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公拆开信来一看,顿时面色大变!两只手捏着几张信笺瑟瑟乱抖,猛地把信笺向纫兰面前一塞仰面一倒,气得吁吁直喘。六指头陀、游一瓢大惊,慌近前询问。纫兰也顾不着看信,先替老父揉胸捶背,忙得手足无措,六指头陀慌说道:“事从信起,你且看明信内甚事。”
纫兰拿起信纸一看,原来是艾天翮写来的。信内大意说是现遵冷师遗命为铁扇帮首领,凡铁扇帮的人都立誓替师报仇要游一瓢的命。拟且冷师死时也知张师不久人世,非常懊悔!且知张师雀选东床之意,命弟子报仇后择吉迎娶,本该亲自造谒一叙契阔,侦知仇人在室,与仇人相见为期不远,届期当知铁扇帮之天罗地网取仇人之头易如反掌也。纫兰看完也气得手足冰冷,半晌说不出话来。六指头陀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抢过信纸粗略一看,呵呵大笑道:“这小子忘恩负义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真真岂有此理!怪不得长公兄气得如是。”
边说边向游一瓢一扬道:“其中还关系着你哩,你也应看看。”
纫兰心里一急要想把信抢回,却不能造次,忽听游一瓢笑道:“不用看,铁扇帮的伎俩何足挂虑。”
六指头陀诧异道:“你没有看到信,怎知是铁扇帮捎来的?”
游一瓢遥指床前信封道:“只看信封后面一个扇形的戳记就明白了。”
纫兰同六指头陀低头一看,果然。这时张长公已回过这口气来,长叹一声道:“这孩子完了,恨我两眼如盲枉费心机!看来我这病确也难以望好,只有这女孩子终身大事未了是桩心事,其余全无甚挂牵。”
说罢又连连叹息。纫兰已嘤嘤哭泣起来,六指头陀、游一瓢也黯然相对一时无言可慰,大家静默了一回,六指头陀似乎张口要说出一句话来,忽然一看纫兰哀伤神气又缩了回去,却用别话安慰他们父女一番便同游一瓢辞出,让他们父女谈谈体己话。
这样又过了几天,张长公神气日见衰弱,瘦得皮包骨头,药吃下去如石投大海。有一天晚上游一瓢出外游览扬州胜境未归,纫兰也不在面前,只剩六指头陀坐在病榻边同张长公闲谈解闷。六指头陀心里本藏着一桩事,恰好张长公又说到纫兰终身,六指头陀单刀直入呵呵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而从贤侄女到来俺就心里存了一番主意。现在长话短说,我来做个媒人替你选无双奇士做乘龙之选何如?”
张长公苦笑道:“天下哪有这现成无双奇士?”
六指头陀大笑道:“此人非别,就是日日相见的救命恩人。”
张长公大惊道:“游先生是震世奇人岂肯要我这庸俗的女儿?你故意逗笑罢了。”
六指头陀面色一整道:“老实对你说,我们这位游兄现在正在物色佳偶,却与别人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通俗恒情大不相同。他所以要物色佳偶,是要求一个志同道合偕隐修道之侣,一不在貌二不在身世,只要他自己选择认可就能算数。这几天我同他言语之间探他口气,似乎对于贤侄女非常赞美,这倒是不可多得的良缘。”
张长公听罢微微长叹一声道:“小女能够为游先生终生伴侣,尚有何求!但是俺平日言语之间确已透过口风,将艾天翮赘在家中。虽未正式定局,在艾天翮心中终以为我说话不算,这层怨孽如何了结?只恨我活到这样年纪还做这一桩荒唐事。”
六指头陀不待他说下去大笑道:“我问你,照你这样意思依然想把自己好好的女儿匹配匪人不成?”
张长公慌喘着气吁吁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
一声未毕,忽然一阵风响,从窗户里穿进一个人,一身劲装背插长剑,一现身跪在榻前朗声说道:“徒弟该死!想不到冷师会同师傅决斗,害得师傅害病在此。但是冷师也被碎尸万段的游一瓢打伤,活活气死。既死不究,师傅也可稍息胸中之恨了。徒弟记挂师傅病体,特地前来探望请罪。”
说罢站起身来四面一看,不见纫兰,只见一个童颜长须的老和尚在侧,慌一躬到地道:“这位想是六指大师,承蒙看待敝师,小子理应致谢。”
说罢又是深深一躬。
这时张长公、六指头陀都怔住了,谁也料不到艾天翮会在这时飞进屋来,而且刚才说到艾天翮同纫兰婚姻的事也是艾天翮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事情亦发难办。张长公正想启口又不料纫兰正在这当口端进一碗药来,一跨进房猛见艾天翮立在床边,心里一惊把碗药叮噹一声碎在地上。艾天翮一回头看见了纫兰心中一喜,忙远远一躬道:“久不见师姊,心中时时记挂,尚乞恕小弟疏忽之罪。”
说罢,又是一躬。纫兰被他这样一来一时无言可答,只可敛衽回礼。礼毕,一俯身拾起地上碎瓷片,又莲步匆匆退出门外。哪知一退出门几乎同一个人撞个满怀,那人身法极快,一闪身便退在一旁。纫兰一抬头顿时心头乱跳,原来事有凑巧,游一瓢正在这当口回寺又来看张长公了。这时同纫兰觑见,看她面色惊慌极不象平日沉静之态,错意会是张长公病症有变,忙问道:“令尊今日病象如何,六指大师在内吗?”
纫兰忙连连摇手悄悄声道:“艾天翮来了。”
游一瓢听得毫不惊疑,只略一思索便昂头直进。这一来纫兰大惊失色,把手上碎瓷片向阶前一抛身不由己的又跟了进去。哪知门外纫兰同游一瓢一问一答房中艾天翮都听在耳内,等到游一瓢跨进房门,艾天翮从未与游一瓢见过却认不得,只觉这人丰姿绝世容光照人,巧不过此时纫兰返身进房又紧跟在游一瓢身后,在艾天翮眼中心中顿时有点酸溜溜的不大好过。偏偏六指头陀捉狭不过一半也看不起艾天翮,故意朗声说道:“游兄来得巧!喏,喏,俺来替你引见引见,这位大英雄就是冷擎天的高足新任铁扇帮首领艾天翮艾英雄。”
一言未毕,艾天翮只听得一个游字早已怒火十丈面赛青霜,霍的一退步,剑眉直竖虎目圆睁,厉声喝道:“你就是游一瓢吗?”
游一瓢满不理会,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从容自若的向六指头陀道:“今天你寺里烧夜香的人忒多了,有二三十位铁扇帮的英雄夤夜前来,都在屋上游行随喜哩。”
六指头陀一听肚内雪亮,正待开言,张长公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伸出细长瘦指指着艾天翮半晌才喝道:“你好,你好!你快把我刺死便了!”
艾天翮大声道:“师傅休要误会,师姊切莫惊慌,俺们报了冷师之仇便迎养你老人家同师姊到徒弟那儿去,稍尽俺一点香火之情。”
说毕一翻健腕掣出身后长剑,一跺脚一个飞燕钻云势穿窗而出。艾天翮一飞出窗外便听得天井里很尖锐的一声口哨,顿时四面的屋上都有口哨之声夹着刃剑叮噹乱响,把阖寺僧众吓得走投无路,以为大群强盗劫寺,躲在幽僻处所瑟瑟直抖。这时病房内张长公拍床大叫直喊:“小冤家你简直逼我老命,干脆你弄死我便报你恩师冷贼的大仇了。”
纫兰也惊得花容失色,连喊怎好怎好!就是六指头陀也弄得手足无措,低声向游一瓢道:“这小子依仗人多蓄意同你拚命,你虽本领高强,究竟好汉挡不住势众。你又是赤手空拳,依我看犯不上同这般亡命一般见识,悄悄避开就是了。”
游一瓢笑喝道:“胡说!亏你不惶恐当年总算经过大敌,竟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不是我游一瓢夸海口,这般强徒再多来几倍也不足惧!你也不用出去,只帮着女公子好好守在房内看护张老先生要紧,我自有办法打发他们。绝不叫他们损坏你寺中一草一木,你放心便了。”
六指头陀被他一顿抢白弄得哑口无言。忽又听得艾天翮在屋上喝道:“游小子你也只有这点胆量,躲在房内想求俺师傅庇护不成?要知道报仇的不止俺一人,求俺师傅是没有用的!干脆你出来领死,免得惊了我师傅师姊。”
游一瓢听得微微一笑,只一晃身便人影不见。六指头陀知他已飞身出去,到底放心不下,悄悄对纫兰道:“你仔细守在床边,待俺出去助他一阵。”
说罢一回身从壁上摘下一把尘土厚积的宝剑来,铮的一声拔剑出鞘掠起僧袍,一纵身窜出房外,走出天井抬头四下一瞧,星月在天,绝无人影,正在惊疑,忽听得远远大殿上一阵呼啸之声便又寂然,心里疑惑,一跺脚纵上屋面凝神向大殿上一看,只见无数黑影一片刀光,在殿脊上象猿猴一般纵跃飞舞乱作一团,其中却有一道匹练似的白光闪电似的在无数黑影中穿来穿去,白光所到,黑影如波分浪裂四面乱窜。霎时,殿上黑影被那道白光扫得一个不剩,似乎无数黑影变成一溜烟似的从殿角奔向配殿又向寺外滚滚散去。那道白光激箭般在后追逐兀自紧追不舍,直到六指头陀看不见为止。六指头陀暗自吐了一回舌,喜气洋洋地跳下地来回进屋中啧啧称赞道:“痛快,痛快!俺活了偌大年纪见过多少英雄,却没见过游兄这样本领的人。俺同他相交多年,他平日恂恂不露,俺只知他内功深湛高逾我辈,万不料今天让俺开了眼。先头俺还代他葸葸过虑,真所谓蠡管窥测,反令我惭愧无地了。”
张长公、纫兰听他一路大赞并没有说出真情来,同声问道:“究竟外面怎样了?”
六指头陀大笑道:“说也惭愧,俺出去满心想助他一阵,哪知他恢弘有余,竟使我无从插手。连人影还没有辨清,已被他秋风扫落叶般扫净了。你们想,古人说的妙手空空聂隐娘一类的剑仙也不过如是罢了。”
张长公听罢很惶急的问道:“这样说艾天翮性命也难保了?”
六指头陀明白他依然痛惜艾天翮,故意大声道:“象艾小子这种微末之技,遇着游兄岂能幸免?想已寻那冷擎天去了。”
张长公信以为真,一阵心酸凄然低叫道:“天翮天翮,真料不到你这样结果。”
口中叨念了好几遍竟纷纷泪下。纫兰立在一旁,也花容惨淡默默无言,却把六指头陀气得火星冒顶,暗想张老头儿竟这样赏识艾天翮,自己为他吃了苦头还要护短,看来我这个媒人有点不妥。正想开口,忽听窗外大笑道:“你这老秃驴又信口胡说。”
言语未绝游一瓢已笑容满面倒提着一把长剑从容跨进门来,笑向张长公道:“休听他胡说。我同艾天翮往日无冤无仇何必害他性命?非但艾天翮毫发无伤,就是同来的二三十个同党也一个没有伤害他,无非略施警诫把他们手上凶器夺下,赶出寺外便了。”
说着把手上长剑一扬道:“这便是艾天翮的兵器,特地拿来交与张老先生,便时仍可还他。其余不少军器都击落在大殿下面,让几个香火和尚收在一边,免得张扬出去碍及本寺声誉。”
张长公听得艾天翮安全逃走心里一宽,却由心坎里佩服游一瓢大度宽容,连声道谢。六指头陀却拉着游一瓢问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游一瓢诧异道:“此话怎讲?”
六指头陀满面惭愧的笑道:“不瞒你说,我想出去助你一阵。立在屋上,只见大殿上匹练似的一道白光在群贼堆里穿来穿去,便知道就是你的手段。但是这种功夫实在骇人,不由人不疑心你是剑仙一流。现在你不许拿乔,须说出这种身法是何种功夫?何人传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