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旷和张必成挑选精壮,准备分路仰攻金鸡岭;谁知这里正面攻击的,岭上并不发炮应战。初时李旷的兵,因知岭上的炮火厉害,曾在半山中被轰死了几百人;此时虽没有还炮,然惊弓之鸟,总不敢直冲上半山去。一面向上仰攻,一面分派徒手兵士,悄悄的从荆棘中攀爬上岭。爬到岭上看时,那里见一个兵的踪影呢?只有那许多大小的旗帜,依旧插在岭上随风飘展。爬上去的兵士,见已没有敌人,岭下的兵才敢一拥而上,算是没有抵抗的占领了金鸡岭。
却说李旷率领了五百名勇敢的会党,并十几名不曾受伤的把兄弟,从金鸡岭左边抄过去。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并无道路可循,须盘绕三十多里远近,才可抄到金鸡岭的那边。出发后才走了四、五里路,就听得金鸡岭下的枪炮和喊杀之声大作。知道是自己的兵,已开始轮流向岭上攻击,不由得精神大振,督率着队伍,努力猛进。又走了十来里,因隔离金鸡岭远了,已不听见炮声;在李旷等心里,以为是听不着,想不到是已无抵抗的占领了。
走到天色将近黄昏了,距离金鸡岭背后还有六、七里,忽见路旁一棵树上悬挂着一条白布,足有丈多长。布上写了一行大字,因天色昏暗,又离地太高,看不清是一行甚么字?李旷亲自上前,一跃蹿上树枝,将白布撕了下来。不看那字犹可,看时只气得脸上变了颜色,双手都禁不住发起抖来。原来布上写着的那行字道:“刘达三久已在此等候,活捉逆贼李旷。”
李旷看了,气得将白布一撕两半,心里又忿怒,又不免有些惶急。正要率众猛扑金鸡岭,与刘达三见个高下,只是那里来得及!刚把白布撕破,四围的枪炮声、喊杀声,已随着布声大作。李旷所带的五百多人,尽被包围,枪子炮弹丛丛密密的下来,如倾盆大两。只听得一片大叫声:不要放走了逆贼李旷。
李旷到这时,不由得不慌张着急;而此时又正是暗云四合,数丈以外,便看不分明,也不知道四围究有多少人马?只得扬着臂膊在军中大呼道:“我们须大家拚命做一路杀上去,才可以死里逃生;若不舍得拚命,就惟有束手待毙,万无生理了。愿拚命的都跟我来。”
喊罢,自率着同来的十几个把兄弟,各舞动手中器械;因不知道虚实,不敢再朝前进,只得并力向归路上杀去,数百会党也跟着直冲而上。
好在天色已昏暗,枪炮都没有准头,李旷等十多人,如发了狂的虎豹,逢着官兵便砍。一阵混杀,已冲出了重围,不敢回顾,直退到金鸡岭这边原来出发之处,才停步收拾败残人马。跟着逃回来的不上一百人,那五分四以上的人,死伤的死伤,逃亡的逃亡了,还侥幸占领了金鸡岭。李旷刚统率着败残人马上了金鸡岭,就听得山那边枪炮声又大作了。初时还只道是刘达三率兵来反攻,连忙据险应敌;混战了一会,才知道是张必成从右边包抄过来攻山的。
李旷受了这次战争的教训,方明白行军非有哨探、间谍、斥堠、尖兵种种布置;就和一个袭了瞎了的人一样,直待敌人杀到跟前,还不知道招架,只是因为知道遇了敌手不敢乱动。这次虽侥幸得了金鸡岭,倒顿兵不敢冒昧前进了。派人探听刘达三如何忽然到了这里,有些神出鬼没的举动。
原来刘达三自从在南京辞官之后,一心要捉拿李旷碎尸万段,以泄胸中之忿。到处访查了一会,不曾访出下落。听说湖南有个广德真人,就是数十年前在四川享盛名的银枪陈广德;于今修道深山,神通广大,四方豪杰之士,闻风依附他的不少,确是一个有大志、将要干大事业的人。
刘达三原不是忠于清朝的官,见有广德真人这般人物,遂也动了依附之念;特地回四川,集合了一班同会的兄弟,打算来辰州,归附广德真人手下。不料一到湖南,广德真人便已在桃源发难了。再一打听,知道李旷甚得广德真人的信用,因此不觉自己寻思道:“李家那小子既得宠信,我去是万不能相容的。我与其去投奔他不能兼容,再翻脸出来;不如凭着我这一身本领,先将李家那小子除掉,泄了我胸头之恨,再作计较。”
刘达三主意既定,便一意与李旷为难,将带来的会党中兄弟,分布慈利、石门一带,专一打听李旷的行动。李旷如在睡梦中,一些儿没有察觉;而李旷的一举一动,巨细不遗的,刘达三都如目睹。
刘达三既探知李旷将率兵来攻泸溪,即日亲自去拜会泸溪知事,并周金榜守备,详陈战守方略。泸溪知事得了慈利、石门陷落的报,正苦无法应付;听了刘达三的言语,又知道刘达三是江南的红候补道,自是欣然听信。刘达三有刘达三的用意,也不待知事守备如何请求帮同拒贼,就慨然担任领兵去金鸡岭拒守。
不过依刘达三的意思,要把泸溪所有的兵,全数交他指挥调遣;周金榜不肯,只能拨五百名交刘达三,还有甚么千多人由周金榜自己率着守城。一面飞文告急,刘达三能将贼兵战退固好;万一贼势猖獗,刘达三不能取胜,便准备死守泸溪城,专等救兵来了,再出城迎战。刘达三领了这五百官兵,并自己带来的兄弟,总共才有六百多人。
泸溪城上的大炮,虽有不少的尊数,然一则太笨重了,搬运不易;二则知事守备都极胆小,也十分信刘达三不过,不敢将那些守城的大炮交与刘达三。刘达三心想:“我这里的兵力既比贼人少了十数倍,金鸡岭又不是有天险可恃的所在;我若不仗着枪炮应敌,两下杀到跟前来了,我这六百多人就一个个都有飞得起的本领,也杀他一万贼兵不过。没得倒败在这小子手里,那就给人笑话了。”
刘达三一个人想来想去,才想出用湿松树制炮的应急方法来。这种木炮,不过不能耐久,每炮只能发四、五次便没用了;然在那时候的战事,已可算得是一种利器。刘达三就因为有这两次战争的成绩,泸溪的官绅都要求他帮助守城;泸溪所有的士兵,尽听他指挥。李旷在金鸡岭养精蓄锐了两日,率兵来攻城,竟被刘达三打得大败。
这其间也有关气运,那时清廷的国运未终。李旷既大败于泸溪,而曾彭寿、成章甫二人率兵攻辰溪、保靖的,初时还很得手,打了几个小胜仗;后来朱宗琪追到辰溪,替官兵画策,竟将曾彭寿活捉了,在辰溪城楼上正法。将曾彭寿的头颅,用漆盒盛了,打发人送给成章甫,成章甫只气得死去活来。
曾、成二人所统率的,都是未经训练的兵,胜则争先猛进,各不相让;败则如鸟兽散,各不相谋。成章甫见曾彭寿丧了性命,知道匪众敌不过官兵,广德真人难成大事,夜间乘左右不备,改装逃得不知去向了。
广德真人的神通法术,在平时施用异常灵验,真有呼风唤雨之能、倒海移山之力。草木砂石,经广德真人念动咒语,只须用手一指,立刻就能变成人马。人可以使枪刺棒,马可载重行路,屡试不爽,所以能引起一般人信仰,以为是真命天子出现了。不知怎的,一旦正式与官兵对起阵来,一切法术都施用不灵了。从桃源发难起,不曾支持到一年,便在湘西立脚不住。
幸亏何寿山当日从弥勒院出来之后,仗着在刘达三家所得的那些珍宝,变卖了不少的金银,就在四川招集党徒,蓄养势力。那时江西九龙山的会党,势力雄厚,声名高大。九龙山的党羽,几乎布满了江西、广西两省,做了无数的大盗案;一般捕役虽明知是九龙山的强人做的,却没人敢前去捕拏。
何寿山与九龙山的首领,交情极厚。刘达三辞官回四川的时候,何寿山一打听他辞官的原因,料知他对李旷和自己必恨入骨髓,狭路相逢,是绝不肯善罢罢休的。凡人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不问这人如何能干、如何厉害,事后断不愿再和这朋友见面;何况何寿山与刘达三结下了那么深的仇怨呢?因此何寿山见刘达三回了四川,便不敢再在四川停留了。
其实何寿山那时在四川的势力,比刘达三大了几倍;刘达三就是存心要找何寿山报仇,何寿山也不至惧怯躲避。无奈替旁人打抱不平,自己倒于中取利,这种事实在自觉有些对不起刘达三;若待刘达三见面责以大义,于自己面子上太难堪了,所以乘刘达三才回四川不久,就率领着心腹党徒投奔九龙山合伙。
广德真人在桃源发难的时候,凡是平日各处与有联络的会党,都有通知。力量雄厚的,就各在本地响应;力量小的,就赶到湘西来听候调遣。九龙山也得了这种通知。
论九龙山那时的势力,要袭取一、二府县的地盘,未尝不能做到。无如山上原有的会党,素无远大的志向,其中本领最好、人品最高的,也不过想做到一个劫富济贫的好汉,在江湖上享点儿侠义的声名就得了;做远大事业的思想,一个也没有。因为平日大家都没有这种思想,便没有这种准备,党众都散处各方,一时很不容易召集拢来。
原有首领对广德真人的通知,打算不作理会。何寿山是曾在弥勒院同谋,并当众承诺回四川蓄养实力的,此时见广德真人已经发动,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并且何寿山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当时接着通知,即劝原有的首领赶紧传集同党,商议响应。原有的首领不愿盲从,几言不合,就与何寿山火并起来。何寿山是准备了火并的,自然占了优势,将原有首领杀了。有志气的跑了,没志气的降了,反手之间,九龙山的地盘,何寿山便反客为主了。
何寿山占据九龙山之后,少了一大部分势力,袭取城池响应的事,就没有力量能做了。像九龙山那样的山寨,占据很不容易;占到了手,便不舍得离开,恐怕复被他部分有力的人夺去。加以九龙山原有的党羽,得到山寨被何寿山夺了、首领被何寿山杀了的消息,大家都气忿的了不得;四处求人帮助,要夺回山寨,杀却何寿山替首领报仇。
何寿山知道这种情形,尤不能不着意防范,连忙将四川所有的徒众,尽数调到九龙山来。仗着九龙山地势险峻的便利,山上原有党羽来夺了几次,都不曾夺去。然而就在这你争我夺、不得开交的时候,广德真人已在湘西失败到不能立脚了。何寿山也希望自家有实力的人,来共同占据这山寨,免得被仇人夺去。听说广德真人在湘西立脚不住了,即派人去迎接大众退上九龙山,再徐图大举。
这种造乱的事,在那势力方张的时候,无知无识的愚民,及无业的地痞流氓,随声附和,大家来打浑水捉鱼的;便风起云涌,声势益加浩大。及至几个败仗打下来,到将近立脚不住了,所有随声附和的东西,就一个惟恐祸事沾身,都远走高飞的寻不见踪影了。其相守不去的,不是无家可归,便是和广德真人关系太深,不忍背叛的;总共不过数百人,一齐退上了九龙山。广德真人从此就在九龙山落草为寇。
这且按下不表。于今且说小牛子刘贵,自从那日抱了他小主人曾服筹逃出白塔涧来,原打算在百数十里外的亲戚家中暂住些时,等待白塔涧的祸事了结,仍回故土。这日匆匆忙忙的走着,惟恐遇见官兵,有人认识;又恐怕遇着朱宗琪的家人,有意与他为难;提心吊胆的奔波了二十多里。
刘贵是生长那地方的人,情形熟悉,知道已离开了危险区域,才把一颗心放下。怀中的小主人,却哭啼啼叫起妈妈来。曾服筹已是三岁的孩子了,初离家的时候,小孩子们那里知道便是生离死别?平日经刘贵抱在外面玩耍惯了的,以为这时也是抱在外面玩耍,所以在别离他父母之时,并不哭泣;及至走了二十多里路,经过的时间太长久了,肚中也有些饥饿起来,自不能禁止他啼哭。刘贵在平日的性情虽是十分粗鲁,此时倒一点儿也不粗鲁了,一面不停步的向前走着,一面指东说西的哄骗着曾服筹不哭。
又走了几里,到一处小市镇上,买了些小孩喜吃的糕饼。落饭店将曾服筹喂饱了,也学着妇人抱小孩的样,一面呵拍,一面摇晃。小孩的脑筋简单,只要吃饱了,身体一感着舒服,便悠然入睡。刘贵将曾服筹安睡妥当了,自己才洗脚进饮食;夜间准备了些糕饼在枕边,方把曾服筹抱在怀中同睡。
初离娘的小孩,半夜没有不哭着叫妈的。刘贵的性情虽由粗鲁而变成精细,只是带小孩子的事,尽管是细心的男子,一时也办不了。刘贵在平日何尝留心看妇人带过小孩?也不知道半夜是要抱起撒尿拉屎的,只知道呵之拍之,或恐吓之。好容易等曾服筹哭着叫着,哭叫得倦疲了,又昏沉睡去;却是一泡尿撤下来,衣服被褥顿时撒了个透湿。
在饭店里歇宿,一则没有干的更换,二则他自己也是年轻的人,瞌睡要紧;白天要赶路,夜间又有一半时间被曾服筹哭叫得不能安睡,只得将曾服筹移到不曾湿透的所在睡了;自己睡在湿地方,免得小主人受湿气生病。
以刘贵精力之强、脚步之快,一天走一百几十里路,并不吃力;无如这时抱着曾服筹在手里,不能照平日或空手驮包袱的走法。走不到十多里路,曾服筹一哭叫起来,就得找一处人家歇下来,拿糕饼哄着曾服筹吃。直走了三日,才走到刘贵的一个亲戚家中。
刘贵将主人托孤的话,对这亲戚说了道:“我主人素来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好人,只因白塔涧的恶绅朱宗琪和我主人有些嫌隙,存心暗害我主人,诬我主人藏匿妖人,图谋不轨。我想吉人自有天佑,不久必有水落石出的时候,那时我再抱小主人回去。”
他这亲戚是种田的人家,外面的事情一点儿不知道,即留刘贵住下来。
住不到几日,桃源县被匪攻陷的消息,已传遍了湘西;因为朱知事被杀,这消息传播得更骇人听闻。刘贵最关心打听,知道攻陷桃源县的匪首当中,有曾彭寿、成章甫在内,只吓得寝馈不安。这亲戚一听说刘贵的主人真个谋反叛逆,攻城杀官,那里还敢留刘贵和曾服筹在家中居住呢?知道这种窝藏逆种的罪名,不发觉则已,要灭族的;加以这地方离桃源不过百多里路,是官兵注意的所在,只得逼着刘贵立刻逃往别处去。
刘贵也自觉这地方不妥当,心想:“我主人既是胡涂油蒙了心,真个附和人家造起反来,除却果然能把清朝灭了,我主仆才有重见之日;不然,只怕是从此永别了。他已将这三岁的小主人托我,我若不带着远走高飞,在本地方怎免得了有人挑眼?我有一个本家哥子刘剑棠,多年跟着他父亲在湖北通城县做布生意,他小时候曾和我在一块儿玩得很好,虽已有好几年不见面了,同宗兄弟总应有些情分。我在急难的时候去投奔他,却并不沾刮他甚么,估量他绝不会不容留我。”
<!--PAGE 5-->
主意打定,他也不对这亲戚说明去向;恐怕他们种田的人不知事情轻重,随便向人泄漏出来,不是当耍的。只说甚么是不能有一定去向的,逃到甚么地方可以停留,便在甚么地方停留。他这亲戚也只希望他主仆快些走开,出了大门就可免得拖累;至于逃向甚么地方去,是不暇追问的。
刘贵抱着曾服筹向通城逃走,在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辛苦,经过多少人的盘诘,才到了通城。一打听刘剑棠的居处,通城并没人知道;只得在一家客栈里住下来,慢慢的探访。经了好多时日,才探访得刘剑棠父子所做的布生意,并不是在通城设立局面做门市买卖;是每年运若干布疋到通城来,在客栈里住着,每日父子两人各自肩着一大迭布疋,到各处街头巷尾叫卖。近两年因通城生意不好,已改变了销场,不到通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