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一的生日也是她母亲的忌日。那时候父亲唐染接掌唐门掌门之位已经有五年多,却始终浑浑噩噩不思进取,甚至于遭到了难得一见的弹劾,直到妻子的意外离世,他才终于振作起来,从唐门历史上最没用的掌门人转变成了最凶残、最狡黠、最不择手段的那一个。
熟悉这段历史的唐门老人们难免要把唐一一所受到的打击和当年的唐染做一做比较。唐一一并没有失去心爱的伴侣,但也失去了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某种程度上而言,一个知心朋友甚至比伴侣更加难得。当然,和彼时的唐染不同,唐一一此时已经是一位百里挑一的优秀青年子弟,已经是武林中的成名角色,但倘若能以此为契机激发出她更加优秀的一面,于唐门也算是因祸得福。
但很快的,人们失望地发现,唐一一并不是第二个唐染,正相反,唐莹的死固然让她愤怒,但这样的愤怒却反而冲昏了她的头脑,激发了她本性中的鲁莽和冒失。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时那个做事从不考虑周全的黄毛丫头,一心只想要为唐莹报仇,却不愿意沉住性子思考怎样才能报仇。
她先是死盯着唐兴阳不放,道理很简单:如果唐战死了,受益最大的就是同为掌门候选者的唐兴阳。
“就算是我真的要对唐战做什么,也不至于做得那么明显吧?这不是明摆着让所有人都怀疑我吗?”唐兴阳十分窝火,碍于唐一一的特殊身份又无法采取什么过硬的手段,只能忍气吞声地辩解。
“那可说不准!”唐一一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说不定你就是觉得没有人会怀疑你做的那么明显,才故意这样安排的!”
唐兴阳气得扭头就走。
再往后她又开始怀疑唐战,毕竟哪怕一个字都不认识的乡村愚民,也多半会在戏文里听到过苦肉计的故事。无论你把当时的情形描述得多么危险多么千钧一发,铁的事实是:唐战遭遇了刺杀,唐战没有死,唐战只在就地打滚时有一点轻微的擦伤。
“我要是稍微慢了眨半次眼的时间,就已经是石头下面的一团肉酱了。”唐战和唐兴阳一样无奈,“但是一一小姐就是不信,觉得我就是可能拿自己的小命冒险去陷害我的竞争对手。我还能说什么呢?”
“谁也说不了什么。”听他讲述的人叹口气,“掌门都压不住她。”
唐一一闹了一阵子,并没能取得什么成果,毕竟唐门的内部处罚固然相当无私严苛,却也同样要求绝对的公正,没有足够的证据是不能轻易定案的。而可以想象,没有人能找到唐战或唐兴阳与这次刺杀有关的任何一丁点证据,即便唐门已经派出了最精锐的调查弟子,仍然不能有所进展。同样的,之前被人们忽视的其余三位陪太子读书的竞选人,也都被排除了嫌疑。
残枫堡也无法提供更多帮助。那位貌不惊人的席芊芊,误杀唐莹后立即跳下悬崖,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暴怒之下的堡主桑陶差点把整个残枫堡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一无所获。这桩原本有些重要、却又不算太重要的喜事,转眼间变成了一个尴尬的绳套,把唐门和残枫堡都套在了里面。
“残枫堡最后还是把掌门继承又换回去了。”唐麟告诉唐一一,“桑清泉整个人都垮掉了,桑隐溪不得不重新继位。这至少说明,他对你的好朋友的确是真心真意的,对你而言,也算是有一点点安慰吧。”
“我倒宁可他是个负心汉子,而唐莹还活着,最多不过我带着唐莹去赏他一枚无垢无天。”唐一一疲惫地摇摇头。她想了想,发问说:“你说桑隐溪‘不得不’重新继任堡主,是什么意思?他不想当堡主?”
唐麟一笑:“说起来还怪有意思的,之前因为桑堡主突然更换继承人,引得大家纷纷猜测,其实真相远没有人们猜的那么复杂。简单说来,这两兄弟虽然一个好武一个不好武,却有一点是一模一样的:都不爱管事,都不想继任这个堡主。你别看桑隐溪在江湖上名头很响,其实他享受的不过是那种和人动手打架的快乐本身,却并不是为了扬名立万,或者为了残枫堡争夺名誉。老实说,这种心态比我年轻时强多了。”
唐一一看了一眼唐麟的假肢,不好接口,唐麟继续说:“但他们虽然都不想当堡主,兄弟间的感情却很好,桑隐溪琢磨着,自己至少武功很强,要做堡主的话,比弟弟更容易一些,于是勉为其难答应了父亲。”
自唐莹死后,唐一一第一次笑出了声:“别人垂涎而不得的掌门宝座,这两兄弟当烫手山芋,一个一心弹琴,一个一心打架,‘勉为其难答应’,还真是有趣。可为什么到了婚礼之前,桑陶又改主意了?”
“因为桑清泉最终还是爱惜弟弟。”唐麟说,“桑清泉想,自己马上成家,终究还是需要做一个负担责任的男人,不能把不想做的事都扔给弟弟。何况他能够出于对唐莹的真感情而与唐门联姻,这一点非常难得。假如桑隐溪当了堡主,为了维系残枫堡的地位,多半也是要找一个大门派大家族联姻的——却未必能遇上真心相爱的人了。”
“真心相爱的人……”唐一一有点怔怔地重复了一遍,“照你这么说,这桑家兄弟还真是难得。唐莹……”
她无疑是想表达“唐莹原本可以和这样一个没有江湖气的男人幸福一生”一类的意思,但最后没有说出口。幸福或是不幸福,唐一一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替别人定义,何况斯人已逝,想得多也无非徒增烦恼。
又过了几天,唐一一忽然宣布,她也将加入掌门之位的竞逐。这个消息让人意外,却又不算太意外,毕竟这会儿的唐一一已经近乎不可理喻,就算要去竞逐少林掌门、武当掌门,就算要去提笔考状元,唐家堡的人们也不会觉得太吃惊。
“随便她闹腾吧。”唐思贤疲惫不堪地挥挥手,“脑子里想着竞争掌门,至少她还能稍微收敛一些。”
女儿的去世让唐思贤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巴不得即刻投票,即刻让新掌门上位,让自己得到解脱。
所有人也都能看出来,唐一一是没什么希望竞争成功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只有二十七岁,资历比起其他候选人来说明显太浅。最重要的在于,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固然在各种任务中表现出色,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在唐门内部也积累了不少的人缘,但人缘不等于人脉——她从来没有培植过属于自己的势力。而对于掌门之位的争夺来说,能力犹在其次,势力才是关键。唐一一没有势力,别说和唐战唐兴阳抢选票,就算比剩下那三位也是远远不如,在这样的竞争中只能是走走过场。
有人开始把唐一一和当年断臂后的唐麟相提并论。唐麟被蓝天潢斩断手臂后,过过一段很颓丧的日子,成天饮酒买醉。而唐一一眼下所做的事,在人们看来,也无非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喝酒,掌门之位就是那个被摩挲得油光水滑的酒坛子。
某些深夜,在内堡巡逻的值夜弟子路过唐家堡的各种不太隐秘的角落,会看到唐一一一个人坐着发呆,有时是在药田旁,有时是在藏经阁的悬崖边,有时是在习武坪的木头人靶子下面。最多的时候是在试炼室外。永恒不息的试炼之火在蜀地昏昏沉沉充满雾气的黑夜里释放出跳跃的光明,照亮了唐一一孤独的背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远去,沉入潮湿粘稠的夜雾里,只剩那团火焰慰藉着她的苍白。
还有些时候,唐一一煞有介事地在外堡的酒楼里接见一些来自唐门之外的江湖客,她做得是如此的明目张胆光明正大,让人们甚至都懒得多花半分气力去怀疑。外堡原本就是敞开大门欢迎除了唐门仇敌之外的一切外人,所以也不会有人去干涉。
这就是那一年唐门进行掌门投票之前,唐一一留给人们的全部印象。她好像不再是二十七岁的赫赫有名的唐女侠,也不再是十七岁的初出茅庐的混世魔王,而是回到了七岁,变成了一个过家家的小女孩,竞选唐门掌门成为了摆在她面前的碗碟里最重要的青草与花瓣。不同的在于,过家家的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那些小木碗里的搅拌着泥土的青草并不能真正地吃进肚子里,但唐一一未必知道。
与此同时,在唐莹的死亡风波逐渐平息后,唐战和唐兴阳的争斗重新开始。按照规则,最终确定掌门继位者的方法,是由唐门的长老会进行投票,得票多者获胜;如果票数打平,则由上一任掌门一票裁决作出最终决定。
除了四位地位特殊的长老不能介入掌门之位的竞逐之外,唐门内部拥有投票权的十四位长老,有六个站在了唐战这一边,还有五个支持唐兴阳,剩下的三位则始终没有表态。这些长老所代表的,绝不仅仅是他们自己,还包括了他们所能影响到的弟子门人,这些人的倾向又会反过来影响长老的决定。这就是势力的争夺。
而长老们所需要考量的,除了那些常规的武功、声望、人品之外,其实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抉择因素:未来的唐门门主将会怎样对待魔教。相对而言,唐兴阳的态度更加强硬一些,而唐战则倾向于怀柔与合作。普通弟子或许想得没有那么深远,长老们却需要认真思考唐门的将来,思考面对着日益强大的魔教,这两种应对方案各自的利弊。
没有任何一名长老公开宣布支持唐一一,但唐一一依然以过家家般的执拗不肯退出。
“如果你最后做了掌门人,会怎么应对侵云谷?”有一次唐麟问唐一一,“你和韩玉聪怎么着也是老朋友。”
“朋友都是会变的。”唐一一很平静地回答,“如果我真的成了门主,就只能站在唐门的利益角度来思考,而不是我的个人友情。”
“你真的变了很多。”唐麟说,“但我还是觉得你没什么可能取胜。”
“有些事情,就算没可能也总得去做。”唐一一说。
这时候已经是又一个春天,唐家堡依旧繁花似锦,蛰伏的虫子们从泥土下快活地钻出来,在春风里伸展着肢体,但那个喜欢它们的少女却已经不再会来找它们了。春风不再动人。
最终投票的日子已经临近。三位长老依然没有表态,这让唐战和唐兴阳心里也没有底。从表面的形势来看,唐战占优,但优势并不是那么大,唐兴阳依然有机会。
至于唐一一,虽然手里连一张确定的票都还没有,却仍旧负隅顽抗,不肯像其他三位竞选者那样干脆利落地认输退出。她还是会在外堡的酒楼里和那些神神秘秘的外来者接触,做出一副正在谋划大事的样子。她见到唐战和唐兴阳时比以前更客气了一些,似乎是出于“竞争者间不出恶语”的心态,反而让两人浑身不自在。
“她要是揪着我劈头盖脸骂一通,我反倒好过点。”唐战有一次说,“现在这样脸上带着礼貌的假笑,问你‘午饭吃了吗?今天的回锅肉不错’,实在让人如芒在背。”
如芒在背的唐战和唐兴阳迎来了最终投票的日子。这一天天气不大好,从清晨就开始下起小雨,但这样的阴雨天在蜀地司空见惯,并不妨碍唐门上下在巳时聚集在议事厅前的广场上,进行选举掌门的仪式。
唐思贤讲了一些套话,显得情绪不是太高,这一点可以理解。等他讲完,十四位长老各自把一个事先封好的蜡丸投入了一口古旧的玉砵里,然后玉砵被送到唐思贤面前,他亲手一个一个地捏碎蜡丸,取出藏在其中的选票,并念出选票上的名字。即将卸任的掌门和家主虽然经历了丧女之痛,武功并没有受到影响,他的声音不大,但伴随着浑厚绵长的内力传送出去,就算在山门口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犹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