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曾彭寿对刘贵说道:“我曾家几代传下来,算是宝贵的物件,就只一双玉玦。广德真人曾有大恩于我,临别的时候,我送了一片给他老人家,还有一片在这里。本来须等待服筹成人,能经管家政的时候,才传给他的;于今是等不得了,连同服筹一并付托给你。望你慎重保守,不可半途遗失了。”
说时解开外衣,从胸前贴肉的一个衣袋内,掏出那玉玦来,很郑重的递给刘贵。
刘氏也同时从臂膊上捋下一对金镯,给刘贵道:“这一对金镯,值不了甚么,不过还是我陪嫁来的。那时我住在常德,所以这金锡里面,有常德聚宝银楼的印你可套在臂膊上,以防有缓急需用的时候。若能留待服筹成人时传给他,也是一点儿遗念。”
刘贵都收了,藏在贴肉之处。刚待拜别曾彭寿夫妇,抱服筹逃走;只见一个当差的立在房门口,形色惊慌的说道:“请老爷快出去,不知从那里来的一大群大汉?甚么人也阻挡不住,直冲进大门来了。”
成章甫接口问道:“来人都带了兵器没有?”
当差的道:“各人都带有短兵器,绑在包袱上;两手是空着的。”
曾彭寿听了惊诧道:“防守村口的人干甚么事的!为何没有通报,便直进了我的大门?”
旋说旋向刘贵挥手道:“快抱服筹走罢!不问外面来的是谁,终是凶多吉少的。”
曾彭寿望着刘贵含泪抱起服筹,从后门走出去了,才折身出来。
只见一群尨形大汉,约有二、三十人,一色的青衣青裤,青布裹头,草鞋套脚,排立在大厅上。个个精神抖擞,器宇轩昂;却没一个人走动,也没一个人开口说话,都挺胸竖胁的站着,连左右也不乱望一眼。曾彭寿初听得当差的报告的时候,心里还有些疑惑是官府派来办这案的人;及见了这般情形,虽知道不是官府方面派来的,然也看不出是一群甚么人?来此何干的?只得大踏步上前,想问个来历。
忽有一个年约二十岁,书生模样的少年,从大汉队中走出来,迎着曾彭寿拱手道:“久仰老大哥豪侠的威名,时常想来亲近;无奈没有机缘,不敢冒昧进见,直到今日,才得遂兄弟的心愿。兄弟姓李,单名一旷字;在辰、永、郴、桂各府属,薄薄有点儿声名。承那一带的兄弟们不嫌我少不吏事,推我为首;我也只得勉强替众兄弟效劳。
“前日有在桃源县内的弟兄,星夜前来敝处报信,说老大哥横被冤抑,白塔涧全村的弟兄们,性命危在旦夕。兄弟思量上天有好生之德,嵝蚁尚且贪生。全村男女老幼,一千数百条性命,岂可平白无辜的断送在强盗不如的官府手里!而兄弟袖手旁观,不来相救?并且这白塔涧地方,在兄弟手下的,男女共有三、四百人;中有十之之八,是老大哥的佃户。平时感老大哥的德化,从来不肯非分胡为。只要有一个死在官兵手中,我便对不起辰、永、郴、桂各府属的众弟兄。
“因此这消息一来,兄弟来不及等待传齐各属,先带了常在跟前的二十几位弟兄,连夜赶到这里来。临动身的时候,已派遣了四班人,昼夜兼程去各属送信。不论次序,谁先得着兄弟的信,便谁先动身到此地来,相助一臂之力。
“兄弟方才已在村口,及村内各处巡视了一遍,足见老大哥知兵善战,调度有方;不过村口防守的人太单薄,且没有防守的器具,全靠人力,是可一不可再的。兄弟对于守险以及攻城器具,平时略有心得;可绘出图形来,教木匠、铁匠赶造几件出来应用,可省多少人力了。这村里的人数有限,官兵一到,只有减,没有加;若不仗着厉害的器具,帮助防守,人力终有穷尽的时候。不知尊意以为何如?”
曾彭寿听完了这一大篇话,口里只好唯唯应是,心中却暗自思量道:“我这白塔涧抗拒官兵,并不是有意造反;不过一面自救性命产业,一面仍举绅士去省里呈诉冤抑情由。这李旷我虽不曾见过,但他的声名连三岁小孩也知道。他是一个哥老会的大头目,湖南抚台悬一万串的钱赏捉拿他,没人能将他拿住。
“他的本领究竟怎样,我不知道;然看他这一点点年纪,这一点点身材,居然能使辰、永、郴、桂各府县的哥老会都俯首愿听他的号令,推他为头目;可见得他的本领,必不等闲。就是这二十几个雄赳赳气扬扬,如金刚一般的大汉,要使他们受指挥号令,也就不是没有大本领的人所能做到的。
“现在哥老会极多,如果各属府县的会党,都能听这李旷的号令,同来白塔涧只抗官兵,是不愁打官兵不过的;但是我们并不存心造反,只求保全这村里人的性命产业。至于他们哥老会,平日本来多是不安分的人;若和他们做一块儿闹起来,就说不定闹成一个甚么样的结局。
“只是于今既承他们的好意,星夜前来相救,而我们又正在进退为难的时候。待不受他们的帮助罢,这村里就有好几百是哥老会中的人,我们不能不许他救他自己的人,更不能离开他们逃往别处;受他们的帮助,这乱子便越闹越大了。”
曾彭寿心里在这么踌躇,李旷似乎已明白了曾彭寿为难的意思,即挺了挺胸膛说道:“老大哥不用如此踌躇。事情已弄到了大众的生死关头,还用得着多少顾虑吗?兄弟平日与老大哥少亲近,老大哥便知道我李旷,也不过仅知道姓名,和知道我李旷是哥老会的头目罢了!至于我李旷究竟是个何等样的人,原来是干甚么事出身的,断不知道。老大哥若能知道我的生平,就能知道我虽是哥老会的大头目,却不与寻常哥老会的头目一例行为。
“我这番不辞辛苦,远道奔来,用意只在救出我会中弟兄,不屈死在官府手里。如到了紧要的时候,我李旷的性命可以不顾,不妨挺身到案。就凭我李旷这个名字,也能替众弟兄担当多少罪名;在此刻的官府但求有人能将我李旷办到案,其余一切的事都好商量。
“我李旷本是早已应该死的人,就因托哥老会的福,得活到今日,并受会中弟兄这般推崇。所以我的心中,除了时刻思量如何替会中众弟兄出力,使大家都得过安乐日子而外,甚么念头也没有。我现在既经到这里来了,老大哥能相信我很好,大家合力同心干下去;若不相信我,也不勉强,老大哥尽管请便。”
李旷说这段话的时候,激昂慷慨,斩截异常。曾彭寿不由得连连作揖说道:“兄弟正苦没人帮助,事已成了骑虎之势,欲罢不能。难得有众英雄拔刀相救,方且感激不暇;那有不相信的道理?此地不便商议事项,请进里面,由兄弟邀集各绅耆来,听候指教。”
曾彭寿当即教当差的好生招待这二十多个大汉,自己和成章甫引李旷入内室,计议一切应付官府方法。
这李旷和二十几个大汉突如其来,在诸位看官们心理中,必然都觉得十分诧异。不但觉得这李旷一干人来的诧异;必然连那广德真人种种神出鬼没的举动,和杀捕劫犯时候,从白塔顶上飞身扑下的三个少年、敲锣聚众的几个后来不知去向的人,以及从怀中掏银子,替刘贵赔偿损失的那少年,在此刻在下还不曾交代明白以前,也都是使看官们纳闷的。
诸位不用闷破了肚皮,到了必须交代的时候,在下自不能和现在那些有大军阀做护身符的厅长、局长一样,贪恋肥缺;在应办移交的时候,抗不交代。于今且将这李旷的来历表明出来,诸位便知端的了。不过要表明李旷的来历,须从李旷的父亲写起。
李旷的父亲名叔和,是一个极精明能干的读书人,胸中非常渊博。只是从十八岁上进了一个学之后,三回五次观场,不曾中得个举人。学问、才情都好的人,当然不甘埋没,便变卖了家中田产,捐了一个知县,在南京候补。因为他办事能干,很能得上司的欢心;一个候补知县的前程,在南京城里算不了甚么,只是李叔和就为办了几件出力讨好的差使,得了上司的赏识。
在当时一般候补知县当中,没有比李叔和再红的了。人在走红运的时候,趋奉的人自然很多;在许多趋奉李叔和的人当中,有一个姓刘,名达三的四川人,也是一个候补知县。为人粗鄙恶俗,一句书也不曾读过,除巴结夤缘外,一无所长。刘达三初次与李叔和见面谈话,李叔和就极瞧他不起,存心不和他接近。无奈刘达三却是真心要巴结李叔和,凡是可以讨李叔和欢喜的,无所不至。遇了上司委任李叔和去办甚么案件,刘达三最肯竭力帮助;贴钱劳力,皆所不计。
刘达三跟前有几个当差的,倒是个个机警,个个老练;不问如何难办的案件,有刘达三几个当差的出面承当去办,终得办出一点儿眉目。那几个当差的也都是四川人。据刘达三说,是从小时候就带在跟前长大的,主仆的感情融洽,所以有差遣,虽赴汤蹈火不辞。李叔和因此很注意观察他主仆的情形,实在和普通官场中的主仆不同,丝毫没有官场习气。
有时刘达三做错了甚么事,当差的竟当面批评不是,刘达三也无可如何。刘达三在南京虽不曾得过差事,使费却很阔绰,起居服御,就是走红的候补道,也不及他的排场。他的住处与李叔和紧邻,李叔和每得了为难的差事,他必悄悄的打发当差的去;办得有些儿头绪了,他才亲自到李叔和跟前来献殷勤。李叔和之所以能得上司的欢心,虽由于本人的才情、学问;而得刘达三暗中帮助的好处,也委实不少。
刘达三既存心是这么巴结李叔和,久而久之,李叔和自不觉得刘达三粗鄙恶俗了。有时上司委任李叔和办案,李叔和估料这案非刘达三办不了,便索性保举刘达三去办,不埋没他的功劳;渐渐刘达三也在上司跟前红起来了。二人益发亲密,内眷也往来如一家人。
那时李旷才十岁,李叔和亲自带在身边教读。李旷生得聪颖异常;凡见过他的,无不称为神童。刘达三有个女儿名婉贞,比李旷小三岁,也生得玲珑娇小,十分可爱;只是亲生母早已去世,由继母抚养。他这继母原是南京有名的妓女张金玉,刘达三在正室未死以前,讨来做妾;正室死后,即行扶正了。李旷的母亲因见刘婉贞没亲娘抚养,继母又是妓女出身,不是知痛识痒的人,甚为怜爱;时常将婉贞接到家中,一住三、五个月。婉贞也在李家住惯了,轻易不肯回张金玉面前去。
刘达三本是极力想巴结李叔和的人,看了这情形,巴不得将婉贞许给李旷,遂托人出来作合。李叔和虽不大愿意,然因自己太太钟爱婉贞;而刘达三托出来作合的人,又是有些面子的,官场中照例都拿女儿做人情,李叔和遂也不认真反对。这亲事只要李叔和不反对,自无不妥协之理。刘李两家既成了儿女之亲,彼此更和一家人相似,做官也互相照应。
刘达三最会办理盗贼案件,自从得李叔和保荐,办过几桩案件以后,上司异常赏识他。那时各处发生的盗匪案子极多,非刘达三办,谁也办不了。这么一来,刘达三的声名,转在李叔和之上了;李叔和倒不在意。
这年南京发生了瘟疫,刘李两家的人都传染了。李叔和夫妇的身体,本来都不甚强实;瘟疫一传染上身,不到几日工夫,李叔和竟撇下妻儿死了。李叔和的太太已在危急之中;又因哭夫哀痛过度,寿命有限,也只得撇下才十来岁的弱子,相随他丈夫于九泉之下去了。
李叔和在南京候补,虽然能得上司的欢心,却不曾得过实缺,也没干过大捞钱的差事。那时候补的官员,照例多是空阔架子,留得本人在,到处可以活动,外人看不破他们的实在底蕴;只要本人一去世,外边不但挪移不动,讨债的且立时纷至沓来。李叔和在日,自信是个能员,抱负着很远大的希望。平日小差事弄来的小钱,随到随用,还不够使费;并亏了几千两银子的债。这一旦死下来,教他太太如何能担负得起?他太太跟着一死,李旷更是无依无赖;人生悲惨的境地,至此也算是达于极处了。
当李叔和将要断气的时候,打发人去隔壁请刘达三过来。刘达三正在拾夺行装,说上司委了一件紧急的差使,即刻就要动身,行色匆急的走到李叔和床前。才握住李叔和的手,待说几句安慰的话,张金玉已遣当差的过来,催促道:“院里又打发人来传了,请老爷快去!”
刘达三只急得跺脚道:“这玩意真不是人干的!连平生至好的朋友,在死别生离的时候,想说几句话的工夫,都抽不出来。好好,我上去一趟再来。”
李叔和知道上司的差使要紧,不敢说甚么,只得睁着失望的眼,看着刘达三走了。刘达三这一去,就好几日不回来。李叔和死后,李太太又教人去请,张金玉回说已出差去了。直至李太太死的时候,刘达三还不曾回家。刘婉贞平时每日必到李家来玩耍的,至此不见过来了,只张金玉代表刘达三,到李叔和灵前吊奠了一番;李太太死了后,连这番手续也没有了。还亏得李叔和在时,交游宽广,并有几个同乡的人照应,才将他夫妻两具灵柩,暂时寄停在他同乡会馆中,准备他日搬回原籍安葬。
刘达三在李家丧事完全办妥之后才回,也不问起李旷的生活状况。李家原有的跟随,只有两个,是李叔和由原籍带出来的,才等到丧事办了才去;以外的都在李太太没有咽气的时候,早就各散五方了。仅剩下一个平日在李家看门的张升,因已有五十来岁了,无处谋生,不肯自行投奔他处。李旷的食宿,就赖这张升照顾。
张升是南京人,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因他一生对人和气,终日是满脸带笑,没人见过他恼怒的样子;南京认识他的人,都替他取个绰号,叫做张大和合。李叔和候补多年,虽没有蓄积,然家中的衣服器具,以及李太太的首饰,本来也够李旷和张升数年吃着。无奈李叔和夫妇都死,李旷幼不更事,内外全没个人照管;偷的偷,冒的冒,丧事一过,李旷主仆就衣食不周全了。
有几个平日与李叔和感情还好的同乡,看了这情形,都骂刘达三太没有人心,应该将女婿李旷接在家中教养。刘达三当日向李叔和要求结亲的时候,曾托了两个有些面子的同乡,出头作合。这时那两个作合的人,因听了外面责备刘达三的议论,也是觉得刘达三太薄情了,劝刘达三顾全自己颜面,将李旷留养在家,好生教督。
刘达三一时说不出悔婚的话来,只得把李旷接到家中。张升也留在家里,继续替刘家看守大门。只是李旷虽到了刘家住着,刘达三却借口避嫌,不许李旷到上房里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