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怪!院内原是空洞洞的,没有人影;说完这套话,也不见有人从甚么黑暗地方出来,忽见湘妃榻上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人。面貌、年龄虽看不分明,然就那点儿残余的月色,已能分辨得出这人的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多岁。面貌甚是清秀,行装打扮;赤手空拳,并没携带何项兵器。端坐在湘妃榻上,望着何寿山,现出很轻视的笑容。
何寿山这一惊倒不小!思量这东西的本领,必有惊人之处,不然也不敢赤手空拳的到这里来;我倒要仔细些才好,不要因轻敌跌在他手里,丧了我在这里的威名。心里这般想着,口里故意放高嗓音问道:“请问朋友,深夜来此,有何见教?”
这人从容笑道:“你倒问我吗?连我也不知道这时分来看你的,应该是为甚么事?”
何寿山道:“是朋友,有话尽管明说,不要像这么半吞半吐。你不说出来,我怎生知道你为甚么?”
这人忽将脸色沉下说道:“你既非我明说不可,就只得不和你客气了。姓杨的徒有阔名,实在没有多少钱;并且他的钱,也来的不容易,他就送给我,我也不要。只要你把系在腰里的那包裹给我,就够我使费的了。这是你力量做得到的,就解下来罢!”
何寿山听了心里又是一惊,极力装出镇静的样子说道:“我腰里系的甚么包裹?你这话从那里说起?我不明白。”
这人哈哈笑道:“真菩萨跟前,岂是可以烧得假香的么?我不知道你腰里系的甚么,也不向你这么说了。你这人真不漂亮,还装甚么胡涂!”
何寿山料知这人必有些来历,自己腰间系的包裹,除自己而外,没第二人知道;即算是刘达三那方面派来的人,也不见得能知道。从南京动身起,终日系在腰间,不曾时刻解下的事,如何敢断定说是系在腰里的包裹呢?这回赖是赖不过去的;待和他动手罢,看这情形,只怕敌不过他。
何寿山正在计算如何对付,这人已立起身来说道:“用得着甚么踌躇!拿出来不拿出来,只凭你一句话,我并不勉强你。我的事多,没有闲工夫和你久缠。你若因是一个人在这里,有些胆怯,不敢说不拿出来的话;我知道你在这里收的徒弟很多,不妨都叫出来,可做你的帮手,我在此静候着你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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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寿山又是羞惭,又是气忿,不由得横了心说道:“我腰里是有包裹,包裹里也是有价值十多万的珍宝;但是我这包裹,一则来的不容易,二则将来的用处还很多,我和你素昧平生,凭甚么要完全送给你?东西现在我腰里,你有本领取出,尽管动手;教我自己解下来给你,你就得先给点儿凭据我瞧瞧。”
这人听了并不生气,笑嘻嘻的说道:“你不拿出来,只由得你,我原说了并不勉强。你好生守着罢,我去了。”
脚尖一点,已飞身上了屋檐。在月阴中只见影儿一晃,已蹿过房那边去了。
何寿山觉得这人的举动太奇怪,跑回房拖了一把单刀,也翻身跳上房帘,疑心他到杨松楼房里去了。立在房檐上看时,见西方房角上一条黑影,正向地下跳去,相离不过数十步远近;估量追赶得上,即施出平生的本领来,朝着那方向追去。追到房屋尽头处看时,这人似乎不觉得后面有人追赶,头也不回,缓缓的向荒僻处一条小路上走去。
何寿山暗忖:“这人不是辰州口音,言语举动也没有江湖气派,无端的半夜跑来向我要包裹;我不给他,又一句话不说,就这么走了。这到底是一种甚么举动呢?他既知道我腰里有包裹,岂不知道我这包裹是绝不肯轻易送给人的!不打算来问我要则已,既打算来要,话又说得那么硬;怎的我一说教他尽管动手,倒自己软下来走了呢?难道他本来没有惊人的本领,不过是这么拿大话来吓吓我么?又难道是刘达三打发他来,有意试探我的么?总之,我此时既已跟下来了,终得跟出他一个下落,看他跑到那里去?”
何寿山悄悄的跟着;这人一点儿不觉着的样子,不过越走越快。何寿山恐怕追踪不上,尽力在后面追赶;又怕脚声给这人听得,把所有轻身运气的能耐,都使了出来。只是看这人举步的神气,始终行所无事的,绝没有丝毫吃力的表示。脚踏在沙地上,就和踏在棉花上一般,相离只一两丈远,全不听得声响。何寿山直追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好容易才盼得这人渐渐的将脚步放松了,向一座山中走去。
此时天已发晓,何寿山看这山形势陡崎,全是大块的顽石堆成。石上苍苔油滑,加以凝露如珠,映着迷蒙曙色,彷佛像是一座黑玻璃屏风,并没有道路可通山顶。只见这人绕着山麓,走了约二里远近。山势略平缓了些,从山脚到山顶,接连不断的有大块岩石凸出。身体灵捷、胆量又大的人可以攀着岩石上山顶。
何寿山看山上山下都没有房屋,天明了也不见行人,心想这东西跑到此地来,干甚么事情?刚这么一转念,这人已朝上一跃,跳上离地一丈多高的一个岩石上;不停留又朝上跃了一下,又上了一丈多高,绝不费事的连跃了七、八下。何寿山因仰面朝上看,不留神飞了一点儿灰屑到眼里,略瞬了一瞬再看时,已不见这人的踪影了。忙向左右和山顶上张望,不但不见人影,连飞禽走兽都不见有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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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觉已追到这里来了,不跟上山去看个究竟,有些放不下;遂不踌躇,跟着那人往上跃的地位,照样一步一步往上蹿。踪到第八步,正要抬头望上面,忽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就在切近;却不见有人影触到眼帘,更觉得奇怪不可思议。
听那说话的声音很明晰,并听得出是那瘦小后生的声音说道:“弟子照师傅吩咐的话说出去,何寿山面上已现出惊慌的神气,只是还想只赖。后来见弟子说得和目睹的一样,才承认腰里是有包裹,不过教弟子亲自动手去取下来。弟子不敢违背师傅的吩咐,不曾和他动手。只对他说你不拿出来,只由得你,我原说了不勉强的,就抽身上屋。一路缓缓的回来,直到此地,不曾敢回头向背后望一下。”
这话说了,接着就听得很苍老的声音答道:“办得好!他已跟上来了,此刻在洞口立着。去请他进来,我有话和他说。”
何寿山听了这几句话,不禁大惊失色,打算下山逃走。低头一看,十几丈的悬崖,从山下一步一步往上蹿,还不觉得甚危险;此时从上面朝下看,就彷佛如立在不见底的深潭之上。万一跳下去,脚到苍笞上滑了一下,一路滚跌到山脚,怕不跌个骨断筋折!
何寿山因这种心理踌躇了一会,只见那瘦小后生,就从身旁一条石岩缝里钻了出来,望着何寿山笑道:“有劳大驾,敝老师在洞中等候,教兄弟来迎接老大哥进里面谈谈。”
何寿山本是个极有胆量的人,此时只因惦记着腰间那包价值十多万的珠宝;逆料钻进这小小的洞里去,便有登天的本领,也施展不出来。那时甚至连性命都送掉了,后悔如何来得及呢?
但是何寿山心里虽害怕不敢进去,口里却不肯露出胆怯的语意来,也勉强装出行所无事的样子,笑道:“我既跟踪到了这里,理应进洞去向贵老师请安。不过我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有贵老师在此;来意太不虔诚,衣冠更不齐整,就这么进见长辈,自觉无理过甚。求老大哥代兄弟转禀贵老师,下次再专诚叩谒,今日恕不遵命了。”
这人笑道:“这话太冠冕,太客气!在此地用不着。不如老实说,徒负虚声的何寿山,不敢身入是非之场,脚踏蹊跷之地,倒显得爽直些儿!”
何寿山一听这话,止不住忿火中烧,面红耳赤;若不是身临险地,存几分畏惧之心,免不了一单刀早已劈将下去。然虽极力忍耐,毕竟按捺不下这口恶气,两眼朝这人一瞪,说道:“何得欺人太甚!我若怕了你,也不跟你到这里来了。”
这人不待何寿山多说,连忙摇着手笑道:“我也知道害怕的不是你,是你腰里的东西作怪。只是我看你昨夜赏月时喝的酒,至今还不曾清醒;你瞧瞧你腰里的东西,看有甚么变动没有?你也是个认得几个字的人,应该知怕字是如何写的;怕字是心旁一个白字,可见得你这害怕,是替腰里的东西白担心。你试瞧瞧,便知道我不是欺人太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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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寿山听到瞧瞧腰里的东西有没有变动的话,即悄悄的伸手去腰里掏摸,不摸倒也罢了,这一摸不但伸出的手收不回来,登时就和失脚掉下了冰窟一般,连心花五脏都冷透了。原来那个终日系在腰间不曾片刻解下来的包裹,不知在甚么时候被人解去了?腰里空空的,仅剩了一条裤带。不由得暗自想道:
“我记得昨夜杨松楼请我去花园里喝酒赏月,我换衣服的时候,还将包裹的结头紧了一紧;后来酒到半酣,我到黑暗处小解,褪下裤腰的时分,也还彷佛记得有那包裹碍手;往后我的酒越喝越多,便没留神腰里的东西了。
“这人自从和我见面到此刻,并不曾近过我的身体,我又没有睡着;他究竟在甚么时候、用甚么方法偷去的呢?只是除了他,更没有人能将我的包裹取去。这人在我睡的湘妃榻跟前,将我的竹枕移来搬去,扶起放倒三、四次,能使我不觉得旁边有人;且能于我不知不觉之中,把我腰间的包裹解去,可见他的本领比我高强数十倍。他既有这么大的能为,包裹又到了他手里;我要从他手里夺回来,是万分办不到的事。
“并且听他和洞里人说话的声口,洞里人还是他师傅;我到这洞口外面,丝毫没有声息,他师傅居然知道我来了,教他出来邀我进去。他到杨松楼家找我,也是奉他师傅的差遣,可见他师傅的本领,更在他之上多少倍。我此刻若和他们翻脸,想夺回包裹;不但做不到,甚至连性命都难保住。
“我当初不敢进洞去,是为腰里的包裹。恐怕在洞里动起手来,地方狭小,不能施展,包裹被他们夺去;于今包裹既早已到他们手里了,他们若有杀害我的心思,在我腰间取包裹的时候,以及拿竹枕开玩笑的时候,早可以下手,不必等到此时。我进洞去,还有甚么可怕呢?”
何寿山当下如此思置既定,即改换了一副谦和的面孔,向这瘦小后生拱手道:“只怪我完全是个山野的粗人,没有见识;真是肉眼不识英雄,惭愧之至!”
这人也就笑容满面的,引何寿山钻进石洞。
何寿山留心看那洞口,乃在一块凸出来的大岩石之下。那岩石离立脚的所在,只有二尺来高,岩石又向外面伸出来;所以立在洞旁边,若不弯腰细看,不知道岩石下有这洞口。洞口里面有几层石级,初进去不能伸腰,下石级便能容身了。
洞中并不黑暗,阳光不是从洞口射进来的;洞中石壁上,弯弯曲曲的有一道裂缝,宽处有六、七寸,仄处也有三、四寸,就从这道裂缝里透进阳光来。这石壁究有多厚,石壁之外是何所在?是何情形?在洞中都无从推测。
很强的阳光透进来,照见洞中如一间石室,约有一丈宽广。室中有一块尺多高的方石,石上坐着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头。宽袍大袖,彷佛道家装束;虽是坐在石上,可以看得出身体异常魁伟。那部花白胡须,足长一尺二、三寸,脸上的肉色如柿子一般,红中透亮;精神充足,气概堂皇,使人一望就知道是个极有能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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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寿山不敢怠慢,忙将手中单刀,倚在石壁旁边,上前施礼。老头立起身来笑道:“劳驾劳驾!”
老头这一立起身,何寿山一眼便看见,自己腰间的包裹搁在方石上面;两眼望着,只不敢上前去夺。老头似乎理会了何寿山的用意,即回身提起那包裹,递给何寿山说道:“这是你的东西,你仍拿去罢。”
何寿山见老头如此,倒不敢伸手去接了,连忙欠身说道:“这里面的东西,原不是我的。我不过为一点义气所逼,代人取来,系在我腰间,也是代人暂时收管。你老人家要用,就请留着用罢。我从小在江湖上餬口,若有想发横财的心,此时也不至在杨松楼家里当保镖的了。还是求你老人家留着用罢。”
老头抬头大笑道:“你没有想发横财的心思,难道我便有想发横财的心思!即算我要发横财,世间岂少巨富人家,何致转念头到你身上!你且接过去,仍在腰间系好;听我说派人取这东西到此地来的原由。”
何寿山只得双手捧接了,听老头说道:“你在哥老会里面,很有点好听的声名,资格也很不错。只是你应该知道,四川有个陈广德;你在四川生长,曾见过他么?”
何寿山道:“现在四川同会的弟兄,凡是略有点儿名头的,我就没见过,提起来也少有不知道的。至于陈广德这名字,我一时却记不起来;或者是我离四川之后才出名的。请问此人于今有多大年纪了?”
那老头摇摇头,说出一番话来,便知道陈广德是何等人物?现在那里?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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