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什么呢?”弟子困惑不解。
“因为虽然唐染没能带领唐门大杀特杀,但少打架也导致了少死人。”长老说,“我们唐门的弟子再忠诚再勇猛,终归也是血肉之躯,终归也不想死。虽然形势继续恶化下去,也许有一天唐门会被雷霆帮彻底吞并,但那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在当前、在眼下能够不死,总是好的。”
唐一一能够在反对她的浪潮中屹立不倒,或许也是出于这样的逻辑。唐门和侵云谷走得过近,或许在将来会引发其他门派帮会的集体讨伐,引发一场惊天血战,但那毕竟是遥远的将来。至少在现阶段,两派加在一起的声势能让许多敌人望而却步,少打很多架,这就是摆在眼前的实惠。
此刻的唐门就像一头健壮的骡子,背上驮的货物略有点失去平衡,但还能坚定地稳住,继续在山道上一步步前行。但到了接近唐一一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又有新的意外发生,让这头骡子变得踉踉跄跄。
起因原本并不大:川北剑阁门的门人和一位唐门弟子在酒楼为了争夺一张桌子发生了纠纷,对方失手杀死了这名低级弟子。这当中的微妙之处在于,剑阁门本身也在经历着内部争斗,现任门主越来越亲近侵云谷,而试图争夺门主之位的一位师叔则持反对意见。根据某些还不敢百分百确认的情报,该师叔其实是其他门派的人暗中扶持的。有不少人猜测,扶植这一势力的就是唐思贤。
唐思贤立刻向唐一一提出要求,希望掌门人能够马上派出人手去惩处剑阁门,这自然符合唐门一贯的以牙还牙的策略。但唐一一并不同意,她认为,这只是一桩不太重要的意外,剑阁门也已经送来了诚恳的道歉信和数额可观的赔偿金,双方素来没有大的恩怨,完全可以大事化小。
“唐门子弟的性命,不是用几个铜板就能计算的。”唐思贤说,“你这是在动摇唐门安身立命的根本。”
“是么?”唐一一冷笑一声,“你嘴上说的那么冠冕,是真的在考虑唐门的尊严吗?恐怕还是想要借这个机会除掉你想除掉的人,让剑阁门换上更称你心意的门主吧?”
唐思贤勃然大怒,提起右掌向着唐一一挥过去。唐一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这一掌距离她的鼻尖只差一两寸了,又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唐思贤毕竟还是不能公然向掌门人出手。但他的一张老脸已经气得又青又紫,然后转黑,好似一块挂在后厨的陈年酱肉。在场的其他几位长老连忙上前说好话,硬把唐思贤拽走。
唐思贤最终并没有违逆掌门人的意愿,没有去对剑阁门动手,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和唐一一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唐门在历次战争时期都能安然度过,现在在和平时期却反而遇上了门派分裂的大危机,这无疑是有损掌门人的颜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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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是唐一一的三十岁生辰,按照惯例,唐门应该办一场隆重的寿宴。尽管气氛紧张,大管家唐吉仍然希望努力维系唐门的面子,所以在规格方面和过去唐染与唐思贤的寿宴并无区别,大把的银子花了出去。唐一一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寿宴,对她而言,自己一个人找个地方清清静静喝酒,才是过生日最好的方式。但没有办法,坐在了掌门的宝座上,个人的喜好就变得毫无意义。
“好吧,热热闹闹地闹腾一场吧。”唐一一对唐吉说,“但是这一次就不要请其他门派的朋友了,关起门来自己玩就行。”
“我也是这么想的。”唐吉回答,“眼下的形势那么复杂,再来一帮子勾心斗角的江湖客,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马上散架。只不过……只不过……”
唐吉吞吞吐吐,没有说下去,但唐一一已经从他为难的表情上猜到了些什么。她轻轻一笑:“是不是即便我不发出请帖,也会有其他门派的朋友来,对吗?”
唐吉咳嗽了两声:“唉,我夹在你们两个当中,很难做啊。”
唐一一仍旧微笑:“不要紧的。多一些预算,多准备一些酒食,好好招待。唐门总不能拒绝客人上门吧?”
许多弟子也是和唐一一一样的想法:现在唐门正是乱七八糟的时候,这个寿宴最好就不要有外人列席了,人越多越容易添乱。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到了生日的当天,竟然陆陆续续来了大批的远道而来的客人,都是江湖上不同门派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带来了丰厚的贺礼,对唐一一也十分尊重,表面上看起来给足了她面子。然而,在向唐一一祝贺了生辰之后,他们全都扭过头,和另一个人交谈甚欢。
这个人就是唐思贤。他并没有从表面上破坏这次寿宴,相反还邀请来了许多做足了礼节的客人,让人没有办法从唐门门规中去挑剔些什么。但很明显的,这是他的挑衅,是要让唐一一明白,他在武林中仍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即便此刻并没有身在唐门家主的位置上,他如果想要做什么事情,也未必会比唐一一做得差。
唐一一不动声色,淡然地接受着人们或真心或假意的祝贺,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临近午宴开席的时候,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唐门弟子忽然穿越人群,快步来到唐一一身前,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
“禀家主,那个,那个……”他看着现场的宾朋,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唐一一和蔼地摆了摆手:“不用紧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来了很多侵云谷的人,对吧?”
“侵云谷”三个字就像一罐轰然炸开的火药,原本嘈杂喧闹的迎客厅一下子安静下来,从唐门子弟到外来宾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唐一一身上。唐一一泰然自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人们耳中:“别担心,他们都是我邀请来的客人,和各位一样,是来替我庆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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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重新崛起的侵云谷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出现在整个武林的面前。在此之前,虽然他们也会出席一些涉及到帮派合并的场合,但每一次列席的人都很少,离开得也快,似乎是刻意不想给其他人带来太大的压力。但这一次,从侵云谷谷主韩玉聪,到谷主之外地位最高的魔御五老,竟然悉数亮相,带给人们的冲击不言而喻,就仿佛是突然有一座飞来的山峰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一一小姐,许久不见了。”韩玉聪用掌门的礼节抱拳拱手。
唐一一轻轻点头:“是真的很多年没见了。你……你的变化很大,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废话,但稍微了解一点过去的韩玉聪的人,都能明白唐一一想要表达什么。韩玉聪的外貌没有太大变化,看上去依然年轻俊秀,不太像已经年过三十的模样,但他的气质变化很大,已经有了魔教之主的既从容又冷峻的气度。当他站在唐一一身边时,整个迎客厅里的人们几乎鸦雀无声,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无言的压迫感。
更别提跟随他而来的魔御五老。当年的魔御五老,跟随在魔尊身边,不只武功高明之极,手段也兼具凶残冷酷和诡计百出,是很多武林人士的噩梦。到了侵云谷被剿灭之后,这五个大魔头只被杀死了一个,剩下的四位都蛰伏起来,直到前些年重新出山。眼下递补了一人之后,又重现了当年的气势,单是钟离苍轻松扛在肩头的赤红夺目的怒月刀,就足以让很多人回想起当年那段令人心胆俱裂的残酷岁月。
唐吉飞快地指挥着手下的弟子为侵云谷的不速之客们整好桌席。唐门一向在外人面前最讲面子,宴客的菜肴和美酒都是上等之选,有些食材甚至要经过一两个月的运输才能抵达川西,而唐家堡的厨师们也都个个技艺非凡,就算扔到各个大城市里的顶级酒楼,也足够胜任主厨。但这一顿午宴,几乎所有人都食不甘味,特别是被唐思贤邀请而来的各派掌门们,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吃到嘴里的到底是荤是素是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个相当尴尬的场景,原本受邀而来是为了替唐思贤壮声势,让年轻的新掌门看一看,不尊重老前辈是什么样的下场。但万万没有想到,该后辈纯属油盐不进,非但没有低头屈服,反而搬来了更浩大、更令人胆怯的“声势”,这就让他们坐在唐家堡的迎客厅里显得像一群小丑。
更加不妙的是,除了一向不事张扬的谷主韩玉聪之外,其余的魔教众抛掉了他们之前一贯的低调隐忍,竟然显出了几分飞扬跋扈的意味。他们对唐一一很尊敬,对于站在唐一一这边的唐门子弟也很客气,但对于除此之外的所有人,就不是那么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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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闲人了,还真是有意思。想起了美好的过去。”魔御五老中排名居首的端木非荒用自己的左手食指尖灵活地转动着一只空酒杯。端木非荒右臂早已齐肩而断,左手也失去了中指和无名指,单从外形来看基本等于半个废人,却是昔年的侵云谷中仅次于魔尊的存在,在上一次战争中被他杀死的“闲人”,从唐家堡的迎客厅一路排到山门或许都排不完。
“都怪我们消失得太久了,搞得江湖又热闹起来了。”五老中唯一的女性善音师太叹息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善音师太人如其名,心地十分良善,她以为人间污秽罪恶,众生皆苦,所以情愿自己稍微劳累一点,毕生的心愿就是帮助尽可能多的凡人解脱人世间的痛苦,进入美好的往生极乐世界。
“放你娘的屁,老妖婆!”一个壮年汉子猛一拍桌,站了起来。这是威海刘家的家主刘越,其父刘明杰在三十年前得到了善音师太的慈悲援手,被善音师太的独门兵器鲛丝拂尘开膛破肚,就此从人间解脱。
刘越这么一拍,除了他的随行弟子之外,大厅里也稀稀拉拉站起来了二十来个其他门派的人,但大多数人仍然坐着不动,脸上的表情都有点窘。他们自然能从端木非荒和善音师太的话语中听出明显的恶意与挑衅,自己所在的门派也或多或少和侵云谷有一些陈年血债,但魔御五老那惊人的震慑力让他们不敢轻易拿自己的性命来展现冲冠一怒的豪情,何况还有比魔御五老更强大的侵云谷主在场。江湖是一个血性和理性并存的所在,这二者在不同的场合有着不同的展现机制,体现出相当大的灵活性,比如当面对着侵云谷的时候,血性就很难轻易压倒理性。
“端木先生,师太,烦请二位少许收敛一些。”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说话的是侵云谷主韩玉聪。“我们今天是唐门的客人,客人就要守礼,否则会让主人难做。”
他只说了这两句话,并没有再多说半个字,说话的语调也平淡温和,但端木非荒和善音师太却立即闭嘴不言,甚至没有向那些站起来的武林人士们多看一眼。几名在江湖上走动较多的唐门长老和高级弟子也连忙举着酒杯出来打圆场说闲话,刘越等人也知道双方实力的差距,只能就坡下驴地坐下继续喝酒,迎客厅里重新恢复了觥筹交错的喧嚷。而唐一一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也从某种程度上抚慰了大家的神经。这里毕竟是威名赫赫的唐家堡,即便是侵云谷,也未必敢在唐家堡的地头和旁人大打出手。
但内心的不安很难就此消除。端木非荒和善音师太流露出来的对江湖的轻蔑与敌意,绝不是酒醉后的胡言乱语,毫无疑问是在刻意释放某种危险的信号,以此宣布侵云谷将在未来采取的和以前不同的行事方针。而这两个杀人不眨眼的老魔,竟然会对韩玉聪的命令如此遵从,可想而知这位第二代谷主也必然有过人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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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之后,武林的太平日子或许就要结束了。人们在心里不约而同地想道。他们同时还想到,这些魔头都是唐一一邀请来的,倘若唐一一真的如流言所传那样,选择让唐门成为魔教的盟友,那就更加麻烦了。
念头转到这里,就有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唐一一。唐一一的表情倒是始终从容淡定,看不出有丝毫波澜,但有好几个自诩眼光毒辣的老江湖都言之凿凿,说在唐一一的眼神里看出了些微的茫然和慌张,甚至于有几分深沉的哀伤。
“可见她虽然决定了要和魔教结盟,但是在内心深处,还是在怀疑这个做法的正确性。”老江湖们说,“没办法,谁面对着魔教能不害怕呢?”
很久以后,有人问起唐一一当时的情景,唐一一撇撇嘴:“别扯淡了。我那会儿的确有一点儿慌,但却不是因为什么侵云谷啊结盟啊之类的屁事儿。”
“那是为了什么呢?”对方好奇地问。
“我看着那一帮人在下面喝酒,忽然就想,这些人是为了给我庆生而来的——老娘满三十岁啦!三十岁!简直是吃着饭睡着觉,翻了几个身就变成老太婆了。这么一想,真是恨不能当场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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