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惕安和流氓相打,无意中遇了彭庶白,邀进寓所谈话,两人都是性情慷爽的人,见面极易契合。江湖上人交朋友,照例不盘诘人家根柢,纯以意气相结纳。当下彭庶白与柳惕安寒喧了一番,即说道:“看老哥刚才和众流氓交手的时候,身手步法都极老练,态度尤为从容稳重,好象临敌经验极多,极有把握的样子,老哥的年纪这么轻,若不是自信有极大的本领,断不能这般从容应付。老哥有这种惊人的本领,现在正有一个好机会,可以把所有的能耐,都当众施展出来。”
柳惕安笑道:“我哪里有惊人的本领!方才先生看见我与那些流氓动手,实在是因那些流氓太软弱了,马路上又铺了一层雪,脚踏在上面滑溜滑溜的,他们自己就先站立不牢,我只须用手将他们的衣边或衣角,轻轻的拉一下,向东便倒东,向西便倒西,一点儿用不着使劲,加以他们人多,我只单独一个人,他们打我,每每被自己的人挡住了,或碰开了,我打他们,伸手便是,尽管闭着双眼,信手乱挥,也不怕打他们不着。是这样打架,如何还用得着什么本领呢?”
彭庶白笑道:“老哥谦让为怀,是这般说来也似乎近理。不过若没有绝大本领的人,一个人被几十个人围着殴打,便要冲出重围也不容易,何况立住不动,将所有的流氓打得一个个抱头鼠窜,不敢上前。兄弟对于武艺,虽不曾下过多大的工夫,然因生性欢喜此道,更喜结交有武艺的人,此中的艰苦,也略知一二。就专讲临大敌不乱,象老哥方才那样从容应付这一点工夫,已是极不容易的一桩事。老哥不要和寻常会武艺的人一样,遇不相识的人提到武艺两个字,总是矢口不旨承认。”
柳惕安道:“我此刻辩也无用,将来结交的日子长了,先生自会知道。只是先生说现在有个施展武艺的机会,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彭庶白遂把霍元甲订约与奥比音比武,先摆擂台一月的话说了。柳惕安很惊异的说道:“这位姓霍的爱国心,确使人钦佩。我觉得这是关系很重大的事,不知道上海这新闻纸上,何以不将这些消息登载出来,也好使国内的人,闻风兴起呢?”
彭庶白道:“这却不能归咎新闻纸上不登载,实因霍元甲在南方,本没多大的声名,此次又初来不久,今日才由敝同乡李九介绍,请各报馆的记者吃饭,大约明后日,这消息就要传播很远了。”
柳惕安喜道:“这倒是难得遇见的好事,等到开擂以后,我是每日要前去瞧瞧的。”
彭庶白道:“瞧到高兴的时候,何妨也上台去玩几手呢?兄弟听霍元甲闲谈的口气,他此番借这擂台访友,很希望有本领的人上去指教。他这样胸襟的人,决不因上台去和他动手,便生仇视之心。”
柳惕安问道:“霍元甲的武艺,先生也曾看出他有何等惊人的绝技没有呢?”
彭庶白摇头道:“不曾看见他有什么绝技。听说他平生所练习的,就只他家祖传的名曰迷踪艺,看他使出来,也不觉得如何玄妙。”
柳惕安点头道:“武艺本是要实行的东西,不是精研这一门,便不能明了这一门的诀窍,不和这人交手,便不知道这人工夫的深浅。”
彭庶白连连称赞道:“老哥这话不错,所以一般会武艺的江湖朋友,都争着练出一种特别惊人的技能来。有专练头锋的,一头锋向墙壁上撞去,能将墙壁撞一个大窟窿;有专练臀锋的也是如此;练指、练肘、练脚的就更多了。为的就是真武艺不能凭空表演出来给人看,但认真和人交起手来,那费了许多苦功练成的惊人绝技,十九毫无用处,自己没有真才实学,专靠一部盼厉害,就和一个小孩和大人相打,小孩手中便拿着一把很快的刀,因不会使用,又没有气力,仍一般的敌不过大人。霍元甲的本领,究竟高到如何的程度,我们虽不能说,但是有一个会武艺的老前辈说他一手足有八百斤的实力。北方讲究练武艺的人多,他在北方能称雄一时,到南方来摆擂台,自然有七八分把握。”
柳惕安笑道:“难道练武艺也分南北吗?我觉得天之生材,不分地域,不见得在北方称雄一时的,到南方来也无对手。若以这种标准推测下去,则在中国可以称雄的,到东洋也可以称雄,到西洋也可以称雄,不是成了一个无敌于天下的人吗?不过霍元甲摆擂台虽在南方,南方的能人,不见得就上台去和他比拼。先生平日欢喜结交会武艺的人,难道所见的人材,南方固不如北方吗?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以我所知,南方的好手,随处皆有,只以地位身份种种关系,声名不容易传播出来罢了!”
彭庶白点头道:“南方人最文弱的,莫过于江浙两省,然江、浙两省人中,武艺练得极好的,也还是不少。老哥这句‘天之生材,不分地域’的话确有道理。”
二人又谈论了一会,已过十二点钟了,彭庶白才作辞出来。柳惕安问了彭庶白的居处,直送出弄口,方握手而别。
次日各大新闻纸上,都把霍元甲摆擂台的消息登载出来。擂台设在张家花园,并登有霍元甲启事的广告。广告大意说:元甲承学祖传的武艺,用了二十多年的苦功,生平与会武艺的较量,不下三千次,未尝败北,今因与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来沪,特趁这机会,借张园地址,摆设擂台一月,好结识国内豪杰之士,共图提倡吾国武术,一洗西洋人讥诮吾国为东方病夫国之奇辱。还有用英文登载外国报纸的广告,大意说:欧美人常诮吾国为东方病夫国,我乃病夫国中之一病夫,但因从幼学习家传的武艺,甚愿与铜头铁臂之欧美人士,以腕力相见,特设擂台一月于张园,并预备金杯、金牌等物品;不论东西洋人,凡能踢我一脚的,送金杯一只,打我一拳的,送金牌一方,以资纪念;伤者各自医疗,死者各自埋葬,各凭自身本领,除不许旁人帮助,及施用伤人暗器外,毫无限制。报上并登有霍元甲的肖像及履历。
柳惕安看报上不曾登载开擂的时日,他本来要去回拜彭庶白,午后便雇车到戈登路彭庶白家来。彭庶白因料知柳惕安必来,已邀了几个朋友在家谈话。柳惕安到时,彭庶白首先指着一个年约二十多岁、身穿白狐皮袍、青种羊马褂、鼻架金丝眼镜、口衔雪茄、形似贵胄公子的人介绍道:“这是盛绍先先生,为人极豪侠仗义。他自己虽没有闲工夫练武艺,他府上所雇用护院的人,多是身怀绝技的。他不象寻常纨袴子弟,对于有本领的人,能不问身份,都以礼貌相待。”
柳惕安见彭庶白特别慎重介绍,又看了盛绍先的气概,知道必是一个大阔人。俟彭庶白介绍完毕,一一寒喧了一番,彭庶自就把昨夜所见柳惕安在马路上打流氓的情形,绘形绘声的说了一遍。盛绍先听得眉飞色舞的说道:“对付上海的流氓,惟一的好方法,就是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若自揣没有这力量,便只好忍气,一切不与他们计较。和他们到巡捕房里打官司,是万万使不得的。上海的巡捕,除了印度、安南两种人外,绝少不是青红帮的。红帮在上海的势力还小,青帮的势力,简直大的骇人,就说上海一埠的安宁,全仗青帮维持,也不为过。青帮的头领称为老头子,便是马路上的流氓,也多拜了老头子的。其中也有一种结合,象柳君外省人,在上海做客,是这般给他们一顿痛打,最是痛快,也不怕他们事后来寻仇报复,若是常住在上海的,在路上打过就走,却不可使他们知道姓名居处。”
说时指着彭庶白笑道:“你贵同乡潘大牛的夫人,去年冬天不是在新世界游戏场里,也和柳君一样干过一回痛快事吗?”
彭庶白点头道:“那回的事,痛快是痛快,不过很危险。潘夫人差一点吃了大亏。”
柳惕安忙问:“是怎样的情形?”
彭庶白道:“敝同乡有个姓潘的,因身体生得非常高大,天生的气力也非常之大,所以大家都叫他为潘大牛。他的夫人是一个体育家,练过几年武艺,手脚也还利落,容貌更生得艳丽,装束又十分入时。她哪里知道上海流氓的厉害,时常欢喜独自走到热闹场所游玩。
去年冬天,她又一个人到新世界游戏场去玩耍,便有两个年轻的流氓,误认这潘夫人为住家的野鸡,故意跟在背后说笑话。潘夫人听了,回头一看,见那两人的衣服很漂亮,顶上西式头发,梳得光可鉴人,以为是两个上等人,存着一点客气的念头,不作理会。
谁知她这一回头,没有生气的表示,倒更坏了,更以为是住家野鸡了,公然开口问潘夫人住在哪里?潘夫人从小就在日本留学,平日的习惯,并不以和陌生的男子交谈为稀奇事,那两人问她的住处,她虽没将住处说出来,但也还不生气,不过此时潘夫人已看出那两人拆白党吊膀子的举动,反觉得好笑。两人看了这情形,越发毫无忌惮,又进一步伸手来拉潘夫人的衣袖,潘夫人至此才对那人说道:‘自重些,不要看错了人。’
这两句话,在潘夫人口中说出来,已经自觉说得极严厉,不为人留余地了,哪里知道上海的流氓拆白党,专就表面上看好象是上等人,实际都是极下作无耻的,休说是骂,便是被人打几下,也算不了什么!当时听了潘夫人这两句话,倒显着得意似的,涎皮涎脸的笑道:‘搭什么架子!你看,我们脸上没长着眼睛么?’
接着还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这么一来,就逼得这位潘夫人生气了,也不高兴和他们口角,仗着自己是个体育家,身手快便,趁着那人边说边伸过脸来,用手指点着两眼教她瞧的时候,一举手便打了一个结实的耳光。‘哎呀’一声尚不曾喊出,左手第二个耳光又到了。这两下耳光真是不同凡响,只打得那人两眼冒火,待冲过来与潘夫人扭打,亏了同在场中游览的人,多有看见两人轻薄情形的,至此齐声喝采。有大呼打得好的。立在近处的,恐怕潘夫人吃亏,都将那人拦住。那两人知道风势不好,只鼻孔里哼了两声说道:‘好!要你这么凶,我若不给点儿颜色你看,你也不知道我们的厉害。’
说罢,悻悻的走了。
当时就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年人,走近潘夫人跟前说道:“你这位太太认识那两个人么?’
潘夫人自然回答:“不认识‘。那老人立时伸了伸舌头说道:“怪道你原来不认识他们。若是认识,便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得罪他们,何况当众打他的耳光呢?挨打的那个,是这一带有名的白相人,绰号小苏州,姓陈名宝鼎,还有一个姓张名璧奎,也是圈子里有势力的人物。他们都和捕房里有交情,他们只要嘴里略动一动,大英地界的白相朋友,随时能啸聚一千八百,听凭他们驱使,虽赴汤蹈火也不推辞。不是我故意说这些话吓你,我因见你是单身一个女子,恐怕你不知道,吃他们的大亏,不忍不说给你听。据我推测,他两人受了你的凌辱,是决不肯甘休的。此时只怕已有多人在门外等候你出去。’
潘夫人看这老人说话很诚实,知道不是假的,便说道;‘这一带巡捕很多,难道听凭他们聚众欺负一个女子,也不上前干涉吗?’
那老人笑道:‘怎能说是不干涉?他们既是通气的,只要几秒钟假装看不见,要打的打过了,要杀的杀过了。这一带巡捕多,你要知道这站着的闲人更多,他们预备打你的人,在不曾动手的时候,谁也不能去无故干涉他,动手打过了,就一哄而散,即算是你自己的亲人当巡捕,此时也是无法。’
这段话说得潘夫人害怕起来了,幸亏她一时想到兄弟身上,因潘家与舍下有几重戚谊的关系,平日潘夫人常到舍下来,知道兄弟和上海几个有名的老头子有交情,又知道兄弟也曾练过几天武艺,就在游戏场借了个电话打给我,叫我立时前去。因在电话里不便多说,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事叫我去,等我到新世界会见她时,已是十二点钟了。她把情形说给我听,我当时也吓了一跳,然表面上只得镇静的说:不要紧,教她紧跟着我走,不可离开。才走出大门,只见一个身穿短棉衣裤的大汉,手上拿着一根用旧报纸包裹的东西,约有三尺来长,望去似乎份量很重。我是存心提防的,那神气一落我的眼,就已看出是来寻仇的。旁边还站着十多个人,装束都差不多,个个横眉恶眼,凶像十足,再看一个巡捕也没有,马路上的行人已极稀少。平时那一带黄包车最多的,这时连一辆都找不着,可以说是眼前充满了杀气。我带着潘夫人出门走不到十步,那大汉已挨近身来,猛然举手中家伙,向潘夫人劈头打下。我忙回身将臂膀格去,可恶那东西下毒手,报纸里面竟是一根铁棒,因用力过猛,碰在我臂膀上,震得那铁棒跳起来,脱手飞出,掉落在水门汀上,当啷啷一声大响。我见他们如此凶毒,气忿得一手将大汉的领襟擒住,使劲揉擦了两下骂道:“浑蛋,打死人不要偿命吗?’
我生平不喜说夸口的话,到了这种关头,只好对那些将要动手还不曾动手的大声道:“你们难道连我彭某都不认识吗?这位潘太太是我至亲,她是规规矩矩的人家人。小苏州自不睁眼,还要向人寻麻烦吗?,那小苏州本来认识我,他这时躲在对面一个弄堂里,暗中指挥那些小流氓动手,万不料有我出头。他大约也自觉这事闹穿了丢人,便已溜着跑了。未动手的听我一说,又见大汉被我一手擒住挣扎不脱,也是一个个的黑暗处溜跑。我逆料危险的关头已过,才松手放了大汉,连掉在水门汀上的铁棒,都来不及拾起,抱头鼠窜而去。直到他们溜跑了,停在对过马路上的黄包车,方敢跑过来揽生意,如此可见他们白相人的威风了。”
盛绍先笑着对柳惕安道:“上海的流氓,与别处的光棍不同,最是欺软怕硬。有本领的只要显一次给他们看,留下姓名来,他们便互相传说,以后这人不问在什么时候,什么所在,流氓决不敢惹。庶白兄其所以提出自己姓名,那些流氓就抽身溜跑,固然是和上海著名的老头子有交情。但专靠那点儿交情,也不能发生这般大的效力。实际还是因为有一次,庶白兄曾当着许多大流氓,显过大本领,所以几个有势力的老头子,竭力和他拉交情,小流氓更是闻名丧胆。”
柳惕安很高兴的问道:“庶白先生显过什么大本领?我很愿意听听。”
彭庶白摇头笑道:“绍先总欢喜替我吹牛皮,我小本领都没有,还有什么大本领可显呢?”
盛绍先道:“这事有兄弟在场,瞒的了别人,我是瞒不了的。前年正月间,我与庶白兄同在跑马厅一家总会里赌牌九,同场的有三个是上海自相人当中很有势力的,我们并不认识,他们却认识我,一心想赢我的钱。然总会里不能赌假牌假骰子,全凭各人的运气,不料那日偏偏是我大赢。那三个白相人都输了,正商量去增加赌本来再赌,被庶白兄看破了他们的举动,暗中知会我不可再赌了。我也正瞧不起那三人的赌品,安排要走,想不到那三人见我要走,便情急起来,齐声留我要多推一盘。我不肯,他们居然发出不中听的话来,说我不应该赢了钱就走,无论如何非再推一盘不可,其势汹汹,解衣的解衣,捋袖的捋袖,简直现出要动武的样子。总会里人虽出面排解,然一则和他们是同类,二则也畏惧他们的势力,宁可得罪我,不能不向他们讨好。我那时又不曾带跟随的人,与庶白兄结交不久,更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本领,一时真逼得我又受气又害怕,不知应如何才好。亏了庶白兄出面,正色诘问那三人道:“你们凭什么勒逼他多推一盘?你们也欺人太甚了,老实说给你们听,是我彭某教他不可再赌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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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手段尽管向我使出来‘三人倒吃了一惊似的,向庶白兄望了几眼。论庶白兄的身体气度。本象一个文弱书生,三人自然不放在眼里。其中一个做出鄙视不屑的样子冷笑道:“好不识相,你也够得上出头露面与我们说话么?你凭什么出面干涉我们的事?今天有谁敢走,我们就给谁颜色看。’
我当时看了这情形,一方面替自己着急,一方面又替庶白兄担忧。真是艺高人胆大,庶白兄在这时候,一点儿也不惊慌,随意伸手在桌上抓了一把骨牌,有意无意的用两个指头拈一张,只轻轻一捻,牛骨和竹片便分做两边,放下又拈一张,也是一捻就破,一连捻破了十多张,才含笑说道;‘这样不结实的牌,如何能推牌九?’
那骨牌虽是用胶鳔粘的,但是每张牛骨上有两样榫,若没有绝大的力量,断不能这么一捻就破。那总会里本来请了一个保镖的,姓刘,混名叫做刘辣子,听说也练得一身好工夫,当时刘辣子在旁边看了,忍不住逞口而出的喝了一声:‘好工夫!’
那三人至此方知道认真闹下去占不了便宜,登时落了威风,只得勉强说道:‘你姓彭的如果真是好汉,明晚再到这里来。’
庶白兄反笑嘻嘻的答道:‘我也算不了什么好汉,不过我从今日起,可以每晚到这里来,准来一个月,若有一晚不到,便算我怕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