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的财产有十分之九在那当店里,这么一来,一夜工夫,富户就变成了穷家。孟某刻薄成家,得这么一个结果,知道的莫不称快。孟某的老婆娘家也甚清苦,不到几年,母女已无立足之地,竟至乞食度日。
“一日,母女乞食经过一家饭店,见门外有许多车马仆从,料知是有官府在店里打尖。此时他母女肚中都饥火上炎,忍耐不住,只得挨到那店门口行乞。门外的仆从见他母女穿的褴褛不堪,提起马鞭就赶。马鞭打在他女儿头上,此时他女儿已有十岁了,无端受了这种凌辱,禁不住号哭起来。在这饭店里打尖的是谁呢?原来就是唐云轩。
“那时唐云轩不知去那一县上任?打这地方经过,正在饭店里吃饭;忽听得门外小女孩号哭的声音,起身向门外一望,便看见孟家的女儿了。孟某的老婆虽生得奇丑,而女儿却明眸皓齿,娇小玲珑;褴褛衣裳,丝毫无损于他的丽质。唐云轩心想:穷家女子倒有生得这般美丽的!像这般娇小美丽的女孩子,穷到沿门乞食,已属很可怜悯的了;乞食而至于挨他们当底下人的马鞭,怎怪他羞得如此号啕痛哭?唐云轩正在这么着想,孟家的老婆已和打他女儿的仆从口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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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云轩忍不住走出来,将底下人喝住。原打算向他母女问问身家来历的,只因饭店里来往的人太多,孟家女儿又生得太美,恐怕有人疑心他为贪色起见,有碍官声。只从怀中摸出些散碎银两来,向孟某的老婆说道:‘我看你这婆子,不像是行乞了多久的。若是去投奔亲戚,没有路费,在途中流落了,这点儿银子,你们可以拿去做路费。赶紧去投亲戚罢!’唐云轩说罢,即将银子抛进孟某老婆所提的篮内。
“他母女两个自是很感激唐云轩,正要叩头称谢,只见唐云干背后闪出一人;孟某的老婆一看,认识这人便是张邦远。张邦远已迎上来笑道:‘我道是谁在这里哭闹?原来是我的徒弟。好极了,今日才是你拜师学道的时机到了!’孟某老婆这才喜出望外,连忙向张邦远叩拜,并待诉说别后的情由。张邦远摇手止住道:‘不用说,我早已向你丈夫说过了,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原来唐云轩这时所聘保镖的人就是张邦远。
“孟家母女从此就跟随张邦远学剑,后来把女儿嫁给唐云轩做妾,孟某老婆也就跟着女儿生活。唐云轩有了他母女,以为用不着另聘标师;其实他母女并没有了不得的能为。
“惠清老法师探听了孟某一家的结局如此。见孟某既已惨死,妻女流落他方,原没有报复的念头了;无奈此番倒被他母女伤了老法师几个徒弟,迫得老法师不能不下手;然仅把唐云轩在雅安搜括的贪囊倾了出来,并不曾伤害他母女。”
魏介诚说到这里。性清头陀向惠清和尚问道:“张邦远不就是三十年前在天目山的花驴张果老吗?”
惠清和尚笑道:“不是他还有谁呢!在三十年前提起花驴张果老的威名还了得,于今死了不到十年,江湖间后辈知道他名字的都很少了。”
性清头陀笑道:“孟家母女既就是花驴张邦远的徒弟,‘冤有头,债有主’,便劫了他的银两,也不亏他。”
说时随掉转脸望着魏介诚道:“你只知道老法师和孟某有嫌隙,就以老法师这次是报孟某的怨;却不知道老法师和张邦远的嫌隙,比孟某更深。孟某不过是很小的嫌隙,已有那些叫化报复过了,用不着再报复。老法师这次的举动,你不知道其中还另有原因呢!你曾听说过两江总督衙门里失窃黄马褂三眼花翎的案子么?”
魏介诚道:“不曾听人说过,大约不是近年间的事吧。”
性清头陀道:“事情已有十二、三年了,只是直到这次,才有这报复的机缘。曾忠襄做两江总督的时候,老法师的徒弟刘峙岳,在忠襄跟前当巡捕,很能得忠襄的欢心。刘峙岳那时年轻气壮,仗着一身本领;加以湘军在江南的气焰,大概免不了有些在外面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行动。这日刘峙岳和几个同事的在街上闲逛,走到一处,见有无数的闲人,围了一个大圈子,在那里瞧热闹。刘峙岳也不知道圈子里是干甚么的?分开众人进去看时,却是两个后生在那里卖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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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在江湖上卖艺的人,南京城里每日至少也有十多次,算不了希罕。刘峙岳因不知道许多人围着看甚么?才挤开众人去看,既看明是卖艺的了,就懒得立住脚多瞧,随即打算回身走出去。谁知他不急急的回身想走倒没事,他这么望一眼便掉转身来,反惊动了那两个卖艺的后生,实时将不曾演完的技艺停了,慌忙收拾包袱;神气之间好像以为刘峙岳看出了他们的根柢,不能不急图脱身的一般。
“许多看热闹的人,见卖艺的技艺不曾使完,因刘峙岳一来就慌忙要走。南京人认识刘峙岳的多,也都想到有甚么原故;又因两后生收拾包袱,没有技艺可看了,大家一哄而散。
“刘峙岳一看了两个后生这种情形,不由得起了疑心。暗想:‘这两个东西绝不是正经路数,不然为甚么一见我便这般慌张呢?我倒要留他的神才好。’再看那两个后生已各自驮着一个包袱,匆匆的向城外走。刘峙岳益发生疑不肯放手了,略向同事的说了几句情由,即独自跟着那两个后生追赶。两后生的脚下真快,转眼就走出了城。
“论刘峙岳的功夫,原可追赶得上,只是仅觉得两后生的形迹可疑,并不曾拿住他们为非作歹的凭据;只能紧紧的跟在背后,窥探他们的举动和藏身之所,不能因其形迹可疑,便动手前去捕拿。才跟到城外四、五里,人烟稀少之处,只见两后生忽然就一棵大树底下,坐下来歇憩。刘峙岳见他们坐下不跑了,也待藏身两后生不看见的所在窥探;还没来得及,就被那后生看见了。两人同时向刘峙岳招手道:‘好朋友,请过来!何必是这么藏藏躲躲做甚么?”
“刘峙岳本欲暗中跟踪的,既被识破了,也只得挺身走过去。一个后生含笑让刘峙岳坐,一个正色问道:‘朋友是这般追赶我两人干甚么?’刘峙岳道:‘谁追赶你们?这条路难道只许你们能走,我就不能走吗?’这后生道:‘为甚么我们走你也走,我们不走你也停了呢?’刘峙岳道:‘我走也好,停也好,与你们有甚相关,要你们问?我且问你,你们正好好的卖艺,为甚么一见我的面,就慌忙逃跑呢?’
“两后生听了都哈哈大笑道:‘饶你刘峙岳聪明绝顶,今日也不由你不着我们的道儿。我们明人不做暗事,老实对你讲罢!你在南京的面子也挣够了,我两人这回是特来领教的。请你趁这时候认明白我两人的面孔,不要忘了。回到衙门里,用不着吃惊,也用不着性急,我们在忠信堂等你三年。你有能为找着我们,就将这两个包袱奉送。’
“刘峙岳陡然听了这派没根没蒂的话,一时那里摸得着头脑呢?不由得怔住了半晌才说道:‘我与两位素昧平生,全不懂你们说的甚么。两位若是够朋友的,有话不妨有头有尾的明说。我姓刘的从来不欺软不怕硬,在南京凭气力讨口饭吃,也不曾挣得甚么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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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后生不待刘峙岳再往下说,即摆着双手笑道:‘你也辛苦了,请回去歇息歇息再来罢!我此时就从头至尾的对你说也不中用,自有说给你听的,跟着你背后来了。’说时伸手向来路上一指道:‘咦,你瞧罢!’刘峙岳不知不觉的回头看来路上,并不见有人走来,知道受骗。急掉转看时,两后生的身体真快,只这一回顾的工夫,已各自驮着包袱,跑去相离数十丈远近了;头也不回的绝尘奔去,瞬息便已不见人影了。
“刘峙岳待尽力再追赶上去,转念一想:‘这两人原来是有意引我到此地来,好说这一派鬼话给我的,我就追赶上去,也绝得不着两人的下落。并且他们明话教我回衙门不用吃惊,不用性急,可知衙门里必出甚么事故。’刘峙岳一想到这一层,很觉放心不下,那敢迟疑,急忽忽奔向来路。还不曾跑到总督衙门,即迎面遇着刚才在一道儿闲逛的同事,气急败坏的跑来。一见刘峙岳,就停了步问道:‘你去追那两个东西怎样了?没追着吗?’刘峙岳看了这种慌张的神情,只忙问甚么事。
“同事的道:‘不得了,上房里刚才失窃,把爵帅的黄马褂三眼花翎盗去了。当时有丫鬟看见两个穿青衣服、背驮包袱的后生,在上房屋瓦上一闪,就不见了。那丫鬟还以为是白日见鬼,不敢对人说;后来见衣箱上的锁扭坏了,不见了黄马褂三眼花翎,那丫鬟才将看见屋上有人的情形说出来。登时内外的人都吓慌了。我们回到衙门里的时候,上房里正为这事闹得乌烟瘴气。
“‘我们疑心丫鬟所看见的两个后生,就是那两个卖艺的东西,正是青衣服,正是驮两个包袱。除了那个东西,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所以急忙赶来给你一个信,怕你追上了他们又放走了。’
“刘峙岳听罢,不禁大惊失色,对他同事的说道:‘你们所料的一些不错,不但就是这两个卖艺的东西干的玩意,并且是特地想教我栽个觔斗的。于今我便回身去追,至少也相差二十多里了,断然追赶不上。这两个东西,我虽不认识;然猜度他们绝不是没来头的人,不愁打听不出他们的根柢。我们还是赶快回衙门里去,把情形禀明爵帅,我再去探访。’那同事的自没有话说,一同奔回总督衙门。
“刘峙岳见了曾忠襄,禀知了追赶的情形,并且自告奋勇,单独前去缉拏,要求不责令州县通缉。
“曾忠襄原是极爱惜刘峙岳的,听了不许可,道:‘看这强盗的举动,就是要使你为难;必已设好了圈套,等你前去,你岂可去上他们的当?这两个强盗敢白昼到此地来行窃,偷到手并不立刻图逃,公然敢停留城内,借着卖艺引你到城外无人之处,说那一派话,胆量实在不小!可知他们的本领,也不寻常。你一个人前去,即算容易寻着了他们,也不容易取回钦赐之物。像这样大胆的强盗,不责令各州县一体严拏,还有国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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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峙岳说:‘就为他们是有意使我为难,我才不能不去;我若不去,不但示弱,他们以后找我麻烦,必更多了。’那时曾忠襄本也不想把这事张扬出去,自损声威,便依了刘峙岳的话,不责令所属各府县严缉。
“只是刘峙岳虽是老法师的高足,然多年在曾忠襄跟前当巡捕,对于江湖上的情形不大熟悉;既不知道那两个后生的姓名籍贯,又不知道忠信堂是甚么所在;更是生成耍强的性质,他自己的事,不肯教别人帮忙。那时刘峙岳如果不是那么耍强逞好汉,只须到峨嵋老法师跟前请一请示,便甚么事也不至闹出来。
“忠信堂就是张邦远在天目山开山堂的堂名,不但老法师知道,江湖上人知道的也很多。不过江湖上人虽知道张邦远厉害,忠信堂的威名大;然张邦远究竟如何厉害,知道的一则不多;二则就说给刘峙岳听,从不相干的人口里说出来,刘峙岳也不肯相信。以为是全无能耐的人,看了稍有本领的,便以为了不得。
“若老法师当时得知刘峙岳单身要去忠信堂的事,必不肯放他前去;无奈刘峙岳一面关照衙门里的人,不将失窃的事传扬,一面独自出外探访忠信堂的坐落。访是很容易的被他访着了;只是访不着倒也罢了,你道刘峙岳能有多大的本领!两后生既存心和他过不去,指名约他到忠信堂相会,肯马马虎虎的把东西退还给他么?
“偏巧刘峙岳单身进忠信堂的时候,张邦远因事不在天目山,山里就只有几个徒弟,那两个后生也在内。他们都是年轻的人,知道顾甚么交情,讲甚么体面,与刘峙岳三言两语不合,彼此便动起武来。恶龙难斗地头蛇,任凭刘峙岳的本领了得,一个人深入虎穴,怎能讨得着便宜?这亏他逃得快,就不曾跌落在他们手里。然逃下天目山来,连气带急,又羞又恨;没回到南京便吐了几盆血,在客栈里一病不起,三天就死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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