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一确实很累。管理唐门庞大的家业已经让她不堪重负,如今还要做圣人,操心着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这让她的每一天都处在高负荷的运转中。几位和她交好的长老都在劝说她少管一些事情,但她只是摇摇头。
“骑虎难下。”唐一一说,“都走到这一步了,就不能再回头了。”
四十岁生日到来的时候,唐吉原本打算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寿宴,一方面符合唐门家主如今的地位,一方面也是替唐一一弥补一下三十寿宴沦为两派战场的遗憾。唐一一笑了笑:“没这个必要了。唐门家主的地位,已经不需要什么寿宴来彰显了。一切从简,也不要邀请其他帮会门派的客人,早点喝完酒,我好去补个觉。”
唐吉看着唐一一浓重的黑眼圈,叹息一声:“好吧。有时候我真的宁可你还是当年那个天天气得我心口疼的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已经老到你要替她操办寿宴了,回不去啦。”唐一一看着唐吉光秃秃的头顶,“我们都要变老,这是无可挽回的。”
然而到了生日这一天,仍然来了大批不请自来的江湖同道,这一点倒是在唐吉的预料之中。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唐一一根本不需要发出什么邀请,就会自然而然有很多人主动争着巴结。武林中并非人人都是黄其略,更多的还是今天来道贺送重礼的人群的形象。
唐一一大概也早有心理准备,带着足够和蔼的笑容招待了这些大帮小派的宾朋,不管对方的势力大小武功高低,于她而言一律一视同仁。在武林中位望越高,她越会留意着收敛霸气,不让锋芒外露。
“吓唬人不是靠脸。靠脸吓唬人也长久不了。”唐一一说。
正当她以为这一天就将这样在觥筹交错中热热闹闹却平淡无聊地度过时,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客人忽然出现了,这个人的出现,让她心里又略略起了一些波澜。不过到了四十岁这个年纪,就算心里有些什么触动,也不会再显著于表面上了。
“你怎么来了?”唐一一问。
“没有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你。”蓝天潢微笑着说,“而且我也想起来,我们俩认识了有二十三四年了,我还没有为你庆贺过一次生日。”
“好快啊。”唐一一说,“你不提的话,我都想不到我们居然认识了那么久了。”
“从我的年龄来算,这就是半辈子还有多啦。”她补充说。
“对我来说也是半辈子。”蓝天潢说。
唐一一第一次和蓝天潢行走于唐家堡后山的泥地上时,是翠峰剑派到访唐家堡的那一次,彼时蓝天潢是武林中炙手可热的新星、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而她只是一个爱玩儿爱闹有几分小聪明的无名小卒;第二次,是在唐莹的婚礼前夕,那时候蓝天潢已经是翠峰剑派掌门,“第一人”这三个字前面不必再加上任何前缀,唐一一也已经扬名立万,人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唐女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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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的第三次并肩而行,情形却大为不同。唐一一成为了唐门家主,并且将唐门经营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门派,昔日的天下第一人却已经淡出江湖,逐渐被人们遗忘。倒退回二十三年前,当蓝天潢迎着身边的女孩嘲讽的目光、将那只五彩斑斓的肥大蜈蚣抓起放在自己头顶时,唐一一做梦也想不到,将来的一切会走上这样一条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轨迹。
而在一次次深夜醒来、孤独地抬头看着黑漆漆的房梁时,唐一一会不断地回想起太原府里的那间小旅店,回想起她举棋不定纠结难耐的那个清晨。历史在这里分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枝杈,一条指向那对在唐家堡的后山挖虫子的快乐男女,一条指向若干年后形单影只的唐门家主和默默远离江湖的曾经的第一人。唐一一做出了选择,历史由此走向了揽月楼里那个男人失望的面容,然后一路狂奔,不再回头。
一直到现在,唐一一也无法确定,自己当初的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她同样无法确定,如果那时候决定不顾一切地去往揽月楼,自己是不是会活得更加开心。但人永远不会再有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过去的无法挽回,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向前,继续在未来一次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选错了。
两人照例从家常闲话开始。蓝天潢的大儿子已经年满十五岁,继承了乃父的武学天赋,虽然还未成年,却已经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人们纷纷预测他将会是十年二十年后的翠峰剑派新掌门,搞不好又是下一个蓝天潢。女儿虽然在武艺方面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华,胜在从小机智伶俐,心思细密,加上显赫的身世,长大之后也必然不会吃什么亏。倒是他的夫人最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尤其一到了天气转冷的时候就拼命咳嗽,经常会咳出血来。唐一一听说过这件事,也专程派人送去了唐门祖传的止咳良药,但似乎天南海北什么样的药对皇甫思嫣都用处不大。
“所以我打算搬家。”蓝天潢说,“我想让儿子和女儿留在门派里继续修习,自由选择他们的人生之路,然后我带着夫人去岭南定居,那里气候温暖,对她的身体好。我已经托人找到了一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好地方。”
唐一一静静地听完这一席话,过了一会儿才发问说:“你所说的‘搬家’,其实就是从此归隐,绝迹江湖。是这个意思吧?”
蓝天潢缓缓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我已经很久没有过问武林中的事情了,本来和归隐也没有太大差别,之所以一直虚担着翠峰剑派掌门的头衔,无非是门派还需要我的名气来镇一镇场子。但现在唐门如日中天,有你在,武林的局势已经稳定,翠峰剑派现在的状况也挺好,不需要我再多插手什么。所以,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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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在?”唐一一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得好像是我把你赶出去的一样。”
她很快又收起了笑容:“所以你真的决定彻彻底底地离开?那个第一人的头衔曾经是你最大的梦想,但梦想成真并没有过去太久,你就不惦记了?”
“这世上的东西都是得不到的时候才是最好的。”蓝天潢回答,“得到之后,就会发现什么天下第一天下第二的,不过如此。”
“可惜的是,得到的总是少数,得不到的总是多数。”唐一一轻轻地说,“所以在大部分的时候,我们都体会不到那种不过如此的感觉,剩下的只有求而不得的怨憎。”
蓝天潢默然。两人没有使用轻功,只是像两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一样,一步一步慢慢爬上后山低矮的山顶,再慢慢走回唐家堡。他们都刻意放慢了脚步,大概是心里清楚,从此以后,终此一生,再也不会有像这样并肩而行的机会。过去怎么没发现,原来这座山竟然这么矮,唐一一想。
“你还是要连夜回去吗?”唐一一问。
“不必那么着急。”蓝天潢回答,“明天再走也行。”
“那你老婆有没有不许你在外面喝酒?”唐一一又问。
蓝天潢哈哈大笑:“虽然我很听老婆的话,但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母老虎,只是喝喝酒还不至于回家就要跪搓衣板。”
唐一一喝得大醉,后来无论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那天晚上她和蓝天潢喝酒时,两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话。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把所有的话都浸在酒里而已。不过,虽然喝了很多酒,第二天还是醒得很早。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假装宿醉,就不起床去给蓝天潢送行了。料想蓝天潢也是同样的心思。
中午过后,蓝天潢早已离开唐家堡,唐一一这才起身,让钟含秀去厨房给她弄来一碗排骨汤泡饭。她就着泡菜吃掉了一大碗饭,喝光了最后一滴油汤,总算觉得自己不会饿死了,就在这时候,门下弟子前来敲门禀报,又来了一个让她没有料到的不速之客。
“我们……很多年没见了。”唐一一说。
“是的,自从她死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桑清泉回答。
桑清泉说的是事实。自从唐莹死后,桑清泉再也没有来过唐家堡,而唐一一在外行走时,也并没有遇到过他。桑清泉原本就不是武林中人,遇不上倒也正常,对唐一一来说,这也是件好事,毕竟一旦见到桑清泉,又会让她回想起唐莹的死,那是她心底最深的一道伤疤。
“那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唐一一问,“如果是缺酒钱了,需要多少只管开口。”
桑清泉笑了笑,正要答话,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完之后,捂嘴的手掌上一片殷红,这让唐一一想起了蓝天潢的夫人的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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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含秀乖觉地送来一杯清水,桑清泉慢慢喝下半杯水,脸上因咳嗽而现出的潮红这才一点点消褪。
“你瞧,我已经没法再喝酒了。”桑清泉说,“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唐一一打量着他骷髅一般的面容,过了好久才开口:“你所说的道别,是不是永远的那一种?”
“是的。”桑清泉点头。
不出唐一一所料,桑清泉的身体完全是因为这些年来疯狂酗酒而被喝垮的。他原本就好酒贪杯,失去妻子之后更是终日烂醉如泥,虽然只比唐一一大几岁,如今却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好在他原本也就对生死之事不是太在乎,只是想趁着最后的时光同过去相识的故人们道一个别。
虽然遭到了桑清泉的反对,唐一一还是硬把他拖到唐家堡的医馆,让最好的大夫给他把脉。一向被称为九指神医的唐铁石一看到桑清泉的面色就摇了摇头:“不必把脉了。这家伙的状况,看一眼就知晓了。不过么,如果你留在唐家堡安心住一段时间,我给你开几个方子调养一下,还可以多活……”
“不必了。”唐一一打断他,“这不是他想要的。我只是想请你看看还有没有可能死马当活马医。如果这个家伙就是死定了,就让他自己安静地上路好了。”
“你不愧是唐莹最好的朋友,果然也是我的知己。”桑清泉鼓起掌来。
“说到知己,你现在还有力气弹琴吗?”唐一一忽然问。
“马马虎虎还能凑合。”桑清泉说。
“弹给我听。”
这是唐一一第一次认真地听桑清泉抚琴——之前都是心不在焉地直到听睡着为止。她对音律之道依然没有什么了解,也完全不知道桑清泉所弹的这首曲子到底叫什么名字、表达的是什么主题。但她还是从头到尾一个音节也不落地听完了,并且似有似无地从中听出了几分离别的情绪。桑清泉的手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稳,有好几个音符弹得有些突兀难听,连唐一一这样的外行都能听出来,她猜测这是弹错了,但从这样的琴声里,她仍然能够体会到桑清泉的心境。那是一种将死之人的平静,但平静中依然带着几分隐藏不住的不舍。
这很正常,她想,再怎么豁达潇洒的人,再怎么淡看生死的人,当真正听到死神的脚步时,也不可能完全无所谓。她又想到,残枫堡过去也是武林有名的世家,但现在桑隐溪死了,桑清泉也离死不远,桑家的血脉,到这一代也就断绝了。所谓的武林世家,所谓的大帮大派,风光的时候仿佛香火万世不竭,但真要到崩塌消亡的时刻,仿佛也只需要不经意地眨一眨眼。
什么时候会轮到唐门呢?唐一一在心里偷偷笑了两声。
桑清泉去拜祭了唐莹和桑隐溪的坟墓,这是唐莹死后的第一次。唐一一并没有陪他进去,而是留在陵园外等待。等到桑清泉走出来,她发问说:“你如果愿意留在唐门等死的话,回头我可以让你和她一起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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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清泉摇摇头:“不必了。她属于唐门,而我不属于,不用在这里硬凑。我会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悄悄死掉,死后还能成为其他动物的食物,也算是积了一点好生之德。”
唐一一没有勉强他:“好的,你自己决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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