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正在惊疑,猛听得半空中彷佛有念阿弥陀佛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这和尚依旧提了布袋,飞升云端里去了。连忙又低头看石上,不仍是盘膝端坐着吗!这么一来,消息登时传遍了数十百里,谁也知道这山下有活菩萨升天!老弱妇孺争先恐后的前来祈祷。当时有学问的人,知道这和尚就是弥勒菩萨,所以凑集些银钱,就在菩萨坐化的地方,建造了这座弥勒院。
“那一百多个小孩长大了,十九都是信仙的。因图便利,好每日到弥勒院诵经拜忏,便合力将这旷野开辟出来;但苦没有水可饮食灌田,齐到弥勒菩萨跟前拜求。只一夜工夫就凭空飞下这一道瀑布。年代渐久,这地方渐成了繁盛的村落,至今这弥勒院的香火还很盛。凡是在这院里当住持的,多不肯带年纪太大的徒弟;便是因为当日的弥勒菩萨,最与小孩有缘的意思。”
何寿山听了张必成这一派话,虽知道不是张必成这样十几岁所能捏造出来的;然何寿山是个江湖上的豪客,脑筋中全不明了佛法是甚么,如何肯相信这些不可思议的事迹呢?但是没有工夫给他辩论,已走到了弥勒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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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寿山看这个弥勒院,规模虽不甚宏大,却建造得异常坚固。大门以内,有一个极大的石坪;估料或是因为香火太盛,小小的神殿,容纳不下许多敬菩萨的人,特辟一个这么大的坪,给敬菩萨的人立足。及走到石坪中朝神殿上看时,那神殿却又不小,至少也可容纳二百人跪拜。张必成将二人引到神殿上说道:“请在此略等一等,我去禀知师傅就来。”
说罢,直进里面去了。
何寿山看这神殿正中,供奉着一尊高约丈余的弥勒菩萨偶像,并无神龛帐幔。偶像的前面,设了一个大香案。偶像的左边,倒有一个三尺多高、二尺来宽的雕花金漆木龛;颜色还很鲜明,不是年代深远的东西。龛上有红绸帐幔。前面也是设了香案,和正中一般的。案上香炉内有香烟缭绕,佛灯点得通明,好像是才做完功课的。
木龛因有帐幔遮掩着,不知里面供的是甚么神像?想走近前揭开帐幔看看,又恐怕性清头陀出来,见了嗔怪。李旷对于这些地方,最喜留意,彷佛已明白了何寿山的用意;两三步走过去,伸手将帐幔一揭。只见龛里空空的,并没有偶像,也没有书写的牌位;仅有一个破旧不堪的蒲团,悬挂在木龛当中,此外一无所有。
当李旷揭开帐幔的时候,何寿山也看见了这破蒲团,心里还觉得十分奇怪。暗想:“时常听得江湖朋友说,到处有一种无法无天的和尚,伤天害理的事,都能在佛法庄严之地干出来。因为要干种种伤天害理的事,恐怕轻易被人察觉,或官府前往搜查;每在寺庙中建造秘密室,安设许多机关。外人不知道其中诀窍的,要想破获他们,甚是难事。
“据说秘密室四周的房屋当中,所有门户窗格,以及陈设的椅桌床几,壁间悬挂的字画屏条,都有机纽可以移动,从表面上一些看不出来。知道内容的,只用一两个指头,轻轻在机纽上一按,或是一推,室中的情形立时改变了。这木龛金漆辉煌,帐幔鲜丽;龛前并有香案,应该是供奉神像的,何以却悬挂这一个破旧蒲团在内呢?蒲团是给人垫坐与跪拜的东西,如何用得着这般供奉?并且从来也没听说有人敬礼蒲团的。
“陈广德、魏介诚他们这一般人的举动,都奇怪得使人不易推测。这弥勒院究竟是如何一个所在?好歹不得而知。莫不就是江湖朋友所说的那种寺庙?这木龛便是掩人耳目的机关?于今人心险狠难测,我不可信人过深,后悔不及。不如趁张必成师徒未出来的时候,将木龛仔细察看一回;如果形迹可疑,便可早寻脱身之计。”
何寿山这么一着想,就顾不得性清头陀嗔怪不敬了。他走上前把帐幔揭起来,细看那悬挂的蒲团,与寻常的蒲团毫无出奇不同之处。直径约一尺五寸大小,二寸来厚。周围缘边的草都断了,和搅乱了的络腮胡须一般;草上的泥垢沾满了,久已不堪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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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寿山疑心机纽在蒲团背后,打算揭起蒲团来看;只是一着手,蒲团就掉了下来,倒把何寿山吓了一跳。看悬挂的草索,就是蒲团上原有的提手,已经朽坏多时,因此一移动便断了;只得托在手中。看挂蒲团处的木板,一点儿可疑的形迹也看不出。
正要仍将蒲团挂好,再细看木龛外面,有无可疑之处,忽觉得有人在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紧接着就听得很洪大的声音,念一句阿弥陀佛。何寿山从来做事有成竹在胸,不会临时慌急的;这时因蒲团不曾悬挂原处,性清头陀就出来了,心下甚难为情似的,倒觉有点儿慌急起来。只好将蒲团靠木板搁着,掉转身来。
只见一个身高六尺开外的和尚,科头赤脚,金刚也似的立在面前。头顶上果是光滑滑的,没一根头发;一件黄色旧僧袍,只齐膝盖;左手握着一串念珠,右掌当胸,笑容满面的向何寿山拜手。何寿山料知必就是性清头陀,忙率李旷同拜下去,先谢失礼之罪。说道:“晚辈因见木龛中供着一个蒲团,有些觉得奇特;不应冒昧动手,以致掉落下来,罪过罪过。”
性清头陀一手拉起何寿山,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初次到这里来,无怪你看了这用木龛供奉蒲团的事,觉得奇特。这本来是一桩很奇特的事;你既到了我这里,我自然要使你知道这蒲团的来历。你知道了这蒲团的来历,就一点儿不觉得奇特了。这殿上不好说话,请随我来罢?”
旋说旋引何、李二人,从弥勒菩萨的右边侧门走进一间房屋。
何寿山看这房屋倒很宽广,只是没多的陈设;除几张粗木桌椅之外,就只一张很旧的禅床。**也是铺了一个旧蒲团;休说被褥,连芦席也没一条。对后院一个大窗户,窗门格也没有了,现出一种极穷苦的景象;不过房中还打扫得清洁,桌椅上面没纤毫尘垢。
性清头陀自就蒲团上盘膝坐着,指着两旁的座位,教何、李二人坐下。说道:“我这里是很清苦的所在,不愿受苦的,不能在我这里住着。前几天我师叔广德真人向我说,有一个很可怜的孽子,姓李名旷,初从南京到辰州来不久,是个可造的后生,托我成全。
“我一则因恐怕耽误我自己的事,二则因魏师弟的能为在我之上,从我不如从他。且魏师弟原住在我这里,我自己收来的徒弟,尚且是承他指点的时候居多,我何能再成全李旷呢?因此不敢承诺。无奈师叔执意不肯教魏师弟收徒弟,说魏介诚的年纪太轻,不是收徒弟的时候,帮助指教些武艺,倒是不妨的;师生之名,万不可居。我听了不好再推托,只得依遵。师叔并说带李旷同来的何寿山,武艺也很不弱;不过是和魏介诚一样,没有到收徒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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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寿山听了这话,心想:“就就奇了!收徒弟只论有不有本领,真有本领,那怕年纪再轻些,也没有不能教徒弟的道理;若没有真实本领,便是八、九十岁的老头,难道就能收徒弟吗?说我的本领够不上教李旷,我倒心服;没到收徒弟时候的话,未免有些勉强。”
但是何寿山心里虽这么着想,口里却不便这么辩驳,只笑着说道:“这是他老人家客气的话,晚辈有甚么本领,配收徒弟!其所以与李旷暂居师生之名的缘故;不过为从南京逃出来,暂借这师生的称谓,一路上可免去多少没有意思的盘诘,并非敢真以师傅自居。此刻到了这里,晚辈更不敢无状了。”
性清头陀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然我师傅当日收我的时候,却教我费了许多周折。我师傅和广德真人,同是慧猛法师的徒弟;你刚才看见觉得奇特的蒲团,就是慧猛法师流传下来的。你知道慧猛法师是谁么?”
何寿山摇头道:“不曾听人说过。”
性清头陀道:“你入世迟了些儿,相隔的年数太远,无怪你不曾听人说过;但是当时的人,遍中国没有不知道慧猛法师的。慧猛法师得名,就是从那个破蒲团得来的。
“那时还是乾隆三十几年,西藏的活佛到了北京;因为要显他的密教,竭力在皇帝面前数说国内一般和尚的坏处。简直把许多有道德的高僧,说得一钱不值;不但算不了佛门弟子,并都是佛门的罪人。终年享受十方的供奉,丝毫没有神通;国家得不着众和尚一些儿益处,容留这些和尚在国内,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直是害群之马。
“亏得乾隆皇帝倒很精明,说国内的和尚未必完全是没有神通的,不过其中贤愚混杂罢了。活佛听了争辩道:‘我密教在中国久已绝传,密教之外,从何处可得有神通?因此我敢断定中国所有的和尚,绝没有一个有丝毫神通的。陛下若不相信,不妨下一道圣旨,传谕天下各大丛林,推举最有神通的和尚,克期到北京来与我比赛。那时陛下便可相信除了密教而外,都是害国害民的和尚了。’
“那时直隶、河南两省正遭大旱,真是赤地千里。乾隆皇帝斋戒减膳,诚求了好几日的雨,求不下一点滴雨来;只要再有数日不雨,眼见得毫无收获之望了。乾隆皇帝异常着急,见活佛这么说,陡然想起求雨的事来了,便对活佛说道:‘你若有神通,能求下三尺甘霖,就立时传论天下诸大丛林,推举有神通的和尚前来比赛。’活佛答应了,就在天坛求雨,果然在火伞高张之下,顷刻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平地水深三尺,活佛一声说止,雨便应声而止了。
“乾隆皇帝见了如此情形,也觉得国内的和尚没有这种神通,不能为国家出力,替朝廷分忧,实不如密教之好。当下遂存了个昌明密教的心思,打算在各丛林推举和尚,来京与活佛比赛。轮了之后,再下一道圣旨,勒令国内所有的和尚都改修密教;有不愿改修的,便勒令还俗,不许再做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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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佛知道皇帝的意思,自是非常得意,要求皇帝只限三个月的期,各丛林推举的和尚,务必如期来京比赛。乾隆皇帝依了活佛的话,下了这道圣旨。可怜这一道圣旨传下来,把各省各大丛林的大方丈,都吓慌了手脚。
“本来密教在中国,从明朝就禁绝了;佛家讲究神通的,原只密教,密教既早经禁绝,国内从那里去推举有神通的和尚呢?然而朝廷既有这种圣旨下来,不能因推举不出,便不推举;并且这事关系佛教的兴废、百万和尚的存亡,更不能随便处置。
“于是许多大方丈齐集在南京计议,说全中国只有陕西的高僧最多,公推由陕西一省所有高僧中,选举一个神通最高的,应诏入京,与活佛比赛。陕西各大丛林既被各省公推了,也就大家计议,说陕西全省各丛林,惟有终南山昭庆寺,多年高有道行的和尚,于是又公推由昭庆寺所有的高僧中选举。是这般你推我,我推他;推到昭庆寺,已无处可以再推了。其实昭庆寺虽是大丛林,多年老的和尚;然没有神通,年老有何用处?
“自圣旨传下来那日起,一递一递的推诿,推到昭庆寺时,已只余二十多日满期了。昭庆寺老方丈和一干执事的和尚,接了这圣旨,与各丛林公推由昭庆寺选人应诏的通知,也是吓得手慌脚乱,面面相觑。寺中共有二百多名和尚,竟没有一个敢担当这重任的;并且都急得连饭都吃不下。因为这事关系太重大,若到期没人前去应诏,眼见得全国的和尚,都没有立脚的地位了。
“全国各丛林既公推了陕西,陕西各丛林又公推了昭庆寺;如果昭庆寺不能举出一个有神通的人来,挽回这一大劫运,将来佛教灭亡的责任,昭庆寺便不能推卸了。因此寺中老方丈每日传齐阖寺僧人,商议如何处置;连各处来昭庆寺挂单的和尚,都邀在里面,由老方丈询问有不有应付的好主意。
“只有一个苦行的头陀,来昭庆寺挂单已有两个多月。遍体污泥狼藉,头上几寸长的乱发也被污垢结成了饼,脸上寻不见一点肉色。一双赤脚,连草鞋也不着;身上就只一件单布僧袍,从九月到昭庆寺,至十一月,经两个多月不曾换下来洗濯过。
“他初到的时候,知客、监寺都很厌恶他;他又不随班做功课,所以每日只给一碗余下来的残饭他吃。住了十多日之后,因为他在房里拉屎,监寺打了他一顿,将他撵出去。他白天不知去向,夜间仍回到寺门外歇宿。老方丈知道了,可怜他,劝戒他一番,又教他到寺里来住。监寺只许他住在寺后的房檐下;还是老方丈慈悲,见他在地下坐卧,恐怕他受了湿气生病,给他一个蒲团。他就终日守着那个蒲团,也不诵经,也不念佛;无论甚么时候去看他,只见他坐在蒲团上打盹。阖寺的僧人都不拿他当人,因此不曾邀他同来商议应付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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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商议了七日,始终一筹莫展。寺中执事的和尚,因大家心里着急,那苦行头陀又独自坐在寺后房檐了,不出来触眼,这些和尚便把他忘了;连每日残余的一碗饭,都没人送给他吃。
“直商议到第七日,那苦行头陀彷佛忍耐不住了,走到众僧人集会的所在,找着那个平时每日送饭给他吃的小沙弥,问道:‘你吃了饭没有?’小沙弥道:‘早就吃过了,这时候还吃甚么饭?’他又问道:‘你昨日吃饭没有?’小沙弥现出不耐烦的神气答道:‘你癫了么?我昨日为甚么不吃饭!’他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前日吃饭没有?’小沙弥赌气不理他了。
“他伸手抚摸小沙弥的头道:‘究竟吃也没吃?何妨说给我听呢!’小沙弥连忙将头一偏,闪开来,生气说道:‘腌臜鬼手,也来摸我的头!我又不会饿死,为甚么只管问我吃饭没有?不是奇了吗?’他听了不但不生气,反笑问道:‘你既是每日都吃了饭,却为甚么一连七日不送饭给我吃呢?你想我饿死吗?’小沙弥这才想起来,果是这几日忘记送饭给他吃。
“他二人在这里问答,知客、监寺都听得了。监寺走过来向他厉声喝道:‘你在这时候,还想有饭给你吃么?我们尚且就没有饭吃了。老实说给你听,于今大家都在性命相关的时候,各人心里都烦闷极了,你休在这里讨人的厌罢!我也懒得撵你出去,请你自往别处求生。’他听了监寺的话,望了望一干僧人,向监寺说出一番话来,顿使一干僧人大惊失色。”
甚么说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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