首先是掌门们先进行沐浴,各派弟子在月海池附近打坐。这是全天里最无聊的时候,不能四处张望,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交头接耳。
云涡百无聊赖地打着坐,忽听到边上雀鸟啁啾,心忍不住发痒。天山多的是崇山峻岭,奇珍异兽,可惜每年四大仙派相聚时,要么是聚在一起吹拉弹唱,要么是共商天下大事,除了月海池,各派弟子哪里都不能去。
她悄悄掐了个分身咒和瞬化微妙咒,从地上站起,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另一个“自己”,捂嘴偷笑。
可还没等她走出两步,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拍。
这一拍的力道非同小可,云涡向后重重一坐,分身咒和瞬化微妙咒同时失效。她茫然四顾,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有景宸在自己身边闭目养神。
正在胡思乱想,她忽听景宸淡淡道:“静气凝神,别到处乱走!”
云涡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发现无人注意,才心虚地道:“师兄,我没有。”
景宸闭目打坐,侧面好看得紧。“你往结界外看。”
云涡向结界外看,居然看到许多在地上痛苦扭动的爬蛇,可怖至极。还有一只人面猴身的妖,正在向他们嘶吼:“放过我,放过我啊——”
“这、这是?”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景宸道:“魑魅魍魉在月海池化灰的时候,都会现出最后的幻相,向道心不稳的修道人求饶。”
云涡左右张望:“谁?谁是道心不稳的修道人?”
景宸看了她一眼:“你。”
云涡缩了缩脑袋,咕哝道:“往年可没见这么多可怕的东西。”
“往年此时,都是我封住你的五识,你看不见听不到,才无惧无畏。”景宸嘱咐道,“别再擅自离开,这里其实不太安全。”
“是。”她无奈地答。
就在此时,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惊起了无数鸟雀,扑棱棱地飞起。众弟子都回神,面面相觑。
峨眉派一弟子忽然站起,右手按在剑柄上,惊道:“师父有难?”
景宸动也没动,冷冷地道:“大家稍安勿躁,这不过是孤灵被月海池水浸杀罢了。”
“什么是孤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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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自尽,死后无法投胎,在野外游**无依,便是孤灵。”
众弟子这才放心下来,重新坐定。那峨眉派弟子叹道:“原来如此,这类魂魄想要投胎而不得,对再生无比渴望,所以在灰飞烟灭的时候就叫喊得格外凄厉。”
正议论间,只见那结界外的一块巨石后面,忽然走出了一名美人。美人梳云鬓,穿宫装,一张鹅蛋脸盘上五官精致,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向结界内落落大方地敛衽一礼。
“各位高人,奴家本是高辛国后宫一名妃子,因失宠被打入冷宫,日日夜夜备受煎熬,一时想不开就悬梁自尽了。”她凄凄惨惨地说道,媚眼悄悄向这边瞅着,“奴家哪里知道,自尽后到了地府,判官说我擅自终结命数,将我赶出阴曹地府,我竟无处可去,整日在荒郊野外游**。”
云涡听得心中难受,问景宸道:“师兄,她就是孤灵?”
“对。”
“咱们能作法超度她吗?”
景宸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才道:“孤灵和怨灵不同,怨灵是被杀,而孤灵是自尽。她擅自终结自己的命数,便是逆天而行,成为孤灵是咎由自取!”
果然堪比柳下惠,面前是再美的美色,对景宸也犹如浮云。
云涡有些不甘心:“可是听她的意思,她此时已经后悔当初自尽了。”
“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后悔药。一步错,步步错!”景宸抿紧薄唇,“最错的是,她居然痴心妄想,依附在仙派掌门道服上,想要沾染一些仙气。哼,更是自作孽不可活!”
那美人见自己哭诉了一遍,没人回应她,哭得更是可怜。众弟子丝毫不为所动,只有云涡心生怜惜。
渐渐的,美人的身体化为半透明,最后竟是化为云烟,丝毫看不到了。
云涡心情低落,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由彼度己,她一阵阵地心寒。难道说世间命数都是定局,不可更改,不可僭越吗?
若上天注定她和景宸没有缘分,自己仍然痴心妄想,是不是也终会得景宸一句“活该”呢?
终于,那些怪像再也没有出现,结界也被众弟子收起。四大仙派又热闹了一天,待到日落西山,仙派弟子们才陆续去月海池沐浴。
从半空中俯瞰,月海池呈葫芦状分布在山谷中,于是男弟子和女弟子就此分开沐浴。云涡在青庐里换好干净衣服,将萤小童子和白小童子从袖中**出。
“我要去月海池了,那边对你们这种灵类很不利,所以你们不能去。”云涡煞有其事地对着它们道。
萤小童子和白小童子乖乖地落在她的床铺上,散着莹莹的光,像洒落的一场晨露。
云涡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裙,打开门走了出去。今日打坐回来,她仍然心有余悸,脑中一遍遍地回想起,那些魑魅魉魍灰飞烟灭前哀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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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施施然去了月海池,拨开葱葱茏茏的树木,依稀听到那边传来女子悦耳的笑声。
月光如银,洒在月海池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池边有悬崖峭壁,一条银练从上面倾泄而下。约莫三五个女弟子,穿着贴身的戏水衣,徜徉在小瀑布下面。
岸边横过来的一根树枝上,垂挂着女子的外罩。云涡将外套脱下来,挂在树枝上。刚一回头,她便听到有人笑道:“哟,这不是月老门下的得意门生吗?”
乐无双穿着粉色戏水衣,正站在水中看她,轻盈的衣袂飘**在水中,如生出了一条鱼尾。
“乐姐姐此言差矣,她哪里是得意门生,她还没修成仙身呢?”另一个名叫白芍的女弟子在旁边说。
云涡明白乐无双来意不善,耸耸肩膀,道:“仙身有什么了不起,反正总有一天能修成的。”
“那我可要等着,明年今日你若还没有仙身,可得向我下跪。”乐无双挑衅道。
云涡胸中生出一股怒气,道:“行!明年今日,我必能获得仙身,若是失败,当众向你下跪!那我若是成功了呢?”
“换我向你下跪。”
“一言为定。”云涡和乐无双击掌定誓。
两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立即有人来劝架了,是南山派弟子雅言。她慢慢游过来,轻轻巧巧地说:“两位妹妹一见面就斗嘴,辜负了这美景还只是其一,万一被别人听到,说咱们四大仙派不和睦,那可就辜负各位掌门的美意了。”
雅言知识渊博,腹有诗书,性情也温良,在四大仙派中人缘极好。云涡和乐无双见她如此说,也没了吵架的兴致。
“呀,妹妹这身上穿的莫非是天香丝?”雅言忽然眼睛一亮,右手不自禁地摸上了云涡的衣角。
云涡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自豪,道:“没错,这是用月老白蚕吐丝织出来的天香丝衣。因为月老的白蚕不吃桑叶吃桂花,所以这衣服天生自带清香,可驱蚊,可辟邪,还会吸收日精月华。”
“这衣服不光好看,还能协助修行呢!”
“真美,若我此生能得一匹天香丝,那可真是做梦都会笑醒呢!”
女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赞叹起来。她们纵是饱读诗书,剑术超绝,幻术无双,却还是十几岁的女孩子,经不起什么挑拨,就会生出无限爱美之心来。
云涡长足了脸面,夸口道:“姐妹们若是喜欢,明年今日,我带给大家就是。”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姐姐在此先谢过云涡妹妹。”
一时间,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乐无双面上露出嫉恨之意,赌气道:“不就是一件破衣服吗?有什么好的!我峨眉派剑术天下无双,那些武林庄主每年的进贡都比这个好上百倍呢!”
白芍也不服气:“就是,不就是一件衣服吗?眼睛里只有这个,不显得自己没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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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涡也不肯让步:“既然你们不稀罕,那我明年就不给你们带了。”
“你……欺人太甚!”
雅言忙劝架:“你们怎么又吵上了?快都平心静气,这月海池水泡的可都是魑魅魍魉。”
众女弟子这才沉默下来。就着洁白月光仔细观察的话,每个人身上都会升腾起虚无缥缈的白烟,许是什么妖力不高的妖孽被池水浸杀了吧。
云涡索性不再理睬她们,独自在池子角落里凝神静气。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忽听乐无双道:“魑魅魍魉该都没了吧?”
“这都过了半柱香了,应该是没了。”白芍的声音憋着笑。
云涡睁开眼睛,看到乐无双满脸促狭,还带着些许娇羞。她神秘兮兮地道:“你们知道吗?听说每年景宸都是最后一个来月海池。”
景宸?
云涡立即支楞起耳朵。
“当真?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另一个女弟子满脸兴奋之情。
“那咱们就去一饱眼福吧……”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的奸笑。只见乐无双和其他几个女弟子向月海池的另一边游过去,动作轻柔,并没有多大的水声,只有涟漪一圈圈地**开。
云涡脑袋懵了一下,顿时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她上前拦住乐无双:“你想干什么?”
乐无双白了她一眼:“你的景宸秀色可餐,我们去瞅一眼。”
“你你你……!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怎么能如此……”云涡一想起景宸站在水中光裸的样子,就开始结巴,“总总之,你不,不能去!有辱斯文!”
“只许你看,不许我们看,你也太小气了吧?”白芍有些不悦。
云涡叉起腰:“谁看了?我从来都没看过景宸师兄!”
“别假清高了,都是修仙的,谁不知道谁呢?”乐无双一勾唇角,“月老座下就两名弟子,一男一女,指不定平日里练双修呢。你能和景宸**,还不许我们看一眼呀?”
“你血口喷人!我和他平日都是以礼相待的。”
双修,乃是练内丹的功法之一,练功时需要男女修道人融合一体。云涡想一想那个画面,都觉得心跳加快,血脉偾张。
“得了吧,你对景宸的那点心思,蚊蚋都能看出来!”乐无双慢悠悠地道:“咱们走!”
云涡怔住。
乐无双趁机和其他女弟子游开,留下云涡一个人浮在原处。她怔怔地望着乐无双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果真如此吗?她费劲心机地掩饰着自己的心意,却被别人一眼就看穿。既然乐无双这样的人都能看出端倪,那景宸和她日日在一起,应该也明白些什么吧。
可他并没有半分回应。
所以她对景宸的这点心思,应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云涡挑了一块岩石靠上去,无力地仰望着天空一轮清月,心情寥落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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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喧哗,似乎有人在水中挣扎。
云涡忙循声望去,只见乐无双和其他几名女弟子狼狈地往这边游来,扑起几朵水花。
“怎么了?”云涡上前扶着差点跌倒在水中的白芍。
“我们刚看了一眼景宸,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白芍伸出两只手,胡乱在眼前摸索:“这是哪里,哪里?快帮帮我!”其他女弟子也是两手在面前胡**索,脚下步子慌乱又仓惶。
“你们难道被人控制了五识神?”云涡猜测道,“眼睛是五识之一,控制人可以让你们看不到。”
白芍向她的方向气愤道:“云涡,控制五识神的人,不就是你吗?你不想让我们看景宸,就让我们睁眼瞎,还不快解开!”
云涡皱眉:“我没有。”
“还说没有!昨天就是你控制了无双师姐的五识神,让她向你道歉!我还没找你算账呢!”白芍咬牙切齿。
“真的不是我!”云涡现在总算明白了,昨天乐无双为什么突然一反常态地道歉,还夸赞了她一番。
乐无双站在两三步开外的水中,表情有些奇怪。她凝眉思索着什么,半晌才伸出两根手指,放在唇前默默念了个咒。
最后一个咒词念完,她已经恢复了目力。乐无双回头望向身后方向,表情复杂。
白芍和其他女弟子也渐渐摆脱了咒术,眼前重新重现清明。看到云涡仍然扶着自己,白芍厌恶地甩开。
一名女弟子怏怏地道:“白芍,看来景宸发现我们了,才临时封住了我们的五识。”
“真的不是我干的。”云涡辩解。
白芍哼了一声,道:“这事谁能说得清呢?反正,今晚是没什么乐子了,大家还是散了吧。”
她从水中跃起,带出水珠无数,悉数洒在云涡的肩膀。其他女弟子也甚觉无趣,纷纷游上岸,擦身的擦身,穿衣的穿衣。
乐无双还站在水中,默默无言,全无之前的轻狂。云涡有些奇怪,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无双,你没事吧?”
乐无双蓦然抓住了她的手腕,道:“走,咱们再看看景宸去!”
“你……屡教不改!”云涡脸涨得通红,“他都发现你们了,还封了你们的五识,你还去?”
“我们可以封住神息,他就发现不了了。”
“不是这个问题,而是有辱斯文!”云涡难堪到极点,想不通乐无双怎么能那样豪放。
话音刚落,她便被乐无双钳住双手,一把推到水中竖起的一块岩石上。乐无双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去不去?”
去,当然想去。
云涡的心痒痒的,似有一条小蛇在到处乱爬。她咽了一口吐沫,问:“你为什么非要看他?”
“我有非看他一眼不可的理由!”乐无双放开她,伸出两根手指,冲着水面写了几个符咒词。原本平静的水面,因为咒力而溅出了一连串的小小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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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收起咒术的那一瞬间,云涡忽然觉得身子变软变小,接着冰冷的池水淹没了自己。等她反应过来后,她居然变成了一尾草鱼。
再看乐无双,她也化身为一尾红尾巴鲤鱼,嘴边还长了两根长长的鱼须。
云涡上前就咬住了她的鱼须,用传音术道:“不许去!”
乐无双扑棱了下尾巴,正打在她的眼睛上。云涡一阵吃痛,等稳定鱼身,发现乐无双已经游行了好远。
她连忙追上去,可是水流突然变得湍急,让她使不上劲。等稳定了鱼身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浮上水面。
追乐无双,还是追丢了。
水面上无比静谧,铺着明月的银色月辉,仿若玉鉴琼田的仙境。云涡正在惊叹美景如斯,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淅沥的水声。
她慢慢掉转身体,看到景宸就站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以手捧水,往自己光裸的身体上淋洒。水珠如玉,从他健硕的肩膀上徐徐滑下,再恋恋不舍地重新坠入池中。
云涡庆幸自己此时是鱼身,不然恐怕要喷出鼻血,或是尖叫出声了。
她正想悄悄地游回去,忽然眼角瞥见景宸的后背上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朵灼灼开放的黑莲。
黑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