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必成听到了这里,忍不住插嘴笑道:“难道他们八个人都吓昏死过去了吗?怎么痛起来也不知道躲闪呢?”
李旷摇头道:“这话不是我捏造得来的,当日同被割了两耳的人,亲口对我说的。譬如耗子见了猫,池鱼遇了獭,就有逃跑的力量,到那时也施展不出来了。那少年割完了一十六只耳朵,才将尖刀往地下一攒,道:‘你们回山寨去,只说我周开发拜上张寨主,已领教过了,下次恕不再到山寨拜访。去罢!’扑在地下的那人,当周开发提步去割七人耳朵的时候,背上如释了千觔重负,已挣扎得站起身来。‘去罢’两字一出周开发的口,八人登时活动了,掉转身就待逃窜下岭;周开发又喝一声站住,吓得八人又不敢跑了。
“周开发仍回复了温文尔雅的神态,笑指着麻担并地下尖刀,说道:‘你们的买卖没做成,难道连本钱都损掉不要了吗?何苦害怕到这一步!我如果要取你们的性命,你们便插翅也飞不了;既饶恕你们回去,就慢点儿走也无妨碍。’八人听了这话,益发觉得羞惭无地。只得拾起尖刀,各人挑了麻担,忍痛低头走下界岭;回头看岭巅休息亭内,没有周开发的影子了,才就路旁树底坐下来。由那个资格最老的从身边取出刀创药,大家敷上了些儿,才止住了流血。
“几个未曾出师的徒弟说道:‘我们因不听张二哥的话,以致弄到这么一个结果,还有甚么面目回山寨去呢?不如就此散伙,各自另谋生活;就是张二哥将来知道,也可以原谅我们是出于不得已,不是背叛山规。’几个已出师的徒弟说道:‘那如何使得?我们今日受了周开发小子这般凌辱,此仇!不报?我们八个人都是初次出来做买卖,本来没有多大的能为,栽倒在周开发手里,算不了甚么!回去报知张二哥,山寨里多少能人,自然有人出头代我们报仇雪恨,替山寨争气扬名的。趁周小子还不会赶到铜仁府的时候,我们昼夜兼程回山寨报信,也还来得及。若就是这么散了伙,张二哥得不着我们的消息,每日盼望我们回去;只须再耽搁几日,周小子必已在铜仁府,安然把救他舅父的事情办妥,天南地北的不知去向了,教张二哥那里报这仇恨呢?’
“出师徒弟的力量毕竟大些,这几个未出师的拗不过,只好依从。于是八个人脚不停步,三日的路程,只一昼夜便赶回了山寨。张躐蹋一眼看见了八人的狼狈情形,立时气得几乎昏死了。八人仍不敢不照实禀报;张躐蹋气恨得拔出佩刀来,要将八人一并杀却,再亲自下山找周开发拚个死活。山寨中众徒弟都环跪替八人要求绕命,张躐蹋执意非杀不可;亏得不前不后,正在这紧急的时候,忽有一个小兄弟飞跑进来报道:‘老祖师来了!已到了山下。’他们所谓老祖师,就是惠清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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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躐蹋听说老祖师已到了山下,料猜事非寻常,连忙吩咐将八人绑起来听候发落;一面整理衣冠,率领众兄弟下山迎接。心想:‘老祖师在光化寺,轻易不肯跨出山门,有事总是打发人来传我去吩咐,怎的今日却亲自到这里来?’一边想,一边走到半山,只见惠清和尚已走了上来。他们虽是强盗生涯,却很有些规矩礼节,惠清和尚所到之处,手下众喽啰都得排班跪接。
“惠清和尚来到山寨里坐定,正色向张躐蹋问道:‘我教你在这山寨里干甚么事的?’张躐蹋看了惠清和尚生气的神气,只吓得跪下地说道:‘师傅是为周开发的事么?弟子就为这事气了一个半死。这事实在怪弟子太荒唐,不应该打发他们新手去做。弟子正待到光化寺里禀报师傅,不知道师傅的法驾亲临;弟子情愿拚着性命立刻去铜仁府与周开发见个高下,宁死也得替师傅争了这口气。”
“惠清和尚指着张躐蹋冷笑道:‘你这话就该打,你不怪自己不该打发人去,却怪人家不该欺负了你的人。你打算替我争甚么气?你若是真替我争气的,这样买卖也打发人去做吗?且把那八个孽障提出来。’张躐蹋那敢申辩,随将那八人提出。惠清和尚亲口审问了一番,吩咐每人责打八百大板,只打得一十六条大腿,条条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并教山寨里除了八人名字,永远不许在镇远道停留。张躐蹋心里不服,等到惠清和尚的气平了,才问道:‘周开发那小子的能为虽是不错,但弟子不见得便怕了他。他须知道是师傅手下派去的人,也应该顾全师傅一点儿颜面,用不着下这种毒手;不是存心给师傅过不去吗?师傅何以全不与他计较,专灭自己的威风呢?’
“惠清和尚道:‘周开发的年纪虽轻,为人行事倒甚是老成达练,志趣也甚是高尚,确是一般后进当中的好汉。即论这回的事,只能怪你派去的人尽是瞎了眼不认识人的东西;随便换一个稍为知情识趣的人去,见了周开发那种毕动,也不致再动手,弄出这么大的笑话。周开发在界岭打发他们八个孽障走后,随即写了封详细的信,把那一十六只耳朵,专人送到光化寺来。’
“我一见那大包血淋淋的耳朵,只气得发昏。当时还有些不相信你派去的人,竟有那么混账!周开发一面之辞,不见得句句实在。即打发人去那一路探听,才知道你派去的八个孽障,简直是存心要讨没趣,一点儿不与周开发相干。我心想那八个孽障既有那么胡涂混账,受了周开发的折磨,难保不回山寨向你挑拨是非,怂恿你去铜仁府与周开发拚命,好替他们出气。若真个是那么一来,天下英雄都得骂我们不识抬举,不是好汉,所以我只得亲自到这里来。果不出我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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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躐蹋心里仍是不服,道:‘那小子存心瞧不起我们,打我玉屏经过,连一个信都不通知我;怎么天下英雄倒能骂我们不识抬举,不是好汉呢?并且我派去的八个人,那小子应该知道都是新手,随便显点儿手段,就可以打发回来,何必要割取他们的耳朵?这道理恐怕也有点说不过去。’惠清和尚摇头道:‘你要知道他周开发这次打从玉屏经过,并不是拿薪俸替人家保镖;是押解他自家的银两,又是为救他舅父之急;不通信打你的招呼,并不要紧。你派去的八个孽障,存心要取他的性命,他只割下一对耳朵,有甚么过分的地方?总之江湖重义气,他不存心与我们为难,我们万不可披蓑衣打火,惹火烧身。’”
李旷述到这里,张必成又插嘴问道:“惠清和尚这种举动、这些言词,周开发知道么?”
李旷摇头道:“大约他不会知道,他若知道惠清和尚对于界岭的事,心中毫无芥蒂,也不致时时还存心防范了。周开发自从到铜仁府将他母舅徐知府救出,益发觉得宦途没有趣味,回到泸溪便极力劝他父亲告老乞休。无奈周金榜生成的贱骨头,自以为做到了一个守备,有了不得的威风;周开发一味败兴的话,那里听得入耳呢?周开发觉得在泸溪看了他的父亲那种奴颜婢膝的样子呕气,独自一个人到三山五岳游览去了。我逆料他就听得泸溪被围的信,也绝不会赶回来,帮助他父亲和我们作对。”
张必成道:“那却不见得!他既在世间称好汉,父子之情岂能完全不顾?周金榜是个庸懦无能的人,若没有能人帮助,他早已吓得弃城而逃了;即如今晚这一阵地雷炮火的攻击布置,就不是他周金榜的举动。”
李旷点头道:“你这话不差!不过这也不是周开发的举动。周开发若在泸溪,知道是我带兵来打泸溪,必遣人向我来说,我们没有这么容易过分水墺的。你瞧着罢!天色已快要发亮了,待一会到金鸡岭便见分晓。”
二人谈到这里,李旷便传令拔队前进,到金鸡岭下,天光已经大亮了。看金鸡岭上的旗帜鲜明,远远的就看见一面极大的旗上,被风飘得展开来,分明是一个很大的刘字。守兵都伏在岭上,寂静无声,不见一个人走动,看不出究有多少兵把守?李旷既率兵到了这里,自然传令攻上去。营中也带了抬枪大炮,同时向岭上仰攻,只是岭上并不开炮还击;李旷只得亲率二十四个把兄弟,并数百精壮敢死的会党,当先冲杀上岭。
这金鸡岭并不十分陡峻,不过山路仄狭,路两旁荆棘丛生,冲上去很不容易。已冲到半山,才听得岭上一声鼓响,就有无数的大炮,同时向岭下轰击。
李旷营里带的大炮是铁铸的,力量虽可及远,然笨重非常;山路崎岖,更是不容易行动。岭上的炮,是用新锯下来的湿松树,凿空树心做炮身,隔一两寸远上一道铁箍,和铁炮一般的灌硝药子弹;虽打不到铁炮那么远,只是在一里以内,比铁炮还凶得可怕,转动尤为灵巧。这种木炮里面灌的是散子,一炮轰出,炮弹如雨点一般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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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旷虽骁勇,无奈为地势所限,数百冲锋的精壮,被上面一排炮冲得纷纷往山下跌落;一瞬眼之间,就打死了一大半。二十四个把兄弟之中,也有八、九个中弹栽倒的。李旷料知不变更方略是绝冲不上去的,只得传令退下。才退到山底,岭上的枪炮,便实时停了开放;所有开炮放枪、摇旗吶喊的兵士,又都已伏下去,不见踪影,不闻声音了。
李旷退下来和张必成计议道:“这一次败仗,真出我意料之外;实在想不到泸溪地方,除了周开发之外,还有这么一个能人。看岭头大旗上写着那么大的一个刘字,可见得这人姓刘;只是我在泸溪盘桓的时日也不少,却从来没听说有姓刘的武官有甚么能耐。这倒得先探听出姓刘的来历,再作计较。”
张必成道:“依我看来,不见得是姓刘的有甚么能耐;多半就是周开发回来,姓刘的不过奉他的命令行事。”
李旷踌躇道:“或者如你所料,也未可知。你我既奉命率师来攻泸溪,便是周开发真个回来和我为难作对,我也不害怕。这金鸡岭非十分险要可守之地,岭上的地面不宽,不能容多少人马。你我各选五百壮丁,就在今夜分左右抄上岭去,这正面也同时向上冲杀。我料守这岭的兵马不多,所以昨夜不敢迫近森林,今日不敢显明出战。我们带了上万的人马,若攻打这个金鸡岭都攻打不下,还有甚么面目回见祖师?”
张必成道:“你所见的一点儿不错。我们昨夜、今日已两次受挫;他们若是兵力厚,乘胜冲杀出来,我们此刻能在这里立足吗?”
李、张二人各就军中挑选了五百名勇敢之士,并将其余的兵士分做几队,轮流在正面向岭上攻击,使岭上的兵不得休息。布置停当了,李、张二人便各带了五百兵分途出发。要知能否占领金鸡岭?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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