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翌园看那和尚慈眉善目,气度潇洒,料知不是作恶的僧人,想探明自己儿子的究竟,就跟在和尚背后。走到一座庙宇,陈翌园看那庙门上的匾额,写着“圆通庵”三个大字。和尚拉着陈广泰进庙去了,陈翌园也跟了进去。看庙宇的规模,并不甚大。正殿上冷清清的,一没有奉经拜忏的和尚头陀,二没有烧香礼佛的善男信女。那老和尚才走上正殿,忽回过头来,朝陈翌园打量了两眼。陈广泰也回过头来,连忙叫了声:“爹爹!”
老和尚听得陈广泰叫爹,即掉转头向陈翌园合掌笑道:“原来就是陈居士,失敬了!”
陈翌园上前施礼道:“小儿承老师教诲,感激感激。今日若不是在下亲眼见着,真有负老师傅栽培的盛意了。”
老和尚大笑道:“彼此有缘,才得相遇。老僧在半年前,无意中遇见令郎,觉得他这种异人的禀赋,没有人作育他,太可惜了,随即把他招到这庵里来,略略的指点他一番,曾再四叮嘱他,不许他在外和人动手,并不许拿着在此地学工夫的话,对世人说出半字。今日老僧教他提了酒瓶,去街上买酒,等了好一会,不见他回来,谁知他不听老僧的叮嘱,竟和人在街上动起手来!这只怪老僧平日管教不严,以致累及居士耽心,老僧很对不起居士。”
旋说旋让陈翌园进方丈就坐。
陈翌园谦逊了一会,又道谢几句,请问老和尚的法讳。老和尚名广慈,住持这圆通庵,已有二十多年了。庵里有十多个和尚,并没一个知道广慈会武艺,广慈也从来没教过徒弟。这回收陈广泰做徒弟,是第一遭。当下陈翌园见广慈说自己儿子有异人的禀赋,又在街上亲眼看了和人相打的情形,他虽不是个好武的人,然能有这么个善武的儿子。
心里自也欢喜。
半年来,陈广泰在圆通庵学武艺,是秘密的。自陈翌园见过广慈之后,竟将陈广泰寄居在圆通庵里。朝夕跟广慈研练。又练了两年,陈广泰年纪才一十四岁。他生性欢喜赌博,时常瞒着广慈,从一般无赖赌棍赌钱。一日,因赌和同场的口角,同场的哪里知道他有了不得的本领,见他年轻身体小,争持不下,就打将起来。赌场里人多,福建人的特性,就是会排挤外省人。陈广泰是江西人氏,同场的福建人,没一个不存心想欺压他的。十四、五岁的人,知道什么轻重,一动手便使出全副本领来,将满赌场的人,打了一个落花流水。登时被打死了的有六、七个,其余的也都受了重伤。
这场大人命官司一闹出来,陈广泰下了长乐县的监狱是不待说,陈翌园也就因这官司急死了。还亏了陈广泰未成年,又系自己投首,广慈拿了陈翌园遗下来的财产,上下买托,只监禁了三年,遇大赦放了出来,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只得仍伴着广慈。住在圆通庵里。广慈才将自己武艺的来源,说给陈广泰听道:“你从我所学的武艺,和旁人的武艺不同。这种武艺,是我数十年心血,独自创出来的。我没有创这武艺之前,本住甘肃、陕西一带保镖,因保着一趟很重要的镖,被一个本领高似我的强徒劫去了,我身上还受了重伤。那镖既讨不回来,我又赔偿不起,只得逃到广西,在永宁州境内一座石山上,看见一只盘篮大的苍鹰,盘旋空中,两眼好象在石缝里寻觅什么。我当时以为是人家养的猎鹰,放出来猎野兽的。我两眼也跟着向石缝里寻找,寻了好一会,才看见石缝里面,藏着一条茶杯粗细的花斑蛇,只留出头尾在外,身子全被崖石遮掩了,蛇头伸了两尺来高。鹰飞到那一方,蛇头便对着那一方,鹰越盘越底,离蛇头约有五、六尺远近,忽然将翅膀一侧,刀也似的劈将下来。我在旁看了,以为那蛇必被鹰啄死了,谁豫那蛇的尾巴,甚是厉害。鹰伸着翅膀劈下来的时候,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蛇尾已弹了过来,正打在鹰翅膀上面。鹰被打了这一下,却不飞开,只一翻身,就在蛇尾上啄了一嘴。蛇头将要掉过来,鹰亮于开两翅,横摩过去,吓得那蛇连忙把头往石缝里一缩,鹰翅摩不着蛇头,一扑翅就飞土了半空。我这时倒觉得有趣,不舍得惊散了它们。再看那鹰,并不飞远,仍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那蛇打盘旋,盘旋一会,又下来相斗一会。我看见一连斗了八次,一次又一次的斗法,各不相同。斗过八次之后,苍鹰自飞向空中去了,彼此都不曾受伤。我从永宁州出来,到罗浮山,受我师傅的剃度,渐渐领悟了静中旨趣。心胸豁然开朗,就因苍鹰与花蛇相斗,悟出遍身的解数来。他八次有八次的斗法,我也就创出八样身法手法来,费了二十多年的心血,精益求精的,成了八个字诀,因名这种武艺为字门。所有的手法,无一不是极简捷、极妥善,他人不易提防的。字门拳既成了功,特地到陕西,寻着从前劫我镖的人,报了那番仇恨。我原不打算传授徒弟的,只因数十年的心血湮没了可惜,才物色了你这个禀赋极强的徒弟,你这番受了这般重创,又听了我这武艺的来源,此后应该知道,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的时候,决不可轻易和人动手。你要知道,世间若没有第二个和我一般新创的武艺,便不会有人是你的对手。”
广慈说过这话,不到一月便圆寂了。圆通庵的和尚,平日都不欢喜陈广泰,而陈广泰又是个俗人,广慈既死,在圆通庵自然存身不住,只得对着广慈的塔,痛哭了一场,出了圆通庵。他因在福建犯过杀人的大命案,福建人最胆小,闻了陈广泰的名都害怕,谁也不敢近他。他在福建便无可谋生,辗转流落到了广州,仍是没有谋生的技艺,只好每日赶人多的地方,使几趟拳脚,求人施助几文钱度日。无奈他那种新创的字门拳,是极不中看的,外行看了,固然不懂得是闹些什么玩意,便是寻常会武艺的人看了,因为这种身手太来得不伦不类,全是平常不曾见过的,也都冷笑一声走了。遇着好行善事的人见了,可怜他是一个外省人,流落此地,横竖和开发乞丐一般,丢下一、两文钱,也不问他闹的是什么玩意。
陈广泰哪里理会得一般人都瞧不起他的武艺,还想在广东招收些学武艺的徒弟。一则要借此图谋衣食,二则想将自己的名声传扬出去。只是卖艺了两、三个月,仅免了饿死,并无一人来从他学武艺。这日,陈广泰在街上卖艺,围着看的人却也不少。陈广泰使完了拳脚,照例拾了几文钱,正待换一处地方再使,偶掉头见人群中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两目炯炯,露出光芒。四肢身体,都象是很活泼的样子,不过身上衣服甚是褴褛。只因广东的气候热,广东人对于衣服皆不大注意,每有几十万财产的人,身上穿着和乞丐差不多的。陈广泰暗想:这后生的身体,生得这么活泼,两眼这么有神,他若肯从我学武艺,我用心教出来,必能成为一个好手。我师傅当时传授我武艺的时候,也是因见我的资质好,特地用方法劝我,从他老人家学武艺。我来广东这么久了,每日在街头巷昆卖武,广东人知道我武艺好的自然很多很多,但从不见有一个人来拜我为师的。
我此刻既遇着了这么一个资质好的后生,何妨也学我师傅劝我的样,去劝他一番,看是怎样?
陈广泰主意已定,随即背上包袱,跟着那后生,走到人少的地方,紧走了几步,在那后生肩上轻轻的拍了一下说道:“陡,请站住!我有话问你。”
那后生见背后有人,于无意中拍自己的肩,又听了站住有话说的话,当下头也不回,一扭身就往前跑。陈广泰不知他为什么这般惊跑,提脚便追。不知那后生毕竟为什么惊跑,陈广泰追着了没有,且俟第十八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