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旷继续说道:“那少年从里面走出来,只是笑向八人点头道:“诸位辛苦了!”
八人也只得点头道辛苦。少年从箱上取了钥匙蹲下去开了锁,随手将箱盖揭开。八人偷眼看箱里,一封一封的皮纸包裹,塞满了一箱。包裹上面放了长短不一的几个纸包,那纸包的形式,使人一看就能知道包的是洋钱;长包约有七、八十元,短包不过二、三十元。八人看了,登时心里又想到他们张二哥吩咐的话了:故意打开箱给人看,可见得是心虚害怕;各人胆量又觉壮起来。
“那少年伸手在几个洋钱纸包当中取了一包最短的在手,约莫也有二、三十元,立起身笑嘻嘻的向八人道:‘对不起,辛苦了诸位!兄弟这一点儿小意思,真是吃饭不饱,喝酒不醉;只能请诸位吃一顿点心。望诸位赏脸收了,高手放兄弟过去。’八人见少年这般举动,那个资格最老的便假装不懂得的样子,说道:‘先生这是干甚么?古话说无功不敢受禄,我们是去云南做麻生意的,无缘无故要先生送我们这些钱做甚么?’
“这少年见八人不肯受,倒像有点儿吃惊的样子,说道:‘真菩萨面前不能烧假香。兄弟这番从贵境经过,承诸位老哥赐步,不得不把兄弟这番出来的情由,老实说一说。兄弟的母舅,就是现在做铜仁府徐知府。他老人家今有五十多岁了,做了二十几年的官,真是两袖清风,一尘不染。徐青天的声名,诸位在这一方多年,大约时常听得人传说的。’少年才说到这里,未出师的四人当中,有一个即插嘴说道:‘铜仁府的徐知府么?我就是铜仁府的人,知道的很清楚,他曾做过思南府的。他于今不是因亏空了一万多两银子的公款,赔不出钱来,不能交卸脱手的吗?’
“少年喜笑道:‘正是正是!老哥既知道的这么清楚,就更好说了。兄弟此行,就是为他老人家亏空了那多公款,没钱赔,不能交卸,才特地从家乡带了这点儿财物,到铜仁府去的。不瞒诸位说,这两只皮箱里面,实有五千两银子、五百两金子;只是这些金银,并不是我母舅的。我还有外祖母,今年八十六岁了,我母舅迎养他老人家在任上。因我母舅亏空了公款,无法偿还,外祖母只急得日夜哭泣;家母知道了这情形,只得变卖家产,勉强凑足了我母舅所亏空的数目。
“‘他怕差旁人押运这些金银去铜仁府,在路上失事。在寒素之家,凑集这点儿东西,已是费了很大的气力;若是半途遭了意外的事,眼见得我母舅永不能脱羁押的苦,而我衰老的外祖母势必因悲伤丧命,所以命兄弟亲自押运。如果我外祖母在这时候因伤痛丧生,我母舅天性纯孝,必以身狗母;家母年近六旬,一旦遭这种大故,也万无生理。因此兄弟不敢作主,拿这箱里的金银做人情。只这几包洋钱,是家母给兄弟做盘缠的,兄弟情愿在路上节省些,分几元送给诸位做茶钱草鞋钱。望诸位不要嫌少,赏脸收了。’
“那个资格老的徒弟听了,就摇着手笑道:‘先生快收起来,我们是规规矩矩做麻生意的人,也是因为这条路上不大好走,时常听说有打劫的事发生,特地邀集八个同行的一道走。不瞒先生说,我们是老在这条路上做生意的人;各人手上虽够不上讲有功夫;然每人对付两三个蛮汉,还勉强对付得了。我们正要走铜仁府经过,先生若不嫌弃,我们陪先生同走;路上便是遇了打劫的强人,请看我们那挑麻的扁担,两头都是很锋利的钢尖,也就可以帮先生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少年当下现出很高兴的神气说道:‘既是如此,真再好没有了!承诸位的盛情,肯一路照顾兄弟到铜仁。如何酬谢的话,兄弟的力量有限,不敢胡乱许愿;这一路打尖宿店的费用,不用诸位破钞,兄弟一概照付。’这八个人还谦让了几句,少年才收了洋钱,教那壮丁挑着进上房去了。
“这八个人便又计议起来,那个铜仁府的人说道:‘倒是这汉子的气力不小!这担子有四几斤?百多斤,他能挑着跟在马后行走,一点儿不现出吃力的样子;非有五、六百斤的蛮力,休想显这样神通。铜仁府徐青天确是一个清白如镜的好官,这人刚才所说的情形,也实在不是假话。我想不如依张二哥的话,放他过去罢!这人的本领虽不知道怎样,然只就这个挑皮箱的而论,已是不易对付。”
“那个资格最老的听了,大不谓然,气忿忿的说道:‘你是铜仁府的人,便要帮铜仁府的知府说话;不用说这小子信口胡诌的话靠不住,即算句句是实情,我们是做甚么事的人,那里顾得了他们的家事?要存心做好事,就不应该吃这碗饭。这小子若真有惊人的本领,绝不肯说刚才这一大篇告哀乞怜的话。二哥今日追来吩咐,看人的诀窍,你难道就忘记了吗?这小子有意当着我们打开皮箱,又说了这一大篇的苦话,可见得他的气已馁了。你要知道有惊人武艺的人,肩头上断不能挑这么重的担子走远路;这汉子是生成的蛮力,算不了一回事。
“‘我们今日都是第一次开张出来做买卖,若就这么空劳往返,不但给山寨的弟兄们笑话,并且也不吉利。二哥现在把我们看得不如他们常在外面做买卖的兄弟,我们再不争一把气,以后还有甚么面子在山寨里穿衣吃饭拿津贴呢?何况这趟差使是我们自己讨得来的。那怕你们七个人都好意思回去,我一个人也得干一干,不好意思空手回去销差。’
“这七个人只得连忙说道:‘要干大家干,我们不是一般的不好意思空手回去吗?’那资格最老的又说道:‘这小子若始终把那两口皮箱放在外面不动,完全应了张二哥的话,我倒有些相信他是一个不好惹的东西;他一教那汉子挑进上房,我就立刻断定他是个不足怕的。张二哥吩咐我们探听他的来历再下手,刚才他已尽情说了出来,也用不着探听了;只要找一处好下手的地方便了。’当下八人议定之后,各自在火铺里安歇。
“次早起来,见那少年住的上房空着,两口皮箱也没有了。叫店小二打听时,店小二回道:‘那客人已关照过了,他们因要趱赶路程,不得不早走一步!你们八位客人的房饭钱,那客人已替你们给过了;并约了今日到某处某招牌火铺里打尖,那客人在那火铺里等候,要你们八位务必赶到那火铺同吃饭。’八人听了没得话说,吃了早饭,又跟踪追赶。好在从玉屏到铜仁,只有此一条必由之路,八人也不愁那少年跑掉。少年相约打尖的火铺,距昨夜歇宿的火铺有六十里,须半天工夫方能赶到。
“八人走进约定的那家火铺,只见那少年正立在门内恭候,见面即笑向八人道:‘辛苦了!兄弟已等候了一个时辰,恕不能再等了。这里的伙食钱,兄弟已付过了,请诸位尽管放量吃。今夜兄弟准在某处某火铺里歇宿,当预备些酒菜,专等诸位到那里一同吃喝。’说罢,笑嘻嘻的拱手道了一声再会,便出门上马,带着挑皮箱的走了。八人也不说甚么,火铺里不待招呼,就开上很丰盛的酒菜上来,说是那骑马的客人关照的,酒菜钱他已给了。八人吃了一个酒醉饭饱,始终认定那少年是胆怯害怕,才有这种巴结的举动。
“醉饱后又登程追赶,到相约的火铺,果见那少年又笑容满面的迎接出来,酒菜也已安排好了。八人就在这晚想下手,无奈这火铺很热闹,歇宿的客商太多,其中有好几帮带了镳师同走的;下手必惊动别人,有多少不便,只得再忍住一夜。
“次日天光还没有亮,那个资格最老的就推醒七人说道:‘我们今日不能和前、昨两日一样,离他们太远,须紧跟在他们背后。离此地四十里,有一座山岭名叫界岭。那界岭陡峭异常,从这边上去,只有一条道路,那路行走十分危险,因路的右边是十多丈高的陡壁石岩,岩下不到两尺宽的道路;左边是一条河,河流到这路下冲起一个大漩涡,浪花时常溅到路上来,以致石路又滑又无可攀扯。从来上那界岭的人没有不是小心谨慎,一步一步往上爬的,爬到岭上,都得气呼气喘坐下来休息。岭上有一个休息的亭子,那亭子里是一处最好下手的地方。我们须紧跟着他,等他们爬上岭休息的时候,赶上去乘他不备,八人一齐拥上;除非他长着三头六臂,才戳他不翻。若放他过了界岭,就不容易再找好地方了。你们快起来,不可让他们先走。’
“七人当即翻身起来,忽见那少年来到房门口向八人招呼道:‘对不起诸位,兄弟先走了。这里已安排好了酒菜,恕不奉陪。兄弟在界岭等候诸位便了。’说毕,打了一拱,即回身走了。八人听了,不由得怔了一怔。便有一个精明些儿的说道:‘看这小子急忽忽的情形,简直是已看出了我们的底蕴,不敢和我们做一道走。若始终照这般走法,他走到铜仁府,我们送到铜仁府,岂不也是一桩笑话!’那个资格最老的便笑道:‘我们不存心放他去铜仁府,他就插翅也飞不去。他越是这般不教和我们做一道走,越显得他没了不得的本领,才望着我们胆怯害怕。我们快吃了饭赶上去,他说了在界岭相等,我们不要到界岭就得赶上他。’于是八人吃喝了那少年安排好了的酒菜,挑了麻担出门追赶。
“这八个人的武艺都已练得有个样子了,肩上的麻又不甚重,行走起来,比寻常人自是加倍的快;但是努力的向前追赶,追了二、三十里远近,仍不曾追上那少年。八人倒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暗想那少年骑在马上,虽能跑得很快,何以那汉子挑着那般重担,也能跟得上呢?一面这么揣想,一面仍是努力前追。直追到界岭底下,才远远的望见那少年反操着手,立在岭上的休息亭中,神闲气静的朝岭下看着;皮箱、马匹都在亭子旁边。八人见了,好生欢喜,一个个脚不停步的爬上了岭。只见那少年很殷勤的迎着说道:‘诸位真辛苦了!请坐下来休息罢!’
“八人自从火铺里动身,一口气追了四十多里路,又不停留的爬上这座界岭,也实在累得乏了,不能不坐下来休息一会;等精力略略的回复了,再动手和少年厮杀。当即各择了一个地方坐下来;看那挑皮箱的汉子已仰面朝天的躺在亭子里睡着了,呼呼的鼾声从鼻孔里发出来,好像也是累得疲乏不堪的样子。连那马匹都垂头戢耳的,只三只蹄着地,一只蹄提起来休息;肚带已解松了,鞍鞯歪在一边。少年靠亭柱坐着,两眼垂下,现出要睡却不敢安睡的神气。八人见了这种情形,都安心乐意的休息;料知那少年一时断不能就走,不妨多休息些时;免得因累乏了,减少厮杀的力量。
“八人约坐了一顿饭久的工夫,只见那少年忽伸了一个懒腰,一眼就望着那个资格最老的,从容笑道:‘承诸位的盛情,一路跟随兄弟到了这里,兄弟实在感激之至!只是兄弟有一句不中听的话,想向诸位说说,望诸位不要动气。诸位虽说是去云南做麻生意的,不但不转我这点儿金银的念头,并可以帮助我对付外来转念头的。话是说得好听,不过我是个初出门的人,胆量小,疑心多,总有些着虑诸位的话不甚靠得住。我待时时刻刻的防备着诸位罢,提心吊胆的觉得太苦;待不防备罢,恐怕落了诸位的圈套,万一失事,不是当耍的。再四思量,不如大家索性推开窗子说亮话,你们真是做麻生意的行商便罢,不妨大家做一道走;若我疑虑的不错,你们果是特地跟来转我这两箱金银的念头,那么在此地就得动手了。因为过了这界岭,一路到铜仁,多是平阳大道,再也寻不出这么好的所在了。你们老实说罢!’
“那少年话才说毕,资格最老的已跳起身来喝道:‘不错,对不起你,我们原定了是在此地下手的。’旋说旋从衣底拔出一把尺多长的尖刀来,只将脚尖一垫,已蹿到了少年跟前,擎刀便刺。少年不慌不忙的等到刀已刺近了胸前,才伸出两个指头,迎着刀锋一捏,顺势往旁边一拖。那人因来势太猛,脚底下早已站立不牢,扑地一跤栽去,正倒在少年脚边;少年一提脚就站在那人的背上。这七人看那人动手,也都跳起来,各自拔刀在手,待一拥攻上前去。
“只见那少年两眉一竖,望着七人厉声叱道:‘敢动者死!’七人听了这声音,一看少年的脸色,那两只眼睛就如两道闪电,神光四射,使人看了不寒而栗。原是一个极飘逸的美少年,言词典雅,举止温文,一些儿没有使人望而生畏之处;不料一转眼之间完全改变了一副神气,真是神威抖擞,直可辟易千人。那七个人虽已各自拔刀在手,待一拥上前厮杀;但一遇那种神威,便不知不觉的吓得手脚都软了。加以眼见得那个资格最老、本领最高的同伙,尚且绝不费事的就被那少年打翻在地,不能动弹;人孰不怕死,自然再也鼓不起上前厮杀的勇气。一个个不由自主的往后倒退。
“那少年已将那把尺多长的尖刀夺在手中,见七人都往后退,有想逃走的意思。接着又厉声叱道:‘站住,不许动!’说也奇怪,七个人虽没有了不得的本领,然也不是软弱无能之辈;打不过罢了,难道逃也逃不了吗?不知怎的,少年一叱道站住,七人竟比听了军令还显得服贴,一个个真个矗然立住不动了。少年现出盛怒的脸色,向七人瞪了一眼,只瞪得七人如筛糠一般的抖起来。
“少年虎吼了一声骂道:‘狗贼的强盗,简直不识抬举!我因久闻张躐蹋的名,以为他是一个好汉,本当绕道到他山寨里拜访的;无奈官事紧急,我母亲限我七日赶到铜仁,沿途不许眈搁,只得打算再回到山寨道歉。以为张躐蹋既是镇远道上的好汉,做买卖必得做个来清去白,不至胡乱动手;谁知他手下竟收了你们这种辱没师门的徒弟。我素闻张躐蹋的山规很严,无论在他手下多年的徒弟,大小买卖都得禀明他,听他吩咐。派谁的出马,都得由他作主;如敢私自在外伤人一根毛发,便处死罪。你们这次是私自跟来动手的吗?还是奉命而来的呢?快照实说出来,我好发落。’
“七人见少年说得这般清楚,真是说不出的心中悔恨!面上羞惭,大家都不知如何回答?少年一迭连声的催促,其中才有一个胆气稍壮的答道:‘不奉张二哥的命,我们如何敢私自跟来?’少年很惊讶似的,连咦了几句道:‘这就奇了!是张躐蹋教你们跟到此地来动手的吗?你们要知道这不是可以胡说乱道的事啊!到底是不是张躐蹋打发你们来的?’那胆气壮的料知不能不说实话,只得将张躐蹋两次追赶上来,教他们回去的话说了。
“少年才仰天打了一个干哈哈道:‘你们这些东西好大的狗胆!我本待尽取你们的狗命,替张躐蹋整顿山规;既不是私自跟来,姑饶你们一死。只是张躐蹋两次追你们回去,你们何以不听?死罪可免,活罪万不能逃。你们有耳不听寨主之言,要这耳朵何用?”
说罢,弯下腰去就用手中尖刀哧哧两下,将躺着的两耳割了。七人眼睁睁的望着,心中害怕万分。眼见得就要割到自己头上来了,只是不但不敢动逃走的念头,连躲闪都不敢躲闪一下,呆呆的立着与木偶一般;硬着颈项,听凭少年一刀一只耳朵,八个人整整的被割去一十六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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