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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回头望着顾四少爷道:“我今晚去老七那里摆酒,为张君接风,趁此就介绍几个朋友给他见见。我此刻当面邀你,便不再发请帖给你了。”
顾四少爷笑道:“张君从今天起就到你府上去住,你随时都可以款待他,今晚的接风酒,应得让我做东,我也得介绍几个朋友,好大家替他捧捧场面。我的酒摆在花想容那里,他家房间宽大,可多邀些朋友。”
盛大少爷还争执了一会,结果拗不过顾四少爷,就约定了时间,到花想容家再会,顾四少爷遂先走了。
盛大少爷付了茶点帐,率同张文达出园。汽车夫开了汽车门,盛大少爷请张文达先坐。张文达在山东,不仅不曾坐过汽车,并不曾见过汽车。此时上海的汽车也极少,张文达初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亏他还聪明,看见车里面的座位,料想必是坐的,恐怕显得乡头乡脑,给来往的人及车夫看了笑话,大胆跨进车去,不提防自己的身躯太长,车顶太矮,头上猛撞一下。气力强大的人,无处不显得力大,这一下只撞得汽军全体大震,险些儿将车顶撞破了。盛大少爷忍不住笑道:“当心些,没碰破头皮么?”
张文达被撞这一下,不由得心里发慌,惟恐撞破了车顶,对不起盛大少爷,忙将头一低,身体往下一蹲,不料车内容量很小,顾了头顶,却忘了臂膀,左转身去就坐的时候,臂膀碰在前面玻璃上,只听得当啷一声响,玻璃被碰碎了一块,吓得他不敢坐了,缩着身体待退出来。盛大少爷何尝见过这种乡下粗鲁人,一面双手推着他的屁股,一面哈哈笑道:“你怎么不坐下,还退出来干什么?”
张文达被推得只好缓缓的用手摸着座位,左看看,右看看,没有障碍的东西,才从容移动屁鼓,靠妥了座位,心想这样总不至再闹出乱子来了,放心坐了下去,哪知道是弹簧座垫,坐去往下一顿,身体跟着向后一仰,更吓得两手一张,口里差一点儿叫出哎呀来。盛大少爷紧接着探进身子,张文达一张手正碰在头上,把一顶拿破仑式的毡帽碰落下来。盛大少爷倒不生气,越发笑得转不过气来,拾起帽子仍戴在头上说道:“你不要难为情,我这车子,便是生长在上海的人,初坐也每每不碰了头便顿了屁鼓,何况你这才从乡下来的呢?”
张文达红得一副脸和猪肝一样,说道:“旁的不打紧,撞破这么大一块镜子,实在太对不起你了。”
盛大少爷摇头道:“这一块玻璃算不了什么!”
说话时,车夫已将碎玻璃拾好,踏动马达,猛然向前疾驰。这车夫见张文达上车的情形,知道是一个乡下人,第一次坐汽车,有意开玩笑,将车猛然开动,张文达不知道将背靠紧车垫,果然被推动得往后一仰,后脑又在车上碰了一下,面上露出很惭愧的说道:“火车我倒坐过,这车不象火车,怎么也跑的这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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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话时,车夫捏了两下喇叭,惊得他忙停了口,四处张望。盛大少爷看了又是一阵大笑,张文达见盛大少爷看了他这乡头乡脑的样子好笑,越发装出一种傻态来,使盛大少爷欢喜。一会几到了盛公馆,张文达跟着盛大少爷下车,只见公馆门开处,两旁排班也似的站着七八个彪雄大汉,一个个挺胸担手,现出殷勤迎候的样子。盛大少爷昂头直入,正眼也不望一下。张文达跟着走进一间客房,盛大少爷回头望身后已有两个当差的跟来,即指着张文达对当差的说道:“这是我请来的张教师,此后就住在公馆里,就派你们两个人,以后轮流伺候吧!你去请屈师爷来,我有话说。”
一个当差的应是去了,盛大少爷陪张文达坐了说道:“我自己不曾练武艺,但我极喜会武艺的人。我公馆里现在就有十几个把式,也有由朋友、亲戚介绍来的,也有是在江湖上卖艺的,刚才站立在大门两旁的,都是把式。他们的武艺,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我有时高兴起来,叫他们分对打给我看,好看是打得好看,不过多是分不出一个谁胜谁败来,彼此都恭维,彼此都谦逊,倒都没有平常会武艺的门户派别恶习。”
张文达问道:“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少爷府上这些把式何以都不去打呢?”
盛大少爷道:“我也曾向他们说过,叫他们各人都上台去打一回,他们说什么’江湖上鹭鸶不吃鹭鸶肉,的许多道理来,并说这擂台断乎打不得。自己打输了,不待说是自讨没趣,枉坏了一辈子的声名,就是打赢了,也结下很深的仇恨,甚至于子子孙孙还在报复,即如唱戏的黄三太镖打窦耳墩那回事。窦耳墩原来姓陈,因陈字拆开是‘耳、东,两字,从前有一个大盗,名叫窦二墩,这姓陈的也就绰号窦耳东,不知道这底细的,错叫做窦耳墩,这窦耳墩自从被黄三太打败以后,对黄家切齿之恨,据知道陈、黄二家历史的人,至今二百多年了,两家子孙还是仇人一样,不通婚姻,不通往来。他们既说得这般慎重,我也不便勉强要他们去打。”
张文达道:“我们练武艺的人,如何怕得了这许多!我们上台去打擂台的,打败了果然是自讨没趣,他摆擂台登报叫人去打,难道他输了不是自讨没趣吗?”
说话时,走进一个年约五十来岁、身穿蓝色湖绉棉袍、黑呢马褂、鼻架加光眼镜、蓄八字小胡须的人来,进门即双脚比齐站着,对盛大少爷行了一个鞠躬礼,诚惶诚恐的垂手仔立不动。
盛大少爷此时的神气,不似对门口那些把式,略略点了点头道:“屈师爷,我今天无意中遇着了一个比霍元甲本领更好的好汉,你过来见见吧!就是这一位英雄,姓名叫做张文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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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指着来人回头对张文达道:“他是我家管事的屈师爷,你以后要什么东西,对他说便了。”
张文达连忙起身与屈师爷相见。好一个屈师爷,满脸的春风和气,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盛大少爷又呼着屈师爷说道:“我如今要在三日之内,替张文达摆成一座擂台,地位仍在张园霍元甲的擂台原址,规模不妨更热闹些,也要和霍元甲一样,在各报上登广告招人来打,便多花费几文,也不在乎,只要办得快,办得妥当。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去办吧!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与他商量着办,他从山东才来,没有带行李,你给他安排铺盖。他身上这衣服,在上海穿出去太寒村,你看有谁的衣服与他合身,暂时拿一套给他穿,一会儿我便得带他到花想容那里去,明天你叫裁缝给他通身做新的。”
屈师爷听一句应一句是,偷眼望一望张文达。盛大少爷吩咐完了,他才从容对张文达道:“张先生到上海洗过澡没有?我大少爷是一个最漂亮的人,张先生若不去洗澡剃头,便更换了衣服,也还是不大漂亮。”
盛大少爷不待张文达开口,即笑着说道:“老屈的见识不错,你快去拿衣服来,立刻带他同去洗澡、剃头。他这样蜈蚣旗一般的辫子,满脸的寒毛油垢,无论什么衣服,跑到堂子里去,实在太难为情了。”
屈师爷随即退了出去,一会儿挟了一大包衣服进来,对张文达道:“时候不早了,我就陪你去洗澡吧!”
张文达做梦也想不到,来上海有这种遭遇,直喜得连骨头缝里都觉得快活,当下跟着屈师爷出门,雇了两辆黄包车,到浴春池澡堂。屈师爷将他带到特别洋盆房间里,叫剃头的先替他剃头,一面和他攀谈道:“张先生的武艺,既经我们少爷这般赏识,想必是有了不得的本领。”
张文达笑道:“我自己也不敢夸口说,有了不得的本领,不过我山东是从古有名的出响马的地方,当响马的都有一身惊人的武艺,因此我山东随便哪一县、哪一府,都有许多武艺出众的。我在山东自带盘缠,四处访友,二十多年中,不曾遇见有敌得过我的人。通天下会武艺的,没有多过我山东的,我在山东找不着敌手,山东以外的好汉,我敢说只要不长着三头六臂,我都不怕。我两膀实实在在有千斤之力,只恨我出世太迟,见不着楚霸王,不能与他比一比举鼎的本领。”
屈师爷笑道:“你在山东访友二十多年,总共和人打过多少次呢?”
张文达道:“数目我虽记不清楚了,但是大约至少也有一千开外了。”
屈师爷问道:“那一千开外的人,是不是都为有名的好汉呢?”
张文达道。“各人的声名,虽有大小不同,然若是完全无名之辈,我也不得去拜访他,与他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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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师爷道:“有名的人被你打败了,不是一生的声名,就被你破坏了吗?”
张文达笑道:“我们练武的人,照例是这么的,他自己武艺打不过人,被人破坏了声名,也只好自认倒霉,不能怪拜访的人。”
屈师爷问道:“你打败的那一千多人当中,也有是在人家当教师,或是在人家当护院的没有?”
张文达道:“不但有,而且十有八九是当教师和当护院的。”
屈师爷问道:“那么被你打败了之后,教师护院不是都不能当了吗?”
张文达哈哈大笑道:“当教师护院的被人打败了,自己就想再当下去,东家也自然得辞退他了。”
屈师爷道:“这如何使得呢?我虽是一个做生意的人,不懂得武艺,不过我常听得人说,强中更有强中手,你一个人无端打破一千多人的饭碗,人家纵然本领敌不过你,一时奈你不何,只是你问心也应该过不去。这活本不应我说,我和你今日初见面,我对你说这话,或者你听了不开心,不过我忍不住,不能不把这意思对你说明白。你要声名,旁人也一般的要声名,你要吃饭,旁人也一般要吃饭,你把一千多当教师、护院的打败了。你一个人不能当一千人家的教师、护院。譬如我们公馆里,原有十几个护院,还是可以请你到公馆里来,你倘若想借此显本领,将我们的十几个护院都打败了,不见得我们少爷就把这十几个人的薪水,送给你一个人得,你徒然打破人家的饭碗,使人家恨不得吃你的肉。常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十几个把式,合做一块的拼死与你为难,你就三头六臂,恐怕也招架不了。”
张文达为人虽是粗鲁,只是也在江湖上奔走了二十多年,也还懂得一点儿人情世故,先听了盛大少爷说把式比赛不分胜负及互相恭维的话,已知道是彼此顾全声名与地位,此时又听屈师爷说得这般明显,其用意所在,已经完全明了,遂即应是,答道:“我在山东时所打的教师和护院,情形却与公馆里的把式不同,那时我为的要试自己的能耐,心里十分想遇着能耐在我之上的人,我打输了好从他学武艺,一不是为自己要得声名,二不是为自己要得饭碗,人家的饭碗破不破,全不与我相干。如今我的年纪已五十岁了,已有几年不曾出门求师访友,此番若不是要为我徒弟出气,决不至跑到上海来。除霍元甲以外,无论是谁也不愿意动手,何况是公馆的把式,同在一块儿伺候着少爷的同事呢?”
屈师爷问道:“既是除霍元甲以外,无论是谁也不愿动手,何以又要在张园摆擂台,并登报招人来打呢?”
张文达只得将昨日曾会见霍元甲的情形说给他听,屈师爷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公馆里的把式,看见你同少爷一车回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向少爷的车夫打听,据车夫说,亲眼看见你在张园,一只手举起八百多斤的一块石头,还能耍几个掌花,只吓得张园的游人,个个吐舌。公馆里把式们听了,知道少爷的脾气,最欢喜看会武艺的动手打架,每次来一个新把式,必要叫家里的把式,和新把式打几回给他瞧瞧。平常走江湖的把式,只要使一个眼色,或说几句打招呼的内行话,便可彼此顾全,因见你神气不同,我们大少爷对待你的情形,也不和对待寻常新来的把式一样,恐怕大少爷叫把式们与你动手的时候,你不肯受招呼,那时彼此都弄得不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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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正商量要如何对付你,我觉得同在一个公馆里吃饭,岂可闹出意见来,因此借着邀你出来剃头、洗澡,将话对你说明白。”
说到这里,张文达的头已剃好,两人都到洗澡间里洗了澡出来,张文达忽然对屈师爷说道:“我这回若不摆擂台,只在公馆里当一个把式,少爷高兴起来,叫我们打着玩玩,那怕就要我跌十个跟斗,有话说明在先,我也可答应。不过我如今要摆擂台,而且是少爷替我摆,假如我连公馆里这些把式都打不过,如何还配摆擂台呢?不使少爷灰心吗?少爷不帮我的忙,我一辈子也休想在上海露脸,你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屈师爷道:“你便是不摆擂台,也没有倒要你跌跟斗的道理。我刚才对你说过了,我是一个做生意的人,武艺一点儿不懂,不能想出两边都能顾全的法子来,但是我已把他们这番意思说给你听了,由你自己去斟酌便了。”
张文达点头道:“好,到时瞧着办吧!”
说毕,将带来的衣服穿上,却很称身。屈师爷就张文达身上打量了儿眼笑道:“俗语说得好,‘神要金装,人要衣装’,真是一点儿不错。这里有穿衣镜,你自己瞧瞧,看还认识是你自己么?”
张文达真个走近房角上的穿衣镜前面,对着照了一照,不由得非常得意道:“这衣服简直比我自己的更合式,这是向谁借的?这人的身材,竞和我一般高大。”
屈师爷笑道:“这是一个河南人,姓刘,人家都叫他刘大个子,也是有很大的力气,并会舞单刀,耍长枪,心思却蠢笨得厉害,除了力大如牛,两手会些武艺而外,什么事也不懂得,开口说话就带傻气,我们少爷逗着他寻开心。这些衣服,都是我们少爷做给他穿的。”
张文达问道:“他实在有多大的气力,你知道么?”
屈师爷道:“实在有多大的气力,虽无从知道,不过我曾见过我们少爷要试他的气力,教他和这些把式拉绳,他一个人能和八个把式对拉,结果还拉不动他。你看他的气力有多大!”
张文达惊异道:“刘大个子有这么大的气力,手上又会武艺,这些把式是他的对手吗?”
屈师爷道:“这却不然。他的气力尽管有这么大,因为手脚太笨的原故,与这些把式打起来,也只能打一个平手。”
刚说到这里,忽有一个人掀门帘进房,对屈师爷点头问道:“澡洗好了没有?少爷现在外面等着,请张教师就去。”
张文达认得这人,就是盛大少爷的当差,连忙迎着笑道:“我们已经洗好了,正待回去,你再迟来一步,两下便错过了,少爷也来了吗?”
当差的道:“少爷就为在公馆里等得没奈何了,知道你们在这里洗澡,所以坐车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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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达将自己换下来的粗布衣服,胡乱卷做一团笑道:“在上海这种繁华的地方,穿这样衣服真是不能见人,掼了不要吧,又好像可惜,这么一大团,怎么好带着走呢?”
屈师爷笑道:“我这里不是有一个包衣服的袱子吗?包起来替你带回公馆去,你这些衣服,虽都是粗大布的,不大漂亮,然还有八成新色,如何却把他掼了呢?”
说着,将包袱递给当差的道:“袁六,你包起来,就搁在汽车里面也没要紧。”
遂转脸向张文达道:“他叫袁六,我们少爷曾吩咐他伺候你,你以后有事叫袁六做好啦!”
袁六接过衣来,显出瞧不起的神气,马马虎虎的将包袱裹了,挟在胁下,引张文达出了澡堂。盛大少爷已坐在汽车里,停在马路旁边等候。
张文达此时不似在张园门口那般鲁莽了,很从容的跨进汽车。盛大少爷不住的向张文达浑身端详道:“就论你的仪表,也比霍元甲来得魁梧。霍元甲的身材不高大,若和高大的西洋人站在一块儿,还不到一半大,不知道何以没有西洋的武术家上台去和他打?”
张文达道:“他在报上把牛皮吹的那么大,连中国会武艺的人,都吓得不敢上台,西洋会武艺的,又不曾亲眼看见霍元甲有些什么本领,自然没大肯去,并且他擂台摆一个月,等到西洋会武艺的知道这消息时,只怕早已来不及赶到上海了。”
话没说完,汽车已停了,盛大少爷一面带着张文达下车,一面笑问道:“你曾吃过花酒没有?”
张文达道:“是花雕酒么?吃是吃过,只因我生性不喜吃酒,吃不了多少。”
盛大少爷听了,笑得双手按着肚皮说道:“你不曾吃过花酒,难道连花酒是什么酒,也不曾听人说过吗?”
张文达愕然问道:“不是花雕酒是什么酒?我没听人说过。”
盛大少爷道:“顾四少爷在张园约我们的,便是吃花酒。他做的姑娘叫做花想容,是上海滩有名的红姑娘,就住在这个弄堂里面,你也可以借此见见世面。在姑娘家里摆酒,就称为花酒,这下子你明白了么?”
张文达点头道:“啊!我明白了,我们山东也叫当婊子的叫花姑娘。”
盛大少爷听了又哈哈大笑,张文达也莫明其妙,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跟在后面走进一家大门,只见几个穿短衣服的粗人,都立起身争着口叫大少爷,接着听得丁令令一阵铃响,那些争着叫大少的,同时提高嗓子喊了一声,张文达也昕不出喊的什么,盛大少爷直冲到里边上楼梯。张文达紧跟着进了一同很长大的房间,大小各色的电灯十多盏,照耀得满房通亮,已有几个天仙一般的女子,抢到房门口来迎接,只见盛大少爷顺手搂着一个的粉颈,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嘴说道:“老四怎么没有来吗?岂有此理,客到了,东家倒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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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还没了,忽从隔壁房里走出七八个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人来,张文达认识顾四少爷也在其内,拱着双手笑道:“我们已候驾多时了。”
说毕,引张文达给各人介绍,这个是某洋行买办,那个是某银行经理,无一个不是阔人。
张文达生平第一次到这种天宫一般的地方,更见了这些勾魂夺魄的姑娘们,已使他目迷五色,心无主宰,又是生平第一次与这些阔老周旋,不知不觉的把一付猪肝色面孔,越发胀的通红,顿时手脚无所措。那些买办、经理与他寒喧,他简直不知道怎生回答,膛着两眼望这个点头笑笑,望那个点头笑笑。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姑娘们,平日两眼虽则见识的人多,然何尝见过这般模样的人,自不由得好笑。盛大少爷看了这情形,倒很关切张文达,让大家坐了说道:“我这个张教师是个山东人,这番初次到上海才两三天,上海话一句也听不懂。”
接着望那些姑娘笑道:“你们不要笑他,你们若是初次跑到他山东去,听他山东人说话,也不见得能回答出来。你们哪里知道,这张教师的本领了不得,他如今要在上海摆擂台,登报招天下的英雄来打擂。顾四少爷好意帮他的忙,特地介绍他结识几个捧场的朋友。”
那些姑娘们听得这么说,都不敢笑了,一个个走近前来装烟递茶。盛大少爷向隔壁房望了一眼,跳起来笑道:“原来你们在这房里打牌,为什么就停了不打呢?”
顾四少爷说道:“我今天是替张教师接风,他来了我们还只管打牌,似乎不好。”
盛大少爷道:“这地方用不着这么客气,你们还是接着打牌吧!我来烧大烟玩。”
说着先走进隔壁房,张文达和一干人也过去,顾四少爷招呼张文达坐了,仍旧大家入局,斗了一阵扑克牌。
这家有一个姑娘叫金芙蓉的,年纪有二十七八岁了,容貌又只中人之资,但是她能识字,欢喜看弹词类的小说,见张文达是一个摆擂台的英雄,虽则形象、举动都不甚大方,金芙蓉却很愿意亲近,独自特别殷勤的招待张文达,坐在张文达身边,咬着北京话问长问短。张文达喜得遍身都酥软了。一会儿摆上酒来,顾四少爷提笔写局票,问一个写一个,问到张文达,盛大少爷抢着说道:“他初来的人,当然不会有熟的,老四给你荐一个吧!”
顾四少爷笑道:“你何以知道他没有熟的?你瞧,金芙蓉不是已和他很熟了吗?你问问他,是不是还要我另荐一个?”
盛大少爷真个问张文达叫谁,张文达不知道叫什么,盛大少爷笑道:“要你叫一个花姑娘,我们各人都叫了。”
张文达这时心也定了,胆也大了,即指着金芙蓉道:“我就叫她使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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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四少爷大笑道:“何如呢?”
说得大家都拍手大笑。入席后,一个洋行里买办也咬着北方口音问张文达道:“我们听得顾四少爷说你的本领,比霍元甲还大,这回专为要打霍元甲摆一个擂台,我们钦佩的了不得,他们两位都在张园看过你显本领,我们此刻也想你显点儿本领看看,你肯赏脸显给我们看么?”
张文达道:“各位爷们肯赏脸教我做工夫,我只恨自己太没有本领,我虽生成比旁人多几斤蛮力,不过在这地方也无法使出来,就是学过几种武艺,这地方更不好使。各位爷们教我显什么东西呢?”
顾四少爷道:“你拣能在这里显的显些大家看看,我们都是不懂武艺的,哪里知道教你显什么东西?”
张文达道:“让我想想吧!”
一面吃喝着,所叫的局也一个一个来了,大家忙着听姑娘唱戏,及闹着猜拳喝酒,便没有人继续说了。直到吃喝完毕,叫来的姑娘们也多走了,那买办才又向张文达道:“张教师的本领,一定得到擂台上显呢,还是在这里也能显一点儿呢?”
张文达笑道:“我练的是硬工夫,除了举石块,舞大刀,及跟人动手而外,本来没有什么本领,可以凭空拿给人看,只是各位爷们既赏我的脸,我却想了一个小玩意儿,做给各位瞧瞧吧!”
大家听了都非常欢喜,男男女女不约而同的围拢来,争看张文达什么玩意。只见张文达脱了衣服,露出上身赤膊来,望去好象一身又红又黑的肌肉,借电光就近看时,肌肉原是透着红色,只以寒毛既粗且长,俨如长了一身牛毛,所以望去是乌淘淘的。张文达就坑上放下衣服,用两个巴掌在两膀及前胸两胁摸了几下,然后指点着给众人看道:“各位请瞧我身上的皮肉虽粗黑,然就这么看去,皮肉是很松动的,是这般一个模样,请各位看清,等一会我使上工夫,再请看变了什么模样。”
大家齐点头道:“你使上工夫吧!”
张文达忽将两手撑腰,闭目咬牙,仿佛是运气的神气,一会儿喉咙里猛然咳了一声,接着将两手放下,睁眼对众人说道:“请看我身上的皮肉吧!”
不知看出什么玩意儿来,且俟第七十二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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