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霍俊清听了刘震声哭诉的话,错愕了半晌,心想这事真是出人意外,也不能责骂刘震声,也不能归咎于摩霸的哥哥,只能怪摩霸的气量过于褊仄。但是,这么一来,教我怎生对得起李爷呢?正要止住刘震声莫哭,打算出去看有没有解救的希望,只见李富东泪流满面的走了进来,见面就跺脚叹气道:“霍爷,你看!这是从哪里说起。我的老运怎的这般不济,仅仅一个如意些儿的徒弟,都承受不了,还要是这么惨死,真比拿快刀割我的心肝更加厉害。”
霍俊清也两眼流泪的叹道:“谁也想不到有这种岔事闹出来。这只怪我这小徒不是东西。”
李富东连忙摇手,止住霍俊清的话,一面弯腰拉了刘震声的手,一面用袍袖替刘震声揩了眼泪道:“怎么能怪他呢?”
接着就温劝刘震声道:“刘大哥心里快不要如此难过。我徒弟的性情我知道。他今日悬梁自尽,可知你昨日对他很客气。他在我跟前二十多年,我索知他是这么的脾气,服软不服硬,最要强,最要面子。他赌输了房屋,没得交割你,刘大哥若一些儿不客气,硬问他要,倒没事了,他决不会自尽。你越是对他客气,用言语去宽慰他,他心里越觉难过,越觉没有面子,做不起人。这全是由于我的老运不济,谁也不能怪。”
霍俊清问道:“已解救过了,无望吗?”
李富东悠然叹道。“哪里还用得着解救,大概巳经去世好几个时辰了。”
霍俊清道:“李爷若不强留我师徒久住在这里,或者还不至出这种岔事。”
李富东摇头道:“死生有命,与霍爷师徒住在这里有什么相干!”
李富东虽则是这么说;然霍俊清师徒总觉得心里过不去,走到摩霸的尸体跟前,师徒都抚尸痛哭了一场。就在这日,辞了李富东和王老头,回天津来。闷闷不乐的过了两个多月。
这日正是三月初十,霍俊清独自坐在账房里看账。忽见刘震声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手中拿着红红绿绿的纸,上面印了许多字迹。霍俊清掉转身来问道:“手里拿的什么?”
刘震声笑道:“师傅看好笑不好笑,什么俄国的大力士跑到这天津来卖艺,连师傅这里也不来拜望拜望,打一声招呼。这张字纸便是他的广告,各处热闹些儿的街道都张帖遍了。我特地撕几张回来,给师傅看看。”
霍俊清伸手接那广告,旋正色说道:“我又不是天津道上的头目,他俄国的大力士来这里卖艺。与我什么相干。要向我打什么招呼?”
说着,低头看那广告,从头至尾看完了一道,不由得脸上气变了颜色,将广告纸往地下一摔,口里连声骂道:“混帐,混帐!你到我中国来卖艺,怎敢这般藐视我们中国人,竟敢明明白白的说我们中国没有大力士!”
刘震声问道:“广告上并不曾说我们中国没有大力士,师博这话从哪里听得来的呢?”
霍俊清道:“你不认识字吗?这上面明说,世界的大力士只有三个:第一个俄国人,就是他自己;第二个是德国人;第三个是英国人。这不是明明白白的说我中国人当中没有大力士吗?他来这里卖艺,本来不与我相干,他如今既如此藐视我中国人,我倒不相信他这个大力士,是世界上第一个,非得去和他较量较量不可!”
刘震声正待问怎生去和他较量的话,猛听得门外阶基上有皮靴声响,连忙走出来看,原来是霍俊清的至好朋友,姓农名劲荪的来了。这农劲荪是安徽人,生得剑眉插鬓,两目神光如电,隆准高颧、熊腰猿臂。年龄和霍俊清差不多,真是武不借拳、文不借笔,更兼说得一口好英国活,天津、上海的英、美文学家,他认识的最多。想研究中国文学的英、美人,时常拿着中国的古文、诗词来请农劲荪翻译讲解,研究体育的英、美人,见了农劲荪那般精神、那般仪表。都不问而知是一个很注重体育的人,也都欢喜和他往来议论。那时中国人能说英国活的,不及现在十分之一的多,而说得来英国话的中国人,十九带着几成洋奴根性,并多是对于中国文字一窍不通,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认得、都写不出,能知道顾全国家的体面和自己的人格的,一百人之中大约也难找出二、三个。这农劲荪却不然,和英、美人来往,不但不敢对他个人有丝毫失敬的言语和失体的态度,并不敢对着他说出轻侮中国的国体和藐视一般中国人的话。有不知道他的性格而平日又欺凌中国人惯了的英、美人,拿阼一般能说英国话的洋奴看待他,无不立时翻脸,用严词厉色的斥驳,必得英、美人服礼才罢。不然,就即刻拂袖绝交,自此见了面决不交谈。英、美人见他言不乱发,行不乱步,学问、道德都高人一等,凡和他认识的,绝没一个不对他存着相当的敬仰心。他生性喜游历,更喜结交江湖豪侠之士,到天津闻了霍俊清的名,就专诚来拜访,彼此都是义侠心肠,见面自易投契。
这日,他来看霍俊清,也是为见了大力士的广告,心里不自在,想来和霍俊清商量,替中国人争争面子。刘震声迎接出来,见面就高兴不过,来不及的折转身高声对霍浚清报告道:“师傅!农爷来了。”
说罢,又回身迎着农劲荪笑道:“农爷来的正好,我师傅正在生气呢!”
农劲荪一面进房,一面笑答道:“我为的是早知道你师傅要生气,才上这里来呢!”
霍俊清已起身迎着问道:“这狗屁广告,你已见着了么?”
农劲荪点头道:“这广告确是狗屁,你看了打算怎样呢?”
霍俊清道:“有什么怎样,我们同去看他这个自称世界第一个的大力士,究竟有多大的力?你会说外国话,就请你去对他说,我中国有一个小力士,要和他这个大力士较量较量。他既张广告夸口是世界第一个大力士,大概也不好意思推诿,不肯和我这小力士较量。”
农劲荪高兴道。“我愿意。担任办交涉,我求之不得,哪里用得着你说出这一个请字呢!”
刘震声也欢喜得要跳起来,向农劲荪问道:“我同去也行么?”
农劲荪道:“哪有不行的道理。广告上说六点钟开幕,此刻已是五点一刻了,今日初次登场,去看的人必多,我们得早些去。”
刘震声道:“广告上说头等座位十块钱一个人,二等五块,我们去坐头等,不要花三十块钱吗?”
农劲荪没回答,霍俊清说道:“你胡说!我们又不是去看他卖艺,去和他较量也要钱吗?他若敢和我较量,他的力真个比我大,莫说要我花三十块,便要化三百块、三千块,我也愿意拿给他,不是真大力士,就够得上要人花这么多钱去看他吗?”
农劲荪点头道:“不错,二位就更了衣服去吧。”
霍俊清师徒换了衣服,和农劲荪一同到大力士卖艺的地方来,见已有许多看客,挤拥在卖入场券的所在。农劲荪当先走进入口,立在两旁收券的人伸手向农劲荪接券,农劲荪取出一张印了霍元甲三字的名片来,交给收券的人道:“我们三人不是来看热闹的,是特来替你们大力士帮场的,请将这名片进去通报一声。”
这收券的也是天津人,天津的妇人、孺子都闻得霍元甲的声名,收券的不待说也是闻名已久,一见这名片,即连忙点头应是,让霍俊清三人进了入口,转身到里面通报去了。
这时不到六点钟,还不曾开幕。三人立在场外,等不一会,只见刚才进去通报的人,引着一个西装的中国男子出来。农劲荪料想这男子,必是那大力士带来的翻译,即上前打招呼说道:“我等都是住在天津的人,见满街的广告,知道贵大力士到天津来卖艺,我等异常欢迎,都想来赡仰瞻仰,不过广告上贵大力士自称世界第一,觉得太藐视了我中国,我等此刻到这里来,为的要和贵大力士较一较力,看固谁是世界第一个大力士。”
那翻译打量了三人几眼,随让进一问会客室。请三人坐下说道:“兄弟也是直隶人,此次在这里充当翻译,是临时受聘的。汉文广告虽系兄弟所拟,然是依据英文广告的原文意义,一字也不曾改动。如今三位既有这番意思,兄弟也是中国人。当然赞成三位的办法。只是依兄弟的愚见,这位这番举动,关系甚是重大,敝东既敢夸口自称世界第一个大力士,若言藐视,也不仅藐视我中国,法、美、日、意各大国,不是同样的受他藐视吗?这其间必应有些根据,现在我们姑不问他根据什么,他免不了要登场演艺的,且屈三位看他一看,他演出来的艺,在三位眼光中看了,也能称许是够得上自称世界第一,那就没有话说,若觉得够不上,届时再向兄弟说,兄弟照着三位说话的意思,译给敝东听,是这么办法似觉妥当些。”
农劲荪不住的点头道:“是这么办最好。”
霍俊清也说不妨且看看他。于是那翻译,就起身引三人入场,在头等座里挑了三个最便于视览的座位。请三位坐了,一会儿派人送上烟、茶来,又派人送上水果、点心来。
这时已将近开幕,看客渐渐的多了。头等座里除了霍俊清等三个中国人外,全是西洋人。那些西洋人,见三个中国人坐在头等座里,并且各人面前都摊了许多点心、水果,比众人特别不同,都觉得诧异,很注目的望着。其中有和农劲荪认识的英国人、美国人,便趁着未开幕的时分,:过来和农劲荪握手,顺便打听霍、刘二人是谁。农劲荪即对英、美人将来意说明,并略表了一表霍俊清的历史。英、美人听了,都极高兴,互相传说。今日有好把戏可看。
一刻掌声雷动,场上开幕了。那翻译陪同着一个躯干极雄伟的西洋人出场,对看客鞠躬致敬毕!那西洋人开口演说。翻译照着译道:“鄙人研究体育二十年,体力极为发达,曾漫游东、西欧,南、北美,各国的体育专家多曾会晤过,较量过体力,没有能赛过鄙人的。承各国的体育家、各国的大力士承认鄙人为世界第一个大力士。此度游历到中国来,也想照游历欧美各国时的样,首先拜访有名的体育家和有名的大力士,奈中国研究体育的机关绝少,即有也不过徒拥虚名,内部的组织极不完备,研究体育的专家更是寻访不着。也打听不出一个有名的全国都推崇的大力士,鄙人遂无从拜访。鄙人在国内的时候,曾听得人说,中国是东方的病夫国,全国的人都和病夫一般,没有注重体育的。鄙人当时不甚相信,嗣游历欧美各国,所闻大抵如此,及到了中国,细察社会的情形,乃能证明鄙人前此所闻的确非虚假。体育一科,关系人种强弱、国象盛衰。岂可全国无一完善专攻研究的机关?鄙人为欲使中国人知道体育之可贵,特在天津献技一礼拜,再去北京、上海各处献技,竭诚欢迎中国的体育专家和大力士,前来与鄙人研究。”
演毕,看客们都鼓掌,只气得霍俊清圆睁两眼,回头瞪着一般鼓掌的中国人,恨不得跳上台去,将一般鼓掌的训斥一顿才好。农劲荪恐怕霍俊清发作,连忙拉了他一把,轻轻的说道:“且看这大力士献了技再说,此时犯不着就发作。”
霍俊清最是信服农劲荪的,听了这话,才转身望着台上,板着脸一言不发。看那演台东边,放着一块见方二尺的生铁,旁边搁着两块尺多长、六七寸宽、四五寸厚的铁板,演台西边摆着一条八尺来长、两尺来宽、四寸多厚的白石,石旁堆着一盘茶杯粗细的铁箍,仿佛大轮船上锚的链条。那大力士演说罢,又向看客鞠了一躬,退后几步,自行卸去上衣,露出那黑而有毛的胸脯和两条筋肉突起的臂膀来,复走到台口,由那翻译说道:“大力士的体量重三百八十磅,平时的臂膊大十八英寸,运气的时候大二十二英寸,比平时大四英寸,胸背腰围运用气力的时候,也都比平时大四英寸。这一幕专演筋肉的缩胀和皮肤的伸缩给诸君看。”
翻译说毕。立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