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唐门一向的传统,新掌门就任典礼原本应该邀请四方宾朋,办得热闹隆重。但唐一一以前任掌门唐思贤刚刚痛失爱女为理由,宣布仪式从简,并不邀请武林人士前来观礼,这自然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和赞许。
“江湖儿女嘛,当然是不畏惧艰险。但是要我半年内跑两次蜀道,想想还是觉得挺难受的。”有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掌门人曾在私底下说。
在这样一个气氛略显古怪而冷清的就任典礼上,只有一位外来的客人,那就是未来将会继承堡主之位的残枫堡三少爷桑隐溪。他的出现自然是有目的的。
“即日起,残枫堡将会并入唐门,成为唐门的一分子。”唐一一宣布说。
唐门子弟们面面相觑,但也并不显得太吃惊,毕竟这件事可以预料。桑清泉已经遭到了重重的打击,桑隐溪也并不是真心想要做堡主,与其眼看着残枫堡那么大的势力就此一蹶不振甚至于烟消云散,倒不如把一切完整地交给关系亲善的唐门。考虑到新掌门唐一一和唐莹的友情,残枫堡上下接受起来也会更容易一些。
于是唐一一刚刚就任掌门,就完成了一项为唐门开疆拓土的大功。残枫堡在衡州拥有不少的窑厂,财力雄厚,能够给唐门带来可观的进项。
“你现在已经是掌门了,需要考虑的就比单独出门执行任务多多了。”被长老会推选来辅佐唐一一的唐青山说,“首先要琢磨的,就是赚钱。”
“我的头已经开始变大了。”唐一一苦着脸。
尽管早已经预想过坐上掌门之位后将要面临的种种难题,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大大小小的事务,唐一一还是有些狼狈。她需要思考怎么赚钱,需要思考怎么花钱,需要思考怎么平衡唐门内部的不同势力,需要思考各种外交策略。在过去,她只需要随口嚷嚷几句“应该多给试炼室拨点儿钱”“干脆把巫峡帮灭了得了”,反正上下嘴皮一碰用不着负责;但现在,她所作出的每一个决策都必须慎之又慎,都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牵扯冲突。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唐一一说,“老娘现在算是明白这两个成语是什么意思了。”
好在她身边还有可靠的臂助。唐青山武功一般,也很少走动江湖,却长于处理各种琐碎事项,心思缜密,能够为唐一一查找内务疏漏。唐麟则利用自己广博的武林见闻,为她的外交抉择出谋划策。
除此之外,虽然身为掌门人,唐一一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亲自动手解决问题,但却多了一个很好用的替身,那就是桑隐溪。唐一一有时候觉得,桑隐溪很像决定做掌门之前的自己,足够的聪明,足够的能干,总是能认真完成手里的任务,但却又独来独往,没有野心,不去想太多其他的事情。
难怪不得家族的长老们过去都很喜欢我,唐一一想,我和桑隐溪这样的人,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大概是最让他们省心的吧。
桑隐溪带来的另一个好处,是没有人催唐一一成亲了。过去唐一一是否成亲并不是太重要,但现在她已经贵为掌门,和其他门派的联姻就成为了一个十分要紧的资源。她肯定不会出嫁,但只需要招来一个门当户对的上门女婿入赘唐家堡,就能够轻而易举地为唐门扩充势力。
但唐一一并不愿意。甚至于连唐麟都在私底下劝过她:“别那么固执,要坐稳唐门掌门的位置,总难免需要有所牺牲。大不了你可以找一个人商量好了先假结婚,不入洞房不就行了?”
唐一一坚决地摇头:“老实说,真入洞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不乐意成亲,更不乐意假装成亲。非要假装一回的话,倒是有现成人选。”
她扭过头冲着正走过来的桑隐溪嚷嚷起来:“喂,你假装嫁给我怎么样?”
桑隐溪想了想:“还是不要了。即便是假装的,一想到有你这么难缠的老婆,我也会半夜头疼得睡不着觉的。”
“有理。”唐一一竖起大拇指。
但在这之后,她的确是把桑隐溪当成了挡箭牌,凡有长老作苦口婆心状靠近她,她就狠狠瞪眼:“反正残枫堡并入唐门也是白捡的,你们就当是我和桑隐溪成亲了不就行了?”
当然,除开结婚联姻这件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唐一一,那些没有投票给她的长老,以及长老们的弟子门人亲朋好友,难免有腹诽的,有公开批评指责的,有阳奉阴违甚至偷偷捣乱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人都慢慢默认了这位年轻女掌门的地位和尊严,这当中起到最大作用的是前任掌门唐思贤。唐思贤虽然退居幕后,威望仍在,他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坚定全力支持着唐一一,让旁人不得不妥协。
匆匆一年过去,从唐家堡到整个武林,所有人都接受了唐一一接掌唐门掌门这个事实。江湖上每天发生那么多新鲜事,一个不满三十岁的未婚女人成为某个大门派的家主,似乎也算不得太离奇。何况各门各派里的人物或多或少见识过该年轻未婚女人的厉害,某些人反而觉得她上位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而唐一一的一切举动都是保守而谨慎的。如今的形势和她的父亲唐染在位时不同——已经不再有一个雷霆帮那样的死敌环伺在侧,不需要把大量的资源和精力都投入到紧张的战争中。她选择了延续之前唐思贤所制定的各种外交策略,并没有做出什么大的改动。唐门还是过去的那个唐门,带着一种亦正亦邪半黑半白的独特气质,并不和谁特别亲近,但也不轻易挑衅。这就已经足够了。对于绝大多数的武林帮会门派来说,一个不彰显存在感的唐门就是最好的唐门。
甚至有人认为,过去那个总是不太安分的“女侠”唐一一,已经在现实的磨砺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安稳稳的掌门人唐一一。这大概也算一件好事。
然而,就在这一年的盛夏时节,唐家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就是翠峰剑派的掌门人蓝天潢。因为蜀中连绵的大雨,他抵达唐家堡时的形象不大好看,衣服上星星点点溅满了泥浆,雨靴里能直接倒出水来,头发湿漉漉的东一缕西一缕,但是背上的重剑依旧凛然不可犯,象征着他当今武林第一人的尊严。
蓝天潢只身而来,没有携带任何门人随从,唐一一也并没有安排大摆宴席,而是命令厨房做了几样精致的酒菜,送到自己的房间里,等到蓝天潢洗过热水澡换好干净衣服,两个人坐在了她的房里,没有第三人列席。
又是将近两年的时间没见,唐一一看着蓝天潢的眼角逐渐蔓延开的皱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已经开始走向中年,而中年之后就是老年,这一点放在过去简直难以想象。再一想,自己也很快就要满三十岁了,可是偷酒喝和挖虫子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不由得有一点点惶恐。时间的脚步看上去很慢,但却永不停息,无法阻挡,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踏入衰老的泥潭,而且永远不会有摆脱出去的可能。
两个人小酌了几杯酒,聊了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蓝天潢参加完那次婚礼回家后,妻子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所以他现在是一个儿女双全的幸福的男人。翠峰剑派在他的管理下始终门风谨严,在武林中的地位更胜于往昔,这说明他作为掌门也绝对称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衡量,他的人生都接近完美,或许只有唐一一这样同样担着掌门重任的人,才会明白这种完美背后所付出的代价。
等到唐一一也把自己平淡乏味的个人生活讲了一遍——“反正没有遇到合适的男人我就不想成婚”“大不了以后直接跑到峨眉山剃秃了脑袋当尼姑”——两人忽然陷入了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那并不是无话可说的尴尬,而是唐一一在等待,等待蓝天潢进入正题,那个她并不想在此刻谈起、却又必须要面对的正题。
“好了,两个老朋友的闲话说完了。”蓝天潢放下酒杯,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你我之间不必装傻,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我当然知道。”唐一一也放下了酒杯,“既然你继承了你师傅的志愿,把侵云谷看作是必须要铲除的武林最大的威胁,那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监视他们的方法。我的行动安排得再隐秘,能瞒过其他人,也很难瞒得过你。”
蓝天潢轻叹一声:“我的确是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会在背地里和魔教联系那么紧密?这不但不符合唐门一向的处世风格,也不像是以你的头脑会做出来的事。你绝不可能看不出魔教有多么危险。”
“我怎么想,或者唐门怎么做,恐怕就与你无关了,蓝大掌门。”唐一一说,“你我二人,有朋友之间可以随便说的话题,却也有掌门和掌门之间的禁忌。”
“即便是对我,你也不愿意开口么?”蓝天潢的目光里饱含着失望,这让唐一一无端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最终未能实践的约定。虽然她那时候选择了悄悄离开,并没有再去见蓝天潢一面,但在无数次的充满酸楚的想象中,那个狗熊一样高大的男人孤独地站在揽月楼的窗边,看着潮水一样来来往往的人群,等待着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爱人,大概就是这样的眼神吧。她的眼圈有点红,但还是执拗地和坐在对面的翠峰剑派掌门人对视着。
“对任何人都如此。”唐一一用淡漠的口吻说,“任何人。”
“那好吧,既然你坚决不肯说,我也没有办法勉强你。”蓝天潢看着唐一一,“但是你必须要明白一点:武林和魔教之间,迟早有一战,这一战是无论如何不可避免的。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你仍然选择站在魔教那一边,你我二人……可能就不得不刀兵相见了。”
“我知道的。”唐一一轻轻地说,“那无非是逃不过的命运。不管最后会发生什么,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告辞了。”蓝天潢没有再多说什么。
后来唐一一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时候,她认为,那一夜的雨显然并不是她所见过的下得最大的,但却是最漫长和最黑暗的,漫长到仿佛永不停歇,黑暗到完全吞噬了那个令她悲伤不已的背影。这场雨就像是一把利剑,冷酷地、无可挽回地将唐一一切割成了过去和未来两个部分。过去的唐一一决绝地消失,未来却在铺天盖地的雨帘中模糊难辨。
纸终于包不住火,慢慢的,人们逐渐发现了真相。唐一一绝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安稳,正相反,她的行动激进得可怕。在她的带领下,唐门和侵云谷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虽然没有公开宣布结盟,但实质上可能已经比普通的结盟还要危险。单是一个侵云谷就已经足够让人们头大如斗了,如果再加上唐门,已经足以颠覆整个武林。尽管他们此刻仍然维系着和平的表象,并没有出手攻击哪怕某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小门派小帮会,但那就像是用头发丝悬在人们头顶的一柄巨斧,谁也无法预料发丝什么时候会断裂。
即便是唐门内部也对此感到深深不安。在过去,唐门对待侵云谷的态度相对暧昧,那是出于尽量不折损自己实力的明哲保身的考虑,绝不意味着他们认为复兴后的魔教是人畜无害的。唐门从来不自诩自己是名门正派,从来不假装自己是“好人”“侠客”,那些见血封喉的阴毒暗器就是最好的明证,长老们最希望的是坐山观虎斗,最好是让那些恨不得随时找个邪恶势力与之搏命的正派人士和魔教打得你死我活——同归于尽最好——他们才能从中渔利。但是眼下,唐一一和侵云谷的往来大大超越了这种坐山观虎斗的界限,可能会给唐门带来巨大的麻烦。但同样的,因为并没有带来实际的损失,相反还因为这样的往来为唐门拓展了一些收益,没有人能找到理由去弹劾唐一一,她顽强地在掌门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只是还能坐多久就难说得很了,毕竟弹劾是一个硬邦邦的冰冷的程序,但在弹劾之外,还会有别的方法让她难受,那就是架空。唐一一上任不过两年,能够由自己完全控制的唐门内部的势力毕竟有限,而反对她的人当中,却不乏重量级的门派元老,比方说,前任掌门人唐思贤。这件事说来滑稽,因为唐一一的上位成功原本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唐思贤,就任初期也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但当她和侵云谷的关系曝光之后,唐思贤立刻怒不可遏。一直以来,他都坚决认为侵云谷一定会在武林中再度制造劫难,并在暗中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唐一一的抉择让他过去的努力成为了泡影,显得他完全是在自作自受,焉能不怒。
这一年的清明节,唐门按惯例进行了盛大的祭祖仪式,唐一一作为掌门主持了仪式。但在仪式当中,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供桌的一条桌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折断了,刚刚摆上去的供品滚落一地。这事儿显然不大吉利,仪式结束后,唐思贤冷冷地哼了一声:“看来是老祖宗都不高兴了。”
“老祖宗当然不高兴了。”唐一一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毕竟就算是一个刚刚入门的新弟子,也应当知道尊重掌门人是最基本的门规。”
那一天之后,唐一一和唐思贤的关系正式宣告破裂,曾经连结在两人之间的由唐莹带来的那一丝温情从此**然无存。虽然唐思贤已经不可能再去竞争掌门之位,但他还可以扶植其他人,只需要等到唐一一犯下某些错误,让他能够找到发起弹劾的机会,就可以对唐一一下手。长老们也分裂成了两派,一派出于稳定的考虑,也出于唐门面子的考虑,并不希望在短时间内就更换掌门人;但另一派却站在了唐思贤那边,几乎是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唐一一犯错,等待着有把柄落入手中。照这样发展下去,唐一一搞不好要成为唐门历史上在位时间第二短的家主——排第一的是一位就任第二天就因为喝多了酒而不小心被自己的毒针扎死的倒霉蛋。
然而唐一一绝不屈服。面对着内外双重压力,她仍然井井有条地处理着各种掌门事务,每天从早忙到晚,近乎一丝不苟,让人难以想象她为什么能有这样似乎永不枯竭的精力。有人评价说,那是一种天生的掌门风范,而正是这种风范帮她维系了人心,让唐思贤党所说的“她根本没有能力当一个合格的掌门”变得毫无说服力。毕竟大多数人都是短视的,只要眼下的日子过得不错,就不愿意去思考太长远的未来。
“好多年前,掌门人的父亲就面对过类似的处境。”一位长老向他的弟子回忆过往,“那时候唐门正在和雷霆帮开战,打得不可开交,但唐染还是个不太省事的少年人,一直优柔寡断、步步退让,因此引发了弹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时被称之为唐门历史上最没用的掌门人的唐染,竟然在弹劾投票中获胜,没有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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