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战。唐兴阳。唐一一。唐一一。唐兴阳。唐一一。唐一一。唐战。唐战。唐一一。唐兴阳。唐一一。唐一一。唐一一。”唐思贤用波澜不惊的语调念出了十四次人名。
唐门子弟算得上是各大门派中最有纪律性的了,但当听完唐思贤唱票之后,仍然不可遏制地一片哗然。唐一一的名字就像是春天的花园里突然冒出的杂草,以不可思议的蔓延速度抢占了美艳的花朵们的生存空间。她一共得到了八票,而唐战和唐兴阳加在一起也只有六票。之前早已算计好的那些装入囊中的票数,不知为何发生了惊人的改变,就像一只煮熟的鸭子,都已经被啃了几口了,却带着身上的牙印和口水一飞冲天,留下瞠目结舌的桌边人。
而得到了这只鸭子的人,也就是唐一一,此刻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目光中平静如水,波澜不惊。这是一个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唐一一,陌生得让人不寒而栗。
唐战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快速平静下来。他的视线从唐一一的脸上转向唐思贤,再转向唐兴阳,忽然脸上露出了微笑。
“兴阳贤侄,你毕竟还是不擅长作伪。”唐战说,“你吃惊的表情显得有些过于夸张,反倒不像真的了,所以我也大致能猜到,你和一一小姐已经是同路人了,对吗?”
他又把目光再次投向唐思贤:“掌门人,一一小姐能拿到那么多票,背后支持她的人是你,对吗?”
唐兴阳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点尴尬难堪,似乎也有点不情不愿,但最后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转身离开了人群。唐思贤却始终镇定自若,冲着唐战点了点头:“你没有说错。我帮助她游说了选票,也帮助她劝服了兴阳。”
人们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唐一一绝非是背后没有势力的人,恰恰相反,她有着整个唐门里最大的势力——现任掌门人唐思贤。
“我能不能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唐战面色惨白,仍然很努力地保持着输家的风度。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顿了顿,又摆了摆手:“罢了,我已经一败涂地,又何必问那么多?”
“没关系。”唐一一突然开口,“有些事情确实需要解释清楚,不然一个糊里糊涂上台的掌门,就算能获得长老们的选票,也不能得到大家的信赖。”
她吹出了一声尖锐的口哨,一个身影从远处向她走来,唐门子弟们为来人让出道路,并且看清楚了,这是唐一一不久之前新收的一位外姓侍女,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叫钟含秀。
钟含秀的手里提着一个宽大的竹篮,在唐一一和唐思贤的示意下,她把竹篮放在了唐思贤身前的桌上,然后转身离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唐思贤从竹篮里取出几个信封,然后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他打开木匣,一颗沾满了石灰的惨白的人头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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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沱江石亭帮的帮主靳厚。”唐思贤语气平淡地说。
人群又是一阵哗然。石亭帮是川内少见的不愿臣服于唐门的帮会,曾经和唐门有过若干次大大小小的冲突,直到魔教崛起后,有了共同的、更加危险的敌人,双方才勉强停战,但至今关系也非常冷淡。在唐门选举掌门人的日子,石亭帮帮主的人头突兀出现,未免让人有些不明所以。
但有人注意到,唐战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惊慌,似乎靳厚的死对他造成了一些冲击。
唐一一也站到了唐思贤的身边,拆开先前取出的信封,扬着手里的信纸,缓慢而清晰地说:“我已经查明了,唐莹的死,的确是因为有人试图刺杀唐战,从而导致误杀。而那个在幕后策划的人,就是石亭帮帮主靳厚。这些就是靳厚和他所雇用的杀手之间的往来信函,铁证如山。”
从唐一一娓娓道来的陈述中,唐门众逐渐理清了真相。原来唐一一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怀疑唐战和唐兴阳——因为这种做法的确太过醒目——但却怀疑是有人想借着掌门之争的由头来浑水摸鱼刺杀唐战,而这样的人很可能就潜伏在唐门里。所以她用蛮不讲理的表象来掩护自己,背地里绕开了所有唐门中人,利用自己多年来在江湖上行走所建立的关系进行调查,那位名叫钟含秀的侍女,就是她的眼线之一。
令唐一一感到困惑的是,她曾经在松江府偷听到周元和席芊芊的对话,听上去似乎是两人要交换杀人,但最终出手的仍然是席芊芊。于是她专门派人去调查了周元,才发现自己的理解有误,周元所擅长的并不是杀人,而是在杀人之后替人善后,尤其是帮人隐匿行踪远走高飞,席芊芊对他提出的要求,也只是为她安排好刺杀后的退路,而不是由他亲自出手。她当时说的那句‘等到那个人坐上位子了,就不好下手了’,指的是她自己下手。难怪不得以唐门和残枫堡的力量,也没能在事后抓住席芊芊。
“那件事给了我极大的教训,那就是不要轻易从模糊不清的语义里提炼出自以为正确的解读。”许久以后唐一一教育自己的后辈说,“我一直都判断下手杀人的可能是周元,所以当车队离开唐家堡后,我没有让人全程死盯着席芊芊。如果想到了这一点,也许她的出手机会就没有那么好。”
“所以不管是听人说话,还是自己说话给人听,最好不要做含糊的表达。如果要问,就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你杀了唐一一’,而不是‘你是否曾经欺侮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孤儿’。”
好处在于,周元并没有跑路,而唐一一幸运地发现了他和此事的关系,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周元是个胆小而聪明识时务的人,用一点轻微的手段逼供,就干净利落地交代了席芊芊的藏身之所。而找到了席芊芊,从她身上逼问出幕后主使者,也就不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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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厚确实是想要刺杀唐战,而唐战对此确实并不知情。”唐一一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但是如果说唐战对此半点责任都没有,也不太确切,你说对吗?”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唐战说的。唐战的脸色更加难看,但他却并没有像唐兴阳那样一走了之,而是站在原地,和唐一一对视了很久。最后他终于开了口:“你说的没错,这些年来我的确和靳厚有生意上的往来,因为唐门和石亭帮向来关系不睦,所以此事无人知晓。但因为此人性格倨傲,太难控制,而我又想要竞逐掌门之位,再和此人来往,难免变数过多,所以设计除掉了他。但没想到,他只是假死,还反过来设计了这一出。唐莹之死,虽然不是我故意为之,追本溯源,的确是因我而起。”
听到这里,人们就大概明白了,唐一一不只是查清了误杀唐莹的真凶,立下了大功;更重要的在于,她还找到了唐战和唐门宿敌勾结的证据,算得上是一石二鸟,也难怪从唐思贤到各位长老都会转而支持她。至于唐兴阳,先前离开时那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感人表情,多半也是被唐一一找到了什么把柄,只是这个把柄没有唐战的那么严重,长老们网开一面,并没有让唐一一公诸于众。
后来人们回忆起那一次掌门竞选时的场景,很多细节都已经模糊,甚至于最关键的唐莹之死的真相都弯弯绕绕记不太清了——毕竟对于唐门而言,唐莹并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死去了,也不过如同一朵春天的花迎来凋谢,叹上两口气也就算了,再要费心去记住当初是谁勾结谁最终派出谁杀死了她,似乎不太有必要。
真正让人难以忘记的,是几个当事人的面孔。唐战面如死灰地离开,眼神里充满功败垂成而又无法发泄的愤慨。唐门和石亭帮停战多年,唐战所谋划的也并非直接对唐门不利,所以算不上大罪,还能留下性命,还能继续留在唐门,但却已经名誉扫地,再也不可能获得任何升迁了。
唐兴阳除了开头那试图假装的惊诧之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但人们也都能看出他的不甘。可以猜测同样他有一些什么把柄握在了唐一一手里,但唐一一和唐思贤都没有说出来,事后也没有对他追加什么处罚,所以真相如何也不得而知。
唐思贤则像是终于有机会卸下身上沉重的包袱了,除了涉及女儿之死的陈述让他的面部肌肉微微**之外,其他的时候,他都仿佛如释重负般坐在一旁,任由唐一一讲述。
最后就是这一天的绝对主角唐一一。尽管要经过正式的接任仪式才能正经即位,但就在那个阴雨飘飞的上午,在人们的心目中,唐一一已经是唐门的新任掌门了。她在过去几个月里的种种让人大失所望的滑稽表现,在那一刻颠覆成为令人惊叹的隐忍、决断、智慧和执行力。从行动上来说,她所做的似乎并未超越她的父亲唐染,但人们却从中看出了一些似乎连唐染都不具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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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一向都很欣赏唐一一的藏剑长老就曾这样说过:“唐一一和唐染有些像,但总体还是大不一样。”
“哪里大不一样?”和他交谈的御剑长老问。
“唐染虽然是唐门历史上最有作为的掌门人,但他继位却是被迫的,是不情愿的。”藏剑长老说,“唐一一却是主动站出来争取这个位置。唐染的才华毋庸置疑,但唐一一,想得比他更远更深。”
“你的意思是说,唐一一有着某种很明确的目标?”
“是的。我猜不到她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但我有一种不安。不过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不能干预任何掌门事务,只能站在旁边看着了。但愿她不要走错路。”
“即便是你我,也无法断言哪条路是对,那条路是错。”御剑长老叹息着,“唐门啊,真是奇怪,家主不够能干的时候,人们要抱怨,要弹劾;家主过于聪慧的时候,又要开始不安和害怕。”
“不只是唐门这样。天底下的人,天底下的事都是这副德性。”藏剑长老用一句蜀中方言总结说,“贱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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