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贵因操劳过度,又是不舍得化钱求医服药,以致一天沉重一天。这时曾服筹年幼没有知识,男女工都是雇用的人,能尽他自己的职务便是有天良的了,谁来过问东家的病体如何呢?缠绵床褥的病了半个多月,刘贵才自知病势不轻,着急延医诊治;偏遇了个不会用药的医生,两帖药服下去,病势便益发加重了。
凑巧在这个时候,男工和女工忽然发生出恋爱关系来,并都存心欺负曾服筹年幼。刘贵病倒了不能动,两人完全把态度改变了,镇日夜毫无忌惮的鬼混在一团;刘贵在病榻上呼唤,分明听得,也只装没听得。
刘贵因想积蓄些银钱,准备好带回桃源,替曾家重兴门第。做小本买卖的人要积蓄,总逃不了“勤俭”两个字;主人过于勤俭,雇工多是不情愿的。刘贵就因平时过于省俭,不能得雇工的欢心;刘贵不病倒,他们只能心里不高兴,为要顾全饭碗,不敢有所表示;到此时就不觉得尽情发挥出来了。
曾服筹年轻,男女工有甚么举动多不避忌;曾服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到病榻跟前,一五一十说给刘贵听。曾服筹在这时候,已直认刘贵做父亲,早已改了姓刘,全不记忆有曾家的一回事了。刘贵听了男女工的禽兽行为,只气了一个半死,满心想将两人开除,另行改雇。无奈自己病到了这一步,连床都不能下,开除容易,一时却无从改雇两个相安的人;若一日雇不着人,不但买卖没人经理,就是饮食都不得到口,只好按下火性忍耐。
他总以为自己年事不高,病魔终有退去的时候,等到病体略好,再来整理家事;谁知病本是由忧郁而成的,正在沉重的当儿,更加以恼怒,那里还能久活!就在这夜二更过后,忽然变了症候。刘贵自知死到临头了,因曾服筹原是睡在他身旁的;极力挣扎着,将曾服筹推了醒来,握住曾服筹的手说道:“不要睡着了,我有话和你说。”
曾服筹从睡梦中惊觉,蒙眬着两眼,一面用手揉着,一面看房中昏沉沉的。一盏油灯虽在床跟前点着,然油已将尽,又有多久不曾剔灯芯了,不到半寸长的火焰;但是倒亏了这半寸长的火焰,照在刘贵脸上,看得出已淌下满脸的泪珠来。小孩子心理,刘贵的病势危险,倒不觉得可虑;一见刘贵满脸是泪,却很着急的问道:“爹爹有什么地方痛吗?怎么哭起来了呢?”
刘贵听了,益发泪如泉涌,紧握着曾服筹的手,说道:“你快不要再叫我爹爹了!我今生短命,只怕就是因这个折磨死我了。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尊卑上下的人,委实是无可气何啊!我原打算待你成年之后,才向你说出实情来的;无奈我的大限已到,不能由我作主。我在这时候就撇下你去死,真不甘心!”
说到这里,已哽咽得不能成声了;曾服筹莫名其妙的也跟着哭泣。
刘贵哽咽了一阵,接续说道:“我这时候对你说的话,你万不可忘掉一句。你不但不是我的儿子,你并不姓刘;你于今的名叫服筹两个字,却是你原来的名字,你亲生父母在我带你逃出来的时候临时给你取的。我记得当时你父亲曾说,是教你将来长大了,替他复仇的意思;只因复仇两个字太显露了些,所以改了用现在这两个字。
“你父亲姓曾名彭寿,是湖南桃源县白塔涧地方的巨富。我是从十来岁起就在你父亲跟前听差的,名分上我与你父亲虽是主仆;实在你父亲待我恩重如山,俨然兄弟一样。你父亲为人,一生正直,最喜帮助穷苦的人;白塔涧周围数十里的穷苦人家,提起来没有不感激曾大老爷的;就是地方绅士,也都和你父亲要好。
“惟其中有一个姓朱名宗琪的狗杂种,也是白塔涧一带的一个有钱有势的绅士,那东西并不曾因甚么事与你父亲结仇,只为你父亲好行善事,籴给穷苦人的谷米,价钱总得比旁人便宜些;朱宗琪那东西刻薄成家,他的谷价比旁人更贵。你父亲借钱给人,不要利息;朱就盘剥重利。两下相形见绌,地方人益发称颂你父亲的好处,背地里将朱宗琪骂得狗血淋头。朱宗琪也知道地方人都恨他;然他不怪自己的不好,反怨恨你父亲,说你父亲是有意这般做作,显出他的厉害刻薄,好收买地方的人心。
“这种话也传到了你父亲耳里,只是全不介意,仍照着平常的样行事;也不因朱宗琪怨恨,便将谷米的价抬高。谁知朱宗琪就因此遇事与你父亲为难;你父亲生成宽厚的性质,有许多小事虽明知是朱宗琪从中播弄,总忍耐不与计较。你父亲因得人心的缘故,朱宗琪三回五次的借事想暗害你父亲,都弄巧成拙;不仅暗害不着,反受了地方人多少唾骂。那恶贼真是绝无天良,越害不着越不肯罢休。
“凑巧这年桃源仙人岩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仙人,整日的伸出一双穿红鞋的脚在岩外,惊动了远近无数的人,都到岩下拜祭。那仙人显圣,附在拜祭的人身上,说白塔涧地方的人心太坏,上天降罚,一地方的人都应瘟死。那仙人名字叫做广德真人,因一念慈悲,特地来尘世在白塔涧观音庙施水,救治一般害瘟疫的人。
“那时你祖母背上生了一个碗口大的背疽,经多少医生治不好;你父亲最孝,为那背疽焦急的了不得。见广德真人在观音庙替人治病,无不灵验,害瘟疫的虽死了不少,曾到观音庙求了杨枝水服下的都得死里逃生。那时你一家人之中,除我而外,也都害过一般症候的瘟疫,也是亏得服了杨枝水才好的;你父亲因此虔诚发心,迎接广德真人来家,替你祖母治背疽。不知叩了多少头,膝行了多少路,三番两次的,才将广德真人迎接来家。
“那广德真人真是神仙,一到你家,就知道你家必因他得祸,当即吩咐家里人不许张扬出去给外人知道;只是家里人虽不去外面说,不知怎的地方数十里的人,不到一两日工夫,大家都知道仙人藏在曾百万家里了。广德真人不吩咐家里人隐瞒倒没事,就因为隐瞒着不给人知道,朱宗琪那个没天良的东西便好借此散布谣言了。
“朱宗琪本来和你父亲有嫌隙的,这回广德真人到观音庙施水治病,求水的人多和平时赛会一样。朱宗琪趁这时候,放账给一般做小生意的,贪图重利;心恨你父亲不该独自把广德真人迎接去了,害得他少赚了许多利钱,心里更觉不快活。凑巧在那时候,又有几个强盗乘朱宗琪在观音庙不曾回家的时分,到朱家将看门的捆绑在地,老弱妇孺逼到一间房关着,把朱家所有的细软都抢劫一空去了。
“朱宗琪又伤心,又忿恨,不怪自己贪心不足,不该坐守在观音庙不回家,反迁怒在广德真人和你父亲身上。说若不是广德真人在观音庙妖言惑众,白塔涧一带素来没有强盗抢劫的事;为有广德真人一来,闲杂人等才敢在观音庙附近停留。朱宗琪既迁怒在广德真人身上,而广德真人又偏巧在你家藏着,不使外人知道,朱宗琪便好施展他害人的手段了。立时将全家搬到桃源县城里住着,买通桃源县知事,轻轻的加你父亲一个‘窝藏匪类,图谋不轨’的罪名,派兵来捉拿你父亲和广德真人。
“你父亲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君子,怎肯做犯法的事呢?既自己居心无愧,就是官府来捉拿,也不害怕。当时已跟着来捉的人,上了刑具,一同动身去桃源县。谁知才走了一两里路,地方人听得桃源县派兵捉拿救命的仙人和你父亲,都不服气;更有几个不知从那里来的大汉,一个个都勇猛非常,鸣锣邀集地方人,在白塔底下,从官兵手里,将广德真人和你父亲夺了下来,并打死了好几个衙役。
“你父亲知道事情弄糟了,然不是出乎你父亲的本意,也就无可奈何;但是你祖母就在这时候,因受惊过甚,已好的背疽复发,来不及医治死了。你父亲料知是那么闹下去,终归是要被朱宗琪害得灭族的。曾家几代单传,只有你这一个根苗,那时才有三岁;若不趁早设法逃出那祸坑,势必同归于尽。当下决计教你母亲带你逃跑,派我跟随伺候;无奈你母亲生成三贞九烈之性,宁肯和你父亲同死,不肯离开一步。可怜你父亲只急得跺脚,一再劝你母亲顾念禋祀,不可固执;你母亲只是不依,并说如果定要他走,他立刻就死。
“我从小受了你父母的大恩,那时在旁看了这种情形,心里比快刀剜着还难过,当下也没工夫计虑事情难易,就一口答应带你出来逃难。可怜你父亲为将你托付我,还向我下了一礼。我就为你粉身碎骨,也是应该的;不过我不待你成人就死,实在辜负你父母待我的深恩!”
刘贵说到这里,已忍不住哭起来了。曾服筹知道了他自己身世,也悲泣不胜。刘贵又推着曾服筹说道:“我自己不能动弹,我腰间缠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儿,你替我取下来。我还有话向你说。”
曾服筹忍住啼哭,从刘贵腰间解下一个小包裹来;看包裹上面缠扎得非常紧密,刘贵教他将包裹解开,取出里面的东西来。曾服筹手边没有剪刀,针线密缝的包裹,双手无力的十来岁小孩,一时那能将包裹内的东西取出。用指甲拨了一会拨不动,只得拿向油灯跟前,反复寻见线尾;亏他还聪明,知道就灯火将缠扎的线烧断。只是线虽烧断了,包裹一散,里面两件很沉重又很光滑的东西,已在线断时脱离包裹掉下地来,只掉得当啷啷连声响亮。
刘贵听了,急得“哎呀”一声道:“不打破了么?”
曾服寿慌忙从地下拾起来,问道:“就是这一只圆圈儿、一块白石头么?”
刘贵道:“你且把灯光剔大些,让我瞧瞧,看打破了不曾?”
曾服筹即将灯光剔亮,一手端灯,一手擎着两件东西,送到刘贵面前。
刘贵抖索索的先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来,取了一件对曾服筹说道:“你以为这是一块白石头么?这是你祖父传家之宝,名叫古玉玦。你父亲慎重收藏,原有两只;因感激广德真人替你祖母治好背疽的恩德,谢他金银珠宝都不肯受,才取出这样一对古玉玦来,分一只送给他。这一只交我带出来,我原打算待你成人之后,能撑立门户了,方才传给你;奈我的罪孽太重,天不容我如愿,只得趁我这一刻清醒,交还给你。你不可小觑了这一块东西,随意乱损。这东西在我腰间缠了七年,一日也不曾离开过。
“这圆圈儿,是一个赤金的手镯。赤金手镯原算不了甚么希奇;不过这只金手镯,是你母亲当日嫁给你父亲的妆奁,我带你临走的时候,你母亲才从手上脱下来给我的。现在开设的这一个豆腐店,就全赖这一只手镯典押了钱,才盘顶过来的;几年来缩衣节食,积蓄了钱赎取出来。你也得好生保存着,最好仍旧包裹停当,和我一般的缠在腰间。周福这东西近来虽变坏了,只是他究竟在我这里帮做了六、七年,我惟有将你托付他;一则凭他的天良,二则听你的命运。你缠好包裹,开门去把周福叫来罢!”
曾服筹一面缠着包裹,一面问道:“我的亲生父母,此刻到底在甚么地方?简直无处打听吗?”
刘贵听了这话,两只枯涩的眼睛又洒豆子一般的涌出多少痛泪来,说道:“我真该死!几句最要紧的话,不亏了你问,我倒忘记向你说了。你以为你还有亲生父母在世么?我带你逃到通城,不上几个月,就打听得你父亲和你表舅成章甫,领了广德真人给他的五千人马,从桃源去攻取辰溪、保靖;恰遇了朱宗琪那个生死冤家,帮助官兵守辰溪城,用计将你父亲擒获,在辰溪城楼上斩首示众。你母亲闻信,就投河自尽了,尸身都不曾捞着;你表舅成章甫逆料广德真人不能成大事,撇下所统带的军队,潜逃不知去向。你只须切记在心。”
曾服筹哭道:“我也读了几年诗书,父母之仇不能报,还得是人吗?”
刘贵就枕边点了点头道:“你且伸手来给我看看。”
曾服筹不知道刘贵要看手是甚么用意,即将右手伸过去。刘贵微微的摇头道:“右手是要拿刀报仇的,伸左手来。”
曾服筹即换上左手。刘贵将曾服筹的衣袖提起,审视了一会,猛一张口,就在臂膊上咬了一个深深的齿痕,只痛得曾服筹哎哟一声,缩手不迭。
刘贵气喘气促了一阵,说道:“你年纪小,眼里没见着你父母被仇人陷害的情形,心里便不知道痛恨;我此刻对你说的话,你日久必忘,所以我只得咬你一口。使你受了这一次痛,以后见了这个齿印,便想起我此刻对你说话的情景;想到此时的情景,就不由你不想到你父母的仇恨了。好,你就去把周福叫醒,教他到这里来。”
曾服筹泪眼婆娑的,刚待开门出去叫周福,只听得门外陡然脚步声响。周福的声音问道:“老板的病更厉害了吗?我在梦中被小老板的哭声惊醒了,特地起来问问。”
说着便伸手推门。曾服筹将门闩开了,周福走进房来。
曾服筹此时年纪虽小,却很精明机警。在那刚待开门出去叫周福的时候,周福就在外面陡然走得脚步声响,曾服筹心里已有些怀疑,暗想怎么来得这么凑巧?及开了门,看周福身上的衣服,还穿得齐齐整整,不像是已睡复起的,眼睛也全无睡意,心里早明白了被小老板哭声惊醒了的话是假的;必是多久就在门外听壁角,那当啷哪金镯落地的声音,不待说是已被周福听得了的。曾服筹一面心里计算,如何才可以避免周福谋夺这两件贵重东西?一面跟着周福到刘贵床前。
曾服筹听了周福的话和脚步声,尚且知道周福是在门外偷听,刘贵心里自然更明白。这种关系极大的秘密情事,因略不经意,完全被人偷听去了;而偷听的又是居心不光明、行事不正大的人,刘贵安得不着急?便在康健无病的时候,遇了这种着急的事,也说不定要急得发昏;何况刘贵已病在弥留,正要趁这回光返照、神智清明的一剎那间,吩咐后事,如何经受得起这般刺激?周福才走近床前,看刘贵两眼已经发直,喉咙痰响不止;曾服筹扑上去叫唤时,只听得磨得牙关一声响,气就断了。
曾服筹此时虽已知道刘贵不是自己的父亲了,然一则感激刘贵抚养之恩,不忍一时改口;二则自己的身世秘密,不能给外人知道,左右邻居的人,几年来都认他和刘贵是父子,死后忽然改口称呼,倒有多少不便。
才号哭了两三声爹,周福已拍着曾服筹的肩,说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人已经断了气,你就整日整夜的哭,也哭他不转来。半夜三更的,把左右邻居的人都哭得睡不着,挨人家背地的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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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服筹听了生气道:“谁人没有父母的吗?谁家不死人的吗?我死了父亲,怎么哭都要挨人家的骂?”
周福冷冷的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谁说死了父亲哭不得!如果是死了父亲,是应该哭的;但是你哭迟了些,应该早哭。这不是你的父亲,要你号天顿地的哭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不瞒你说,我早已到了门外;老板对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进了耳。你能依我的话行事,我不但不把那些话去对人说,并好好的待你,生意也接着做下去,我还认你做老板;若不依我的话,我暂时也不勉强你,我自有我的打算。”
曾服筹看了周福那种又冷酷又凶狠的面孔,又听了这些恐吓兼引诱的言语,心中实在气忿不堪。无奈自己思量假父刚死在**,不曾装殓安葬,自己又太年轻,不能处理丧葬的事;而这个豆腐店也塞了不少的本钱在内,关于生意上的事,从来是由周福一人经手仿的。于今不依周福的话,眼见得假父不能入土,生意没人经营;还料不定周福将有甚么可怕的举动。只得忍气吞声的问道:“你有甚么话教我依从?且说出来看看。只要我能依从的,尽可依从。”
周福正要开口说话,那女工忽然跑了进来,神色惊慌的向周福说道:“吓死我了!我久等你不回房,听了小老板哭爹的声音,料想必定是刘老板咽过气了。正在心里有些虚怯怯的,猛然一口冷风吹来,把一盏灯吹得熄了又燃、燃了又熄。我一身汗毛,根根都吹得竖了起来,只得不顾命的跑到这里来。老板果是咽了气么?”
说着伸长领子向**望了一望,吓得连忙将脖子一缩,说道:“哎呀!吓死我了!怎么咽了气,眼睛还是睁着的呢?”
曾服筹看了这种轻侮的神情,想起自己此后没有这假父保护,必被这一对狗男女欺凌磨折,又忍不住抚着刘贵的尸痛哭起来。
周福一伸手抓住曾服筹的衣服,轻轻的提起,说道:“教你不要哭,你定要哭吗?他一生因刻薄鄙吝,左右邻居都不欢喜他;于今天睁眼教他死了,你还要为他哭,招左右邻居讨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