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就在刘达三动身的这夜,四更以后,上房里的妇女们都深入睡乡了。何寿山独自悄悄的从屋上翻到上房,撬开张金玉的卧室门,房里的灯光,还不曾熄灭。张金玉因刘达三不在家,夜间一个人睡觉,有些胆怯,教两个丫头睡在床前踏板上。
何寿山进房一看,两丫头都眉舒眼闭的睡得正酣,床头一大迭衣箱,从地板直堆到楼板,足有一丈五、六尺高下。何寿山心里想道:“这衣箱十多口,如何能知道他的金珠珍宝,放在第几口箱里呢?待一口一口的打开来翻看罢,实没有这么多的闲工夫。事到其间,只得索性和他硬干了。”
他一面心里思量,一面伸手从腰里拔出一把尺来长的解腕尖刀来,剔亮了灯光;故意放重些脚步,踏得满房地板震动。张金玉被震得醒了,以为是房中的丫头走动,懒得撩帐门向外探着,睡眼朦胧的骂道:“骚蹄子,半夜深更的,不好好的挺尸;要这么惊天动地的,把你老娘闹醒!”
何寿山听了,就立在床前打了个哈哈。张金玉本待翻转身体再睡的,一听这哈哈,只惊得呆了,睁眼望着帐门上灯光照见的高大黑影。还没问出话来,何寿山已用尖刀挑起一边帐门,一手指着张金玉问道:“你认识我么?”
何寿山虽到刘家已有了一个多月,但因刘达三不许他到上房行走,张金玉并不认识他;而且一时也想不到自家当差的,会有这种持刀入室,威逼主母的行为;只吓得浑身发额,连救命都喊不出了。
何寿山看了张金玉害怕的情形,忍不住笑道:“你这样的脓包货,也配做刘达三的老婆吗?怪不得刘达三在这里候补,专会欺人孤儿寡妇,原来都是你这东西教坏的。怕硬的人自然欺软,我看了你这时害怕的模样,就敢断定刘达三不把李公子当人,是出自你的主意;依我的火性,就这一刀将你戳死,才得痛快;因念及刘达三和我兄弟一场,暂时饶恕你一条性命。你只照实说出来,金珠珍賨等类的贵重东西都放在那里?”
说至此,睡在踏板上的两个丫头都醒来了,张眼认得是何寿山,即立起身来喝问道:“你不是何寿山吗?这时候到太太房里来干甚么?”
何寿山也不回答,顺手拉住一个,往地下一掼道:“敢再开口,就取你们的狗命。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何寿山便怎么样?只要刘达三能拚着不顾性命,尽管去告我打劫。”
随用尖刀指着张金玉的额头道:“还不老实说出来么?”
张金玉是一个班子里姑娘出身,能有多大的胆量!也到了这时候,那里还有反抗的勇气呢?战战兢兢的将收藏金珠珍宝的所在,说了出来。何寿山依言取出,足值十多万。原来刘达三在南京承办了几桩大盗案,搜获的盗赃,拣贵重值钱的,都入了私囊,所以能积成这大的数目。何寿山做一个包裹捆了,系在腰间,对张金玉说道:“你既是刘达三宠爱的人,应该知道这一大包东西的来历。我于今借去使用,等到你家姑少爷长大成人后,再如数奉还。你若觉得心有不甘,我走后,你不妨一件一件的开上失单,到官府报案。我姓何名寿山,刘达三是我的老大哥,照理我本应该称呼你一声嫂嫂;只是恐怕丫头、老妈子听了,不成个体统,只好模糊一点儿。刘达三回家的时候,请你将我这话向他说,你听明白了么?”
何寿山说毕,两眼向房中四处张望,好像寻见甚么似的。张金玉和两个丫头,都缩做一团,动也不敢动。何寿山从帐钩上取下一根丝带来,两眼向张金玉一瞪,放下脸说道:“对不起你,刘达三不在家中,我恐怕你不知轻重,只等我一离开这房,便大惊小怪的叫唤起来;在我没甚要紧,到底刘达三吃亏。不能不把你们三个人,安顿停当再走。”
一边说,一边动手把张金玉的手脚捆缚了,用尖刀割了一块帐门,揉塞入樱桃小口。又寻了两根绳索,将两个丫头也捆倒,把口照样塞了。处置完毕,天光已经大亮。何寿山在房里锁好了门,从窗眼里跳了出来,仍打屋上翻到前面。叫起李旷,偷开大门,走出了刘家。
何寿山早几日已雇妥了一只船,在河下等着。此时,师徒二人上船,即开向湖南进发。张金玉和两个丫头被捆在房中,动不能动,喊不能喊。平日养尊处优的人,家中仆婢起床照例也是不早的;老妈子们就是起来了,见上房门关着,谁敢无缘无故的去敲门讨骂呢?因此三人直被捆到日上三竿。
老妈子把早起应做的事都已做好了,不见两个丫头出来打水,才忍不住到上房门口,轻轻的叫着两个丫头的名字笑道:“老爷昨日才去出差,你们今日就偷懒不起来了么?”
接连又叫了几声,不见房里有人答应。一贴着耳朵细听,就听得床架喳喳的响;又听得好像有人被梦轚,叫唤不出的哼声。几个老妈子都觉得诧异,从窗缝朝房里张望时,一眼便看见两个丫头被捆在地板上。几个老妈子登时吓慌了,没有主意;只大家往外面跑,打算叫何寿山、张升进来。
张升才起床,听得里面老妈子放开喉咙乱叫,也不知道出了甚么紧急的事;及见着奔出来的老妈子,问了情形,也是很惊骇。找何寿山不着,只得率同几个吓慌的老妈子,奋勇进去,将上房门劈开。先解了两个丫头的绑,由两个丫头把张金玉救起。张金玉气得痛哭起来,实时雇人送信给刘达三。
刘达三才启程一日,家中出了这种意外的事,他是极宠爱张金玉的,恐怕张金玉受了委屈,只得退回来,细问何寿山威逼的情形。张金玉自然巨细不遗的诉说,并逼着刘达三报官,捉拿何寿山来,惩办出气。
刘达三听知了情形,只急得昏死过去。半晌才灌救醒来,流泪对张金玉说道:“想不到我数年的积蓄,终归白辛苦一场。这几年之间,我专一替人家办盗案,今日竟轮到我自己家里来了。我不但不好意思去呈官报府,朋友都不好意思说起,这气教我如何能受得了?”
说罢,顿脚长叹不已。
张金玉怔了一怔,问道:“怎么当差的乘主人不在家,威逼主母,抢劫财物,主人倒不好意思报官呢?这类误任匪人的事,原是极平常的,有甚么不好意思不报官?难道就这么听凭他逍遥法外么!”
刘达三只是垂头叹气,一言不发。
张金玉接着说道:“人家遇了盗劫,你尚且能替人办到人赃两获;于今自己家里出了这种事,强盗又是自己的当差,岂有办不到案的道理!我受了那狗强盗的凌辱,你非把他拿来碎尸万段,我誓不甘休。你是在这里做官的人,所用的当差应该有来历,有保荐人,能逃到那里去?你若因为有你的女婿在内,呈报上去,面子上不好看。你要知道你女婿,还是未成年的小孩,他绝没有伙同图劫的能力;一定是那狗强盗,连同你女婿一并劫去的。这有甚么不好意思向朋友说?
“我雇人追你回家,以为必雷厉风行的,将那狗强盗拿来正法,出我胸中的怨气;像你这样左也不好意思,右也不好意思,却追你回来干甚么?劫去的东西里面,我有两副珍珠头面、两对珍珠手镯。你不好意思拿他,我也不管;你只赶紧把我的东西赔来!”
原来张金玉是刘达三在南京花钱讨来的,虽是宠到了极点;然而自己的出身履历,因为关系太大,不敢告知张金玉。恐怕夫妻万一有反目的时候,妇人不知轻重,只图可以泄愤,胡乱向人揭穿底蕴。因此张金玉并不知道刘达三是个会匪出身。
这回被劫,有万不能报官的苦衷。刘达三被张金玉逼得没话说了,只得安慰张金玉道:“劫去了的东西,我自然赔给你,那算不了一回事?你要知道,我说不好意思的话,并不是因为有李家的孩子在内;实在是为我自己不好,自以为有眼力能用人。何寿山这狗强盗,我一则不知道他的来历,二则并没人保荐;我出差的时候,在半路上遇着他的。
“据他说,是四川的一个世家子,因欢喜练武,把家产**尽了;出门投奔亲友不着,只得资武艺讨碗饭吃。我见他武艺很好,人也像个干练的样子,我办理盗贼案件,正用得着远种人,所以收留他来家。准备教他且在这里闲住三、五个月,细看他的行为品格如何,再斟酌用与不用。他来了一个多月,我不大差他做事,不许他到上房里行走,就是这个意思。谁知他竟是这么一个没天良的东西!”
张金玉啊呀了一声道:“他原来是这般的来历么!这就只怪你太荒唐了。在江湖上卖武艺的人,有甚么好东西,如何能引到自己家里来住着呢?并且你既是爱他的武艺好,将来能帮助你办案,这回出差,你便应该把他带在身边同去;不应该倒将他留在家里,怪道他能料定你不敢报官。他既是这般的来历,谁也得说你是开门揖盗;就报官,也不见得能办他到案。”
刘达三听了,不由得怔了一怔,望着张金玉的脸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料定我不敢报官呢?”
张金玉道:“他拿刀逼着我的时候说出来的。当时我正吓得魂都掉了,也没仔细听他怎生说法。不过他抢了东西要走的时候,忽然取丝带将我捆起来;却又彷佛听得他说,是因为怕我去报官,并怕我叫唤,所以将我的口也堵起来。”
刘达三见张金玉不曾听何寿山说明白,心里略安了些儿,遂点头说道:“这事不张扬出去,是为顾全我几年来南京办盗的威名,那有不敢报官的道理呢?并且我刘达三在南京,也不知替人家办过了多少大盗案;我自己家里出了这一点儿小案子,休说报官有损我的威名,即将这一层除开,报官之后,捕快绝办不了这案子;捕快办不了的,归根落蒂,仍得我自己去办,我何苦多此报官一举呢!
“不如索性把这没天良的东西拿着了,再由我亲自送到县里去处置他。不过这种盗案,和寻常的盗案不同;这案不论如何有能耐的人,断不能容易办到人赃两获。你只安心耐着,不要催促我;我终得如你的愿,拿他来碎尸万段。”
张金玉觉得刘达三这话有情有理,便不多说了。刘达三表面上从此绝口不提到何寿山、李旷二人身上的事,暗中却派了好几个心腹弟兄,分途侦缉。以为何寿山的根据地在四川,多半是逃回四川去了;派去侦缉的弟兄,在四川更查得认真。只是何寿山是个极机警的人,四川固是他自己的根据地,然更是刘达三的势力范围,他如何敢向四川逃呢?
哥老会的势力,本是由四川向湖南膨胀的;川、湘两省的会匪,平日声气相通,最能互相帮助。在四川犯了案逃到湖南,在湖南犯了案的逃到四川,都不愁没有同会的窝藏包庇;若是在会中资格好的,更是到处有人欢迎,有人供养。何寿山在四川的资格,当时就止赶不上刘达三。他自信带着李旷到湖南,身边又有这值十多万的珠宝,不怕不能立脚,因此从南京直到长沙。
在长沙略住了些时,因是省会之地,稍有点声名的会党,不能存身;各衙门中办公的人又多,他恐怕万一给人看出了破绽,不是当耍的事。听说辰州有个杨松楼,是很有财产、很有势力的绅耆,特地进了哥老会,想得会中弟兄的保护,家中川流不息的有会党住着;遂带李旷到了辰州。
杨松楼果是名不虚传,待会中弟兄们最好。知道何寿山的武艺高强,表示十二分的欢迎,留在家中保镖。何寿山因是初到湖南,身边的十多万珠宝来路不正,不敢露出来给人知道,恐怕因此惹祸。李旷年纪太轻,防他向人乱说,从南京动身的时候,就没给他知道劫了十多万珠宝的事。好在珠宝珍贵之物,论价值虽有十多万,论体积重量,却很有限。做一个包裹捆了,系在腰间,从表面一点儿看不出;随身起卧,一时半刻也不解下来。
住在杨家,名义是保镖,实际没一事可做,只早晚传授李旷些武艺。辰州一府会武艺的人,比较各府县多而且厉害,其中并有兼着会法术的。何寿山虽只有硬武艺,不知道法术;然辰州的风俗习惯,一般人对于会武艺的,多趋重硬功夫,一兼着法术,便不为人重视了。
因为辰州是排教发源之地,会法术的人极多,至今各处都很流行的辰州符,就是排教中传出来的。练武艺的人所兼练的法术,也是由排教徒卖弄神通,传授些少把戏;不过能和人开开玩笑而已,如何能赶得上正式排教徒的硬功夫呢?因此何寿山的硬功夫,在杨家与几个有名的把势较量后,没人不恭维赞叹。要求杨松楼介绍,要拜何寿山为师的,不知有多少人!
杨松楼想夸张自家镖师的武艺,极力劝何寿山多收徒弟。何寿山见杨松楼这般殷勤,只得拣资质好的收几个,形式上俨然起了个教武的厂子。是这么才教了三、五个月,辰州一府之中,几无人不知道杨松楼家中,延聘了一个武艺最高强的镖师。一般平日转杨家念头的盗贼,至此都不能不把念头打断。杨松楼自是得意极了,就是何寿山自己也觉得很有威风、很有光彩。
这日正是八月十五,杨松楼特地备办了些酒菜,夜间只陪何寿山赏月,直痛饮到三更以后,才各自回房安寝。何寿山乘着几分醉意,回到自己房中。觉得房里又闷又热,不能安睡,遂顺手提了一张湘妃榻,从**取了个竹枕,安设在院子里。解开了胸前衣纽,仰面朝天的睡了下去。头将落枕的时候,觉得竹枕没有了,伸手一摸,也没摸着,不由得诧异起来。心想:“我分明从床头取了个竹枕,并分明记得是搁在这里,怎么会没有了呢?”
一面这么想,一面抬起身体来看。
这时院中还有点斜照的月光,映得榻上明明的搁了一个竹枕;且搁的地位,正是头脑底下,又不由得自己好笑起来。独自鬼念道:“我今夜喝这点儿酒,难道就喝醉了吗?怎这般胡里胡涂了呢!”
是这么鬼念着,又睡将下去,仍觉得头底下空空的,搁在湘妃榻上。
喝多了酒的人,平睡不用枕头,照例觉得不舒服。何寿山心想:“莫不是这竹枕太低了,睡下去就和无枕头一样么?”
禁不住又伸手摸头底下,那有甚么枕头呢!脑袋分明摆在湘妃榻上。不及思索的,一蹶劣爬了起来,两眼向搁竹枕的所在一看,怎么没有竹枕呢?不歪不斜的搁在应搁的地方,丝毫没有变态。
何寿山一手将竹枕抢过来,气忿忿的一手在上面指点着,说道:“你嫌我喝多了酒,不愿意替我枕头吗?你若再和我开玩笑,我就是这么一摔,将你摔做四叶八片。”
说罢,又搁在原处。身体疲乏极了,随着就躺了下去。谁知这一躺又觉作怪了。竹枕分明是平搁的,头一下去,竹枕忽然竖立起来;不提防竖起这么高,只碰得后脑生痛。
何寿山经这一碰,倒把酒意碰醒了几分,知道不是自己胡涂。就从湘妃榻上一个鲤鱼打挺,托地跳离了几尺远近,在湘妃榻的左右前后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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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照的月色映得院内通明,不见有何异状;再看竹枕依旧是平搁在原地方,不曾移动。只得抱拳向黑暗处说道:“兄弟在这里,其名虽是保镖;其实不过暂时图个栖身之所,从来也不敢开罪江湖上的朋友。便是杨大哥为人,也称得起疏财仗义,非等闲庸俗之人。如果是江湖上那位朋友,打此地经过,有缓急之处,不妨明白向兄弟开口。只要是兄弟和杨大哥力量所能做得到的,绝无不谨遵台命之理;不要在暗中开兄弟的玩笑。”
说毕,又向四处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