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吴二爷紧闭双目,立着不动,明知自己双眼既不能睁开,想动手打出重围是办不到的。逆料众人当中,没有了不得的武艺,身上就给他们打几下,也不至受如何的伤损,只运起全身的气功来,听凭众人摆布。众人见吴二爷闭目不动,果然争着上前,拳足交下,初打时并不觉得有异,打踢了几十下之后,动手的才不由的叫起苦来。原来挥拳的,拳头忽然肿得和碗口一般大;踢脚的,脚杆肿得和吊桶一般粗,并且麻木得如失了知觉。哪些还不曾打着吴二爷的看了,才知道是这般打不得,登时改变了方法,揪住吴二爷的辫发,拖翻在地,打算用力大的人将他按住,拿带来的石灰袋压塞七孔,使他不能通呼吸,便不愁闷不死他。
吴二爷以为他们只是用拳脚敲打,但须把气功运起来,使自己皮肤中发生反射抵抗,已足对付了,谁知他们竟下这种毒手?吴二爷两眼原已痛的不能睁开,只听得压在身上的人喊拿石灰包来,才觉得是这般听凭他们摆布不妙,但是想挣扎起来,压在身上的人哪里肯放松半点呢?任凭吴二爷的内功好到如何程度,怎奈年纪大了,没有持久的力量。这边人多,可以替换着动手,吴二爷几下不曾挣扎得起,就只好咬紧牙关等死,便是气功也提不起来了。他表弟看了这危急情形,只得跑出来向众人说道:“你们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是这般以多胜少,就把他这个老头儿处死了,也算不得你们有本领,并且你们都是本地方人,果然打出了人命,有谁能脱的了干系?”
众人中为首的出来答话道:“我们不预备和他打一场人命官司,也不到这里来了。京兆人谁不知道他吴二爷是个好汉,好汉出门被人家打死了,照例只当是打死一只狗。”
他表弟道:“这是什么话!你们若凭证人说好了比武,个对个打死了,自然打不起官司,告不成状,如今你们一百多个精壮汉子,丛殴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头,还用石灰袋将他的双眼弄坏,你们自问天良说得过去么?”
他表弟从来老实不会说话,这回情急无奈,逼得说出这些话来,却发生了效力。众人既觉悟了是这么打出人命来,免不了受累,再看吴二爷已昏死过去了,只吓得一窝蜂逃跑。他表弟见他昏死在地,也吓得什么似的,连忙教家里人拿姜汤来灌救。
姜汤还不曾取来,只见吴二爷已张开两眼,一面用手揉着,一面说道:“老弟请过来搀扶我一下,我这番吃了这种大亏,不恨别的,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收几个徒弟,以致这么年纪出门,还是单身一个人!若有徒弟,哪怕他们再来多些,我也不至吃这般结实的亏。”
他表弟道:“这些混帐东西也太可恶了,邀集一百多人来打一个人,若不指名去告他们,他们也太把我们当好欺负的了。好在他们为首几个人的姓名、居处,我都知道,这回事是因我家闹出来的,打官司需用的钱,便要我卖田当地,我也情愿拿出来,只要出了这口恶气。”
边说边搀扶吴二爷起来,吴二爷摇着头说道:“这有什么官司可打!在你看起来,以为他们一百多人来打我一个,算是欺负我,在我却以为他们越是来的人多,越是瞧得起我,我若是存心畏惧他们,你既经指点我,教我走后门暂且避开一步,我何妨依你的避开呢?为的是不情愿示弱,哪怕就被他们打死了,我若喉咙里哼了一声,也算不得是个汉子。休说他们连伤我的能为都没有,凭什么配和我打官司?”
他表弟既是一个老实怕事的人,怎么会存心和人家打官司呢?其所以对吴二爷这么说,为的是恐怕吴二爷为他家小孩在外闯祸的事,吃了这大的亏,心里不甘,不是这般说说,显得他太不懂人情了,见吴二爷这么说,便道:“为我家那不争气的孽畜,害二哥如此受累,不设法出这口恶气,教我心里怎生过得去?”
吴二爷道:“这些话不用说了,倒使我听了不快活,只快去雇一辆车来,送我回家去。我得好好的将养几日,方得复原。”
正说着,只见一个少年飞奔前来。原来是吴鉴泉在家得了那人的报告,哪敢怠慢,恨不得插翅飞到这里来,无如路隔二、三十里,便是飞也来不及。吴鉴泉见面闻知了相打的情形,只气得磨牙顿足,悔恨不曾随侍父亲左右,当即雇车伺候吴二爷一同回家。
吴二爷睡在**,忽将吴鉴泉叫到床前,流泪说道:“我实在是年纪老了,血与气原来都不如少年时充足,这番因相持过久,身上虽不曾受伤,气分上却伤损得太厉害。内家工夫最要紧就是这个气字,如今气分受伤到这步田地,我自知是不可救药的了。我其所以在唐家的时候不说这话,并不是怕丧我一生的威名,实是怕传播出去,使后来练武艺的人以我为鉴戒,说内功是招打的幌子,不肯教子弟学习。我生平的武艺,早已尽情传给你了,除平日常对你说的诀窍外,并没有其它诀窍。工夫只要吃得苦,持之有恒,自然由熟生巧,由巧通神,自己没有工夫做到,尽管所有的诀窍都懂得,也是不中用的。
我没有旁的遗嘱,只依着我平日所传授的,朝夕不间断的下苦工夫做去,便算是你克家令子。我一生没收外姓徒弟,是我一生的恨事,如今悔也来不及了。你将来工夫练成之日,不可再和我一样不肯传人。”
吴鉴泉听得自己父亲吩咐这些话,忍不住伏在床沿痛哭起来。吴二爷道:“你何须如此悲伤!世间没有不死的人,我如今活到了六十多岁,还不是应死的时候到了吗?我这回便不和他们打这一场,也是免不了要死的。你一个人没有帮手,赶紧去预备后事吧。
有一句俗语道得好:“父母老死,风流孝子’,不要哭了。”
吴鉴泉恐怕哭得自己父亲难过,只得勉强收住哭声,拭干眼泪,忽见当差的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老道人,要见少爷有话说。吴鉴泉道:“我没有熟识的老道人,去回他我此刻有事没工夫见客,请他改日再来吧!”
当差的道:“已是这么回过了,他说他的事最要紧,若少爷不出去,他自会进来。”
吴二爷对吴鉴泉道:“他既这么说,想必是有紧要的事,去见见何妨呢?”
吴鉴泉只得出来,走到厅堂上,只见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道人,身穿青色道袍,顶上头发散披在脑后,如青丝一般,并不花白,脚下青袜套着麻绾草鞋,象是从远道来的。吴鉴泉见是不曾会过的,便走上去抱了抱拳说道:“道长有何贵干见访?”
那道人两眼不住的将吴鉴泉打量,也合掌当胸答道:“贫道从武当山来此,有道友托贫道带一颗丹药,送给这里吴二爷,请你转交给他吧。”
旋说旋从腰间取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吴鉴泉。
吴鉴泉只当是自己父亲有朋友在武当山,不敢怠慢,忙伸双手接了,一面让道人就坐,一面捧着纸包到吴二爷床前来,将道人说话的情形说了,并呈上纸包。吴二爷听说是武当山来送丹药的,忙挥手教吴鉴泉将道人请进来。吴鉴泉复转身走出厅堂,谁知那道人已不见了,随即追出大门,向两头张望,不但不见那道人,连过路的人也没有。吴鉴泉觉得诧异,回身问当差的,也说不曾看见那道人走大门出去。吴鉴泉又在四处寻觅了一阵不见,才回到吴二爷床前,把这怪异的情形说了。吴二爷打开那纸包,便闻到一种异香扑鼻,非兰非麝,包内一颗梧桐子大小的丹药,半边火也似的红,半边漆一般的黑,放入掌心中,团团旋转不定。吴二爷对吴鉴泉笑道:“合是我命不该绝,这必是张三丰祖师赐我的丹药,你快去厅堂上摆设香案,待我挣扎起来,当天谢了祖师活命之恩,再服这丹药。”
吴鉴泉此时年轻,心里还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吴二爷自服下这颗丹药,精神陡长,比前越发健朗了。从此,有资质好的徒弟来拜师,吴二爷便不拒绝了。吴、杨两家的太极拳法,虽都是由杨露禅传授下来的,然因吴二爷招收徒弟的缘故,杨家这方面的人,对之总觉有些不满,但又不便倡言吴二爷所学的非杨氏真传。
杨露禅死后,京城里便喧传一种故事,说杨露禅在将死的前一日,就打发人通知各徒弟,说师傅有事须出门去,教众徒弟次日上午齐集杨家,师傅有话吩咐,众徒弟见老年的师傅要出门,自然如约前来送别。次日各徒弟走到杨家门首,见门外并无车马,不象师傅要出门的样子,走进大门,只见露禅师傅盘膝坐在厅堂上,班侯、健侯左右侍立。
众徒弟挨次立在两旁,静侯露禅师傅吩咐。露禅师傅垂眉合目的坐着,直待所有的徒弟都到齐了,才张眼向众徒弟望了一遍,含笑说道:“你们接了我昨日的通知,以为我今日真是要出门去么?我往常出门的时候,并不曾将你们传来,吩咐过什么话,何以这回要出门,就得叫你们来有话吩咐呢?因为我往常出门,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仍得回家来和你们相见。这回却不然,我这回出门,一不用车,二不用马,这一去就永远不再回家,永远不再和你们会面,所以不能不叫你们来,趁此时相见一次。至于我要吩咐的话,并没有旁的,就只盼望你们大家不要把我平日传授工夫的抛弃了,各自好好的用功做下去,有不明白的地方,可来问你们这两个师兄。”
说时手指着班侯、健侯。
说毕,教班侯附耳过来,班侯连忙将耳朵凑上去,露禅师傅就班侯耳跟前低声说了几句,班侯一面听,一面点头,脸上现出极欣喜的颜色。露禅师傅说完了,杨班侯直喜得跳起来,拍掌笑道:“我这下子明白了,我这下子明白了!原来太极拳有这般的巧妙在内。”
众徒弟见杨班侯这种欢喜欲狂的样子,不知道为的什么事,争着拉住杨班侯问:“师傅说的什么?”
杨班侯连忙双手扬着笑道:“此时和你们说不得,全是太极拳中的秘诀。你们各自去发奋练习,到了那时候,我可以酌量传授些给你们。”
这里说着话,再看露禅师傅时,已是寿终正寝了。这种故事一喧传出来,京内外会武艺的朋友,便有一种议论道:“杨班侯是杨露禅的儿子,班侯的武艺,是露禅传授的,父子朝夕在一处,有什么秘诀,何时不可以秘密传授,定要等到临死的时候,当着一干徒弟的面,是这般鬼鬼祟祟的传授?究竟是一种什么举动,既是秘传,就不应当着人传,当着不相干的人也罢了,偏当着一干徒弟。这些徒弟花钱拜师,就是想跟杨露禅学武艺,你杨露禅藏着重要的秘诀不传,已是对于天良道德都有些说不过去了,却还要故意当着这些徒弟,如此鬼鬼祟祟的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接受秘传的杨班侯,更加倍的做出如获至宝的样子,并且声明全是太极拳中的秘诀,当时在场的徒弟,果然是心里难过,独不解杨露禅父子那时面子上又如何过得去的。事后还有一种议论,说杨露禅这番举动,是因自己两个儿子都在京师教拳,声名不小,恐怕这些徒弟也都在京师教起太极拳来,有妨碍自己儿子的利益,所以特地当着众徒弟,做出这番把戏来,使外边一般人知道杨露禅的秘传,直到临死才传给儿子,旁人都不曾得着真传授,不学太极则已,要学太极就非从杨家不可。这是一种为子孙招徕生意的手段,其实何尝真有什么秘诀,是这么三言两语可以说的明白!
又有一种议论,就说杨露禅这番举动,是完全为对付吴二爷的,因为吴二爷原是杨班侯代替杨露禅教的徒弟,班侯见吴二爷精明机警,存心不肯将真传授予,想不到自己出门去了,杨露禅不知儿子的用意,将秘诀尽情传给了吴二爷,杨班侯回来,险些儿败在徒弟手里,背后免不得抱怨老头子,不为子孙将来留地步。因此杨露禅临终的做作,不教杨健侯附耳过来,却教杨班侯附耳过来,无非要借此表示真传是杨班侯独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