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性清头陀问唐云轩的姨太太究竟有何法术?魏介诚笑道:“有甚么深通法术!我已打听出他母女的根柢,不过是一个练剑的内行罢了。我赶到云阳的时候,有阮大慈接着,才知道吴和顺等四人受伤的事。我见四人的伤虽不重,然都在头顶上,便问他们受伤的情形。
“原来唐云轩到云阳的这一夜,正是八月十七,天气还很炎热。云轩早已派人在云阳地方定下了公馆,几十扛的行李,直抬进公馆里去了。阮大慈见唐云轩的行李,竟安然到了云阳,并没有王、陆两人在内,也没听得说有人想行劫行李的话;料知王、陆两人虽没得手,圈套是不曾落的。
“他原主张索性等我到了再下手的,无奈吴和顺四人不依,说王、陆两人不曾被他拏住,可见没有了不得的本领,不过我们谨慎些去便了。阮大慈也想去试探试探,看是如何的情形?天气在三更时候,五人才一同到唐公馆的后墙外面。还亏了他们谨慎,不敢直上墙头;贴耳在墙根,向里面听了一会,见毫无声息,方轻轻耸身上去。只是尚不敢一跃而上,都用两手攀住墙头,缓缓的将头伸上去。
“看墙内是一个院落,略陈设了些花草;再看院落,那边廊檐之下,有一星点大小的火,在那里一闪一闪的放光。仔细定睛瞧时,原来是一个老婆婆,袒开身上纱衣服,坐在檐下乘凉,口里含着一管旱烟筒;星点大小的火,就是烟斗里的烟一口一口的吸着,所以一闪一闪的放光。四人都看见了。
“吴和顺恐怕被那老婆婆看见了叫唤,正待用袖箭先将他射死;谁知才腾出右手来,就见那老婆婆的口一张,好像吹出口中余烟似的,仰面只一吹,即有一道剑光,如雪亮的闪电,直向墙头扫将过来。他们四人都不曾经过这家伙,也来不及躲避,四人的顶皮同时都被削去了。头顶上负痛,两手便攀不住墙头,四人同时跌落下来。阮大慈亏了见机得早,还没伸出头去,就见墙头里有白光发闪;知道不妙,随即跳落下来。五人同逃,那老婆婆也不追赶。
“他们回到寓处,才知道王、陆两人也是为飞剑所伤,只得投奔峨嵋山,求惠清老法师诊治。因此老法师放心不下,恐怕阮大慈等六人有失,无人救援。钱起尘来弥勒庵送信的事,王、陆两人不知道,老法师以为王、陆受伤了,阮、吴等人也免不了要受伤的,所以当时替王、陆医了伤,即动身到云阳来。
“老法师到云阳的时候,恰巧我已到了。正为唐家有母女两个,我只一个人,虽不愁敌不过他们;然究嫌人单力薄,顾此失彼,反使他们知道有了能人,好严密的防范,那时就更费事了。待不动手罢,像这样的买卖不做;一来可惜,二来平白被他们伤了我六个兄弟,岂可就胡乱饶恕了他们?若是吴和顺等四人不受伤,多了四个帮手,也用不着如此踌躇了;仅有阮大慈一个人使我不敢冒昧从事。
“我那时并不曾料着老法师到云阳来,打算等四人的伤治好,再去下手。好在我赶去的快,用药给四人敷了伤处;天气太热,只多延搁几天不上药,就更糟透了。想不到老法师凑巧在我着急时候来了;不但来的凑巧,那老婆婆母女,并且凑巧是和老法师有夙怨的人。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老法师不曾出家的时候,家计异常贫苦;老法师兄弟两个,全仗气力替乡绅人家做小工,得些工钱养娘。乡绅中有一家姓孟的,最是为富不仁;老法师兄弟那时很受了孟家的刻薄凌辱。老法师的母亲去世,没有土地安葬;因孟家的山地宽广,两兄弟同到孟家叩头,想讨一棺之地,将母亲安葬。孟家不仅不肯,反辱骂了老法师兄弟一顿。
“老法师就因这点事怀恨在心,不在那地方居住了。离开那地方的时候,便已存心,将来如有报复孟家的机缘,必图报复。只是从那次出门之后,不久就遇见传老法师道术的师傅,剃度出家,遂将报复的事搁起了,专心修炼。
“后来隔了二十多年,才有机缘仍回到那地方。去找孟家时,谁知田地房屋在几年前早已换了主人!问孟家的下落,竟无人知道。探访了一会,始知道孟家在二十年前,原曾开设一个乡镇当店,规模也还不小。
“一日有一个行装打扮、风尘满面的人,手提一双布鞋,来孟家当店里,当五十两银子。店里人见了,都以为这人是个疯子,懒去睬理。独有一个年老的管事,曾帮做了一生的当店生意,这时到孟家当店里管账,一听这当布鞋的奇事,连忙到柜上一看,只略问了这人几句,随即照付了五十两银子。这人揣着银子去了。
“同事的诧异这老管事忽然疯癫了,是这么拿着东家的血本,胡乱给人。有欢喜讨好的,就去报告给东家听。孟家原是极鄙啬精利的人,听了这种事,自免不了疑心管事的弄弊,叫管事的拿布鞋给他去看。他看了不由得大怒,责问管事的道:‘这样一双布鞋,凭甚么能值这么多银子?请你将道理说给我听。’管事的从容笑道:‘这双鞋子,莫说五十两;便再多当几倍,当的人也非来赎取不可的。道理是没有甚么道理可讲。’
“孟家问道:‘既没有道理可讲,我又怎么知道当的人非赎不可呢?万一竟不来赎,试问你花五十两银子买这般一双布鞋,有何用处?像你这样不拿你的银子当银子,我这家当店怕赔在你手里吗!’管事的仍是笑着反问道:‘我帮人做了一生的当店生意,你见谁家在我手里赔了本?如果到期不来赎,我不是有薪水可以扣的吗?’孟家见管事的这么说,怕赔本的心虽放下了;只是总疑惑这样一双布鞋,当了五十两银子,断没有再来赎取的道理。
“谁知隔不了半月,赎鞋子的便来了。孟家觉得很奇特,连忙亲自跑出来。看那当鞋子的人,年事约有五十多岁,仪表堂皇,精神充满。虽则仍是行装打扮,满面风尘之气,一眼看去,不觉有奇异惊人之处;然一仔细打量,一种卓荦不凡的气概,真能使人肃然生敬畏之心。
“孟家见管事的正在和他谈话,即上前打招呼。那人望了孟家一眼,管事的知道东家想结识这人,便向他介绍道:‘这是敝店的东家,因仰慕先生是个不凡的人物,有心结识。’这人好像竟不相属的,随便点了点头说道:‘下次再专诚前来拜谒,今日还有事去。请将那双布鞋给我。’
“孟家那里肯放,定要邀这人到里面款待。这人见孟某来得很诚恳,也就不推辞了,跟着孟某到了里面。孟某从来是个鄙吝刻薄的人,这回款待这人,却极大方,办了最丰盛的酒席陪款,殷勤请问这人的姓氏。这人说姓张名邦远。吃过了酒菜,张邦远仍催着要赎布鞋。孟某道:‘何必就赎去呢?先生如果有缓急之处,看需用多少银子,尽管来取。鞋子在我这里,我自会好好保管。’
“张邦远笑道:‘那鞋子不过是一件信物,久留在此地,有何用处?你是甚么用意,不就给我赎去呢?’孟某道:‘有甚么用处?我原不知道。不过我见这么一双布鞋,当了五十两银子,我以为是必不来赎取的了;敝店管事的说先生一定来赎,今日先生居然来了,要赎这鞋子。我想这鞋子若没有多大的用处,先生何必来赎了去呢?所以我想留在这里,并没有旁的用意。’
“张邦远笑道:‘原来是这般的推想,却是错了。这布鞋就是平常人穿的布鞋,一点儿不同之处也没有。我赎去也只能穿一月、两月,便破烂得不能穿了。留在这里,你白丢了五十两银子;拿去变卖,值不了几文钱。’孟某问道:‘然则先生何以要花五十两银子赎了去呢?’张邦远笑道:‘是我当在这里的,自然得由我赎了去。失了这回信,我以后还能在江湖上混吗?便是五百两、五千两,也是非赎不可的。’
“说起来那孟某也奇怪,平日并不是独具只眼、能识英雄的人,这回倒认定了这张邦远是一个有奇才异能的人物。无论如何,只扣了那双布鞋,不给他赎去;并十二分的殷勤诚恳,挽留张邦远在家中住着,日夜陪伴着谈话,比款待第一次过门的上亲,还要来得恳切。
“初住一、两日的时候,张邦远每日必有三、五次作辞要去,孟某只是苦苦的挽留;三日以后,张邦远也不客气了,就住在孟家。孟某一没有文学,二不懂武艺,又不明了江湖间的情形,和张邦远本没有甚么话可说;但是谈风论月,以及本地方的人情风俗,总得寻觅些不相干的话,和张邦远说笑,不使他觉得寂寞寡欢。
“如此一住两个多月,也是到了八月间天气,田中的禾稻已经收割了,四处多是稻草。这日夕阳西下的时候,孟某陪着张邦远在田塍上闻行,看许多农家的牧童,有一人牵一条牛的,有一人牵两、三条牛的,都在一块青草茂盛的地方,放牛吃草。忽然有两条大水牛,因争草相斗起来。看管那两条水牛的牧童,都提起牛鞭子,向两条牛背上乱打,意在不许相斗。
“张邦远忽望着孟某笑道:‘承情在你家厚扰了这么久,今日可玩一个把戏给你瞧瞧。’孟某喜问道:‘甚么把戏?’张邦远一面弯腰在田里拾了一大把稻草,一面笑嘻嘻的答道:‘左右间着没事干,不妨向这些看牛的孩子寻个开心。’说时握着那稻草缓缓的走到青草场中,将稻草东一根,西一根,横一根,竖一根的,丢在地下,只剩了一根在手中。就拿那一根稻草当牛鞭子,先向那斗架的牛赶去。
“两个牧童用牛鞭子,各在牛背上抽了数十下,两牛只顾斗架,动也不动;这稻草尾一到牛背上,那牛就如中了巨斧一样,痛得慌忙跳开,不敢再斗了。那牛被稻草赶的跑了,这牛未被稻草打着的,仍然不知厉害;以为那牛输了逃跑,追上去想再斗。张邦远也只用草在这牛屁股上略扫了一下,这牛登时落了威风,也不敢再追上去了。
“张邦远次第将十多条牛,都赶进那丢了稻草的地方。自己立在外面一声长啸,十多条牛都竖起两只耳朵,好像听甚么可惊可怖的声音一般。张邦远的啸声方歇,十多条牛就与发了狂相似,一条条竖起尾巴,横冲过来,直撞过去,四、五个牛蹄一个也不停歇。孟某惟恐那些牛直冲到跟前来,躲闪不及,吓得拖住张邦远要走开些。张邦远笑道:‘他们若能冲到我们这里来时,也用不着这么横冲直撞了。’孟某看那些牛,果然只在有稻草的地方冲突,一步也不能冲出稻草外边;并且十多条牛,聚在一处地方,冲过来,撞过去,也不见相触相碰;挨身擦过,就像没有看见,不觉着的。许多牧童见了这种情形,都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张邦远捣鬼,各人争着过去牵各人的牛。只见那里牵得着呢?分明看见牛绹拖在地下;一弯腰去拾,牛又冲过那边去了;赶到那边去拾,也是一般。是这般冲来冲去的,又怕被牛冲倒,不敢十分逼近前去。
“平时牧童所看的牛,不但能认识牧童,连牧童的声音,能听得出,每每一呼即至;此时这十多条牛,竟没一条肯听牧童呼唤的了。
“天色又渐渐向晚,暮云四合起来,是牧童牵牛归家的时候到了;只急得许多牧童都哭起来。孟某笑道:‘这把戏玩是好玩,只可怜了这些看牛的孩子。’张邦远道:‘你既说可怜了他们,就放了他罢!’话才出口,十多条牛实时停止了冲突,都似乎奔波得很疲乏的样子,望着牧童叫唤;牧童再过去拾牛绹,便不逃跑了。
“那时天色已经昏黑,孟某遂陪同张邦远回家。这夜即要求张邦远传授他这种本领,张邦远道:‘我与你萍水相逢,承你这般殷勤款待,论情理本应拣我所长的能为,传授你一些,才不负你待我一番盛意;只是我看你的福命太薄,天分又太低,不是载道之器;徒劳心力,学必无成。’
“孟某听得张邦远这般说法,心中甚是不快,疑心张邦远是借辞推诿,冷笑着问道:‘学这点能为,也要多大的福命吗?我的福命虽是平常,但是已半生衣食无亏,还薄薄的有些产业,尽足够过这下半世;未必学先生这种能为的都是富贵中人。先生不屑教我也罢了,岂真与福命有关?’张邦远笑道:‘像你这样富有产业,自然可说是福命好;不过你这产业。……’此时已刚说到这里,忽然忍住不说下去了。孟某觉这话里有因,连忙问道:‘此时已甚么?先生是直爽的豪杰,为甚么说话这般半吞半吐呢?’
“张邦远道:‘说出来,你不可多心见怪。你眼前这些产业,此时已将近不能算是你的了。’孟某听了甚是吃惊,问是甚么缘故。张邦远摇头不肯说,只说道:‘你不要疑心我有意推托,不肯传授你的能为;你的妻子,我看他的福命倒比你好些,天分也比你高,我却愿意收他做个徒弟。’
“孟某的老婆,生得奇丑不堪,为人却很贤德;他听得张邦远愿收他做徒弟,自是欣喜万分。但是张邦远口里虽则是这般说,当时并不曾要孟某的妻子拜师,也没有传授甚么;只说是传授的时机未到,到了应传授的时候,师傅自然会来找寻徒弟,不用徒弟找师傅。孟某夫妻也不便勉强,仍是照常款待张邦远。过了两日,张邦远忽然作辞要走,孟某夫妻挽留不住。
“张邦远去后不到半月,孟家的典当生意,异常兴旺。这日早起,店里伙计刚将店门打开,忽有四个青年叫化走了进来,向柜上的朝奉说道:‘我们有一件东西,要在宝号当几两银子使用,就搬进来么?’朝奉待理不理的答道:‘你们要当东西,不自己搬进来,难道还教我们到外面去看?’四叫化同声应是,即折身走出去了。
“几个朝奉正在说这四个叫化问的可笑,只见那四个叫化仍空手走进来,后面跟着有几个人扛抬甚么的呼和声。朝奉隔柜台看时,只见也是四个化子,共扛着一扇破门板,门板上面躺着一个不动的死化子,一路不停的扛到柜台上搁着。由一个形状凶恶的化子出头说道:‘我们正在没得穿没得吃,无可奈何的时候,凑巧我们的老大哥死了。我们也没有钱替他办丧葬,只好借他这一条尸,在宝号当一千两银子使用,等我们一有了钱,就来赎取。请宝号将我们老大哥的尸好生收藏着,我们一定要来赎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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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朝奉见了这种情形,听了这些言语,虽明知是来讹诈的;然死尸是人人害怕的东西,叫化更是人人不敢招惹的人物;加以诈索这么大的数目,当朝奉的谁敢替东家作主,因此也不敢拒绝,也不敢承揽,连忙进里面报知孟某。
“孟某听了大怒,跑出来看了一看,向那出头说话的化子问道:‘你们也想来讹诈我吗?我开当店犯了你们的法?怕你们讹诈么?你们是识趣的,赶紧扛出去,我可以开恩,不和你们计较;若迟延一点,就休怪我手段太毒了。’那化子听了,不慌不忙的在孟某脸上端详了好半晌,才晃了晃脑袋笑道:‘我们正为要领教你大老板的手段,才到宝号来的。请你把手段使出来罢,一点也不要客气。’
“孟某止不住怒气冲天,恨不得几拳几脚将这些化子打死,才出胸头之气。那个管事的人,毕竟年老有些见识,知道这些化子不是好惹的,其来必有准备,绝不是恃强所能了事的;当即将孟某拉劝进去,再出来向他们说和。无奈他们咬紧牙关,非当一千银子不行。仔细问那些叫化子所以是这般做作的原因,也就是为孟某平日过于吝啬,化子到他家行乞,不但讨不着文钱合米,十有九被孟某拿棍驱逐出来;远近叫化,凡是到孟家行乞过的,无不恨孟某入骨,所以有这般举动。
“孟某既是生性鄙吝的人,情愿送了性命,也不肯出这一千两银子。弄到后来,孟某实在忍气不过,店里的伙计们也都觉着那些叫化可恶,由孟某倡首指挥,将那些叫化一顿打。叫化也不反抗,只留下死叫化,活的都发一声喊跑了。
“孟某叫工人把死叫化抬到山上掩埋了,自以为这事用强办理得很好,以后没有再敢来讹诈的了;谁知就在这夜三更时候,来了无数的叫化,围住孟家当店放火,只烧得片瓦无存。孟某也被烧死在内;只孟某的老婆,因前两日带了个才三岁的女儿,回娘家去了,得免于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