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隐溪和唐麟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在此期间虽然传回来了几封密信,但信中的内容都表示暂时还没有结果。这倒是并不让唐一一感到意外。假如一个能偷到唐门顶级暗器、然后不留丝毫痕迹杀死向景明的人,能够那么容易的就被找到,那这件事也未免太儿戏了。她给两人回信的时候,也并没有催促,只是叮嘱他们多加小心。
“你们这两个混蛋虽然总是惹我生气,但总算活着比死了有用。”唐一一在信里写道,“所以都给我小心着点儿,不要白白把小命给送掉了。”
转眼春节将至。尽管武林中的氛围不大太平,唐门按照惯例,仍然是要过一个红红火火铺张浪费的春节。唐一一其实对此并不太喜欢,但她也不愿意运用自己的掌门权力去改变这个大多数唐门子弟喜闻乐见的快活时段。所以她只是叮嘱唐吉尽量操办得热闹点。
“越是不太平的时节,就越得闹腾,闹腾一下大家的心情才会好。”唐一一如是说。
她其实还很想让唐麟和桑隐溪都回唐家堡来过年,但是想着两人千里奔波,来回一趟蜀中未免太折腾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年三十夜里,唐一一例行地发表完新年讲话,宣布晚宴开始,坐在宴会厅的主位上面带笑容地喝下三杯酒,然后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这也是唐门一个不成文的老传统,因为唐门是一个门规和尊卑观念非常强的地方,如果掌门一直在场,弟子们或许就放不开了。但这些人、尤其是年轻人,已经战战兢兢循规蹈矩一整年了,总得让他们有一个可以无拘无束醉酒放松的时候。
唐一一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也把新年的喧闹关在门外。尽管冬夜苦寒,她却并不想回屋,只是让钟含秀在院中摆了一张小桌子,从厨房端来几样简单的小菜,自己坐下,自斟自饮。
“没必要生火。”唐一一对正在收拾小炭炉的钟含秀说,“我不冷。你不用管我,回宴会厅去热闹一会儿吧。”
“我还是在这儿陪着你吧。我也不喜欢和那么多人混在一起。”钟含秀回答。
“那就拿个杯子,陪我喝两杯。”唐一一说。
这次钟含秀没有拒绝。她默默地坐在唐一一旁边,但身体很小心地和桌子保持着一段距离,似乎是要用这段距离来表明主仆有别。唐一一看着她:“有时候我都觉得很奇怪,阴喜子那样一个怪物,竟然教出了你这样的徒弟。你和她差距也实在太大了。”
钟含秀轻轻一笑:“我也没有办法解释,就像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心一软收我做徒弟,而不是直接把我切成碎块喂狗。我同样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你找到我说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就同意了。”
“说明你和阴喜子有缘,和我也有缘。”唐一一说:“七拐八绕的,大概意味着我和阴喜子也算有缘分吧,虽然当年就差一点点,我就被她切成碎块喂狗了。”
钟含秀噗嗤一乐,还没来得及答话,唐家堡里里外外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还有许多漂亮的烟花直冲天际,点亮夜空。两人都不再说什么,一起仰起头来,看着那些变化繁多的烟火,用各种明亮的点与线将天空切开。过了好一阵子,鞭炮声才停息,而到了这时候,钟含秀才注意到有人在敲门。她打开院门,一道变幻出凤凰形状的烟花正好照亮御剑长老忧郁的脸。
“桑隐溪被杀了。”御剑长老对唐一一说。
凤凰烟花在夜空中消散殆尽,天幕重新回到暗夜的怀抱。唐一一的面孔隐没在了黑暗中。
桑隐溪的尸体被送回唐门后,唐一一亲手做了尸检。和向景明一样,他也死于潇潇秋雨的袭击,并且没有人目睹到凶手的任何蛛丝马迹。
唐家堡的人们在葬礼上都表现出掩饰不住的悲愤。那不仅仅是因为唐门损失了一位武功顶尖的好手,还因为桑隐溪除了好武之外从无任何野心,相反性情与人为善,尽管属于外姓,仍然受到很多人的喜爱。
“在唐门这样的地方,能有一个像桑隐溪这样的人出现,真的挺不容易了。”有人这样评价说。
唐一一在葬礼上神情肃穆,却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悲伤,仿佛死去的只是唐门名单上的几个微不足道的汉字。但当葬礼结束之后,她却独自一人去往很久没有去过的后山,坐在冰冷的泥土上。蜀地和北方不同,冬季也能见到苍翠的绿树,但虫子们都已经藏入地下,不再像春天那样容易捕捉。
所以这里只有唐一一,没有虫子,还有一个曾经装过虫子的粗陋的木盒。那是多年以前在唐莹的婚礼到来时,桑隐溪送给她的见面礼,那时候木盒里藏着一些从南疆寻觅而来的毒蝎子,但现在毒虫早已经用完,就只剩下空空的盒子了。
“就是靠了你送来的那些蛊虫,我才干掉了侵云谷的那几个首脑。而且这也是我收到过的最称意的生日礼物。”唐一一对着那个难看的盒子说着话,仿佛盒子里存留着桑隐溪的灵魂。“你告诉我你想要加入唐门的时候,我同样很高兴,不仅仅是因为你们残枫堡的势力对唐门很有用,也不仅仅是因为你对唐门很有用,还因为你是一个对我胃口的人。”
“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心意如何,我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说要和你成亲,你却拒绝了。一开始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会拒绝我,但在收到你的死讯后,我白天也想着你,晚上也想着你,突然有一天就想明白了。”唐一一说到这里,凄凉地笑了起来,“因为我并没有真心地爱上你。虽然我一直拿你当很好的朋友,但你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并不如蓝天潢和齐修,甚至可能也不如韩玉聪。我提出和你做夫妻,也许只是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对你很不公平。你不会娶一个并不真心喜欢你的女人,哪怕你很喜欢她——那样会更显得像一种施舍。施舍并不是你想要的。”
“你是对的,是我的心里太慌乱,没有考虑周全。”
唐一一说到这里,忽然流下了眼泪:“可是现在,我宁肯你当时违心地答应我。那样的话,至少在你死前的这段时间,你的心里……还是会有一些期待的吧?”
眼泪一滴滴落在冬季干硬的土地上,很快消失。唐一一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一合,那只木盒应声化为无数碎片,碎片再化为极细小的木渣。有一些尖锐的木刺刺入唐一一的手掌,扎出了血。
“我一定会替你报仇,不管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唐一一对着掌心的血珠说。
但这个誓言在短期内是无法完成的了。不久之后,唐麟回到了唐家堡,给唐一一带回了不算好的消息。
“各种线索都指向侵云谷的余孽。唐门和丹麓门,在上一次战争中都出了大力。”唐麟在愤恨中带着沮丧和无奈,“但是想要挖出他们是很难的,经历了前后两次的覆亡,他们已经不再有成规模行动的能力,基本就是各自为战,平时根本不见光,抓住时机做一些暗杀之类泄愤的事情。我想了很多办法,甚至于连刺杀者的具体身份都无法确定。”
“也就是说,将来的武林,会经常遭遇这样的状况了?”唐一一问。
“我不敢确定,但可能性很大。”唐麟说。
“既然这样,就要想办法在火烧起来之前就掐灭火苗。”唐一一说。
她果然动手了,向武林发出号召,清剿侵云谷残党。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暗示,似乎是在向各大门派传递这样一种信息:如今日趋强大的唐门但是你们的盟友,仍然站在所谓“正义”的这一边,仍然在想办法打击所谓“邪恶”。掌门人们也觉得,倘若在这样能够彰显“正义”的事情上和唐门多多合作,也许对于将来唐门的选择也有一些推动作用。当然还有另外一点不太方便说出来的原因,那就是痛打落水狗的损失总是会小一些,而挣到的名声却不差,所以这个号召几乎是一呼百应,得到了广泛的支持。
后来有人形容说,如果说过去和侵云谷的战争就像是在一片广阔的草原上拿着刀枪对抗庞大的狼群,现在则更像扛着锄头和水桶在田野中寻找田鼠挖出的洞,不再有正面的大规模厮杀与伤亡,却更加考验耐心与精细。更何况,洞里藏着的并不是真正的田鼠,被咬一口仍然是会送命的。考虑到能在上一次战争之后躲藏存活下来的都绝非善茬,准确地说,田鼠比狼更危险。
武林群雄们在唐门的带领下进行了将近一年的打田鼠行动,大家配合默契,团结一心,相互交换情报,又成功地或诛杀或捕获了好几十名侵云谷残部。虽然这些人没有一个承认是自己杀害了向景明和桑隐溪,但从整体大势而言,正道武林算是获得了不小的胜利。即便仍然有漏网之鱼,面对着如此同仇敌忾的浩大声势,也只能选择彻底冬眠,不再出现。
到了这一年冬天的时候,正道武林就算是挖地三尺也再也找不出新的侵云谷余孽了,大家捉田鼠也捉得累了,于是就这么宣布胜利,停止行动。紧接着到来的春节总算再没有什么新的噩耗传来,唐一一平静地过了一个年。
然而,大年十五刚刚过完,就在十六的上午,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唐家堡内不胫而走。
“于平被抓起来啦!”传消息的人说。
“于平?于平是谁?”听消息的人满脸纳闷。
“哎呀,于平!于老花匠!老花匠!”传消息的人比比划划,“就是那个白头发白胡子、总是笑眯眯的老花匠!”
“哦,白胡子老花匠啊。”听消息的人恍悟,“他为什么被抓呢?在唐家堡里偷钱了?”
“比偷钱可严重多了。听说啊,他是个潜伏在唐家堡里的间谍,悄悄向外传递了不少唐门的机密情报。”
“那个一阵风吹过都能刮倒的老头儿?间谍?不会是弄错了吧?”
“没有弄错,抓的就是他。而且就是因为身子骨太弱,掌门人特意吩咐不要把他关进地牢,而是把他关在了一间空下来的小院子里,免得他在地牢里直接嗝儿屁,那样就什么都问不出来啦。”
“好家伙,这可真是想不到。这年头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能当间谍啊。”
唐一一自始自终没有公布过于平究竟是谁派来的间谍、到底泄露过唐门哪些重要机密,这让人们意识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外姓杂工很可能有着非同一般的背景。他被关押在桑隐溪生前居住的小院里,院外有专人把守,除了唐一一本人之外,任何人都不允许靠近,甚至包括几位长老。就连每一天的饭食,都是由送饭弟子从大门上的一个小小的缺口放进去,连门都不能被打开。
人们唯一能够判断出来的,就是这个连武功都不会的颤巍巍的老头十分倔强,肯定是什么都不肯招,否则唐一一不会一直把他关在院子里,既不杀也不放,就这么一直关了两个月。三月的某一天,院子终于被打开了,两名弟子走了进去,不久之后抬着一个大布袋走出来,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于老花匠死了。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是老死了,是不愿意泄露机密而自杀了,还是被人绕过唐门的重重防线灭口了,唐一一不说,也没人知道。
唐门一年到头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危机和麻烦,于平这件事固然奇怪,却也并不算有多么重要——至少在普通唐门子弟眼里是这样的。所以老花匠的尸体被抬出去之后,大家悄悄议论了一段时间,也就慢慢淡忘了。
更何况,唐门在这几个月里好消息不断,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一直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黄其略竟然妥协了,虽然并没有发布什么公开的声明,但的确是默默地从行动上不再和唐门为敌,不再试图唤起武林对唐门的警惕。这个消息固然让唐门欣喜,但也同样让人们感到困惑,不知道这个如此死硬的老家伙为何会突然放弃掉自己的立场。
“只能说掌门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了。”一位长老叹息着,“想当初,她竞选掌门的时候,我还觉得她是在发神经呢。现在看来,她不只是比我们这帮老废物强得多,就算是放在唐门历代掌门中,恐怕也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数一数二的唐一一在黄其略服软之后,彻底奠定了唐门在武林中无人可以撼动的地位。不久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不同的大门派开始主动靠近唐门。唐一一很聪明,不在名义上搞任何结盟、同盟、合并一类的勾当,大家无非是武林同道之间的互通有无加强合作,彼此平等且独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样的亲善关系背后,主导的始终还是唐门。
“唐家堡现在就是实质上的武林霸主。”平陇帮帮主司马荇薇总结说,“蓝天潢基本归隐了,黄其略沉默了,其他的大派掌门或多或少都和唐一一有所勾连。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了。现在我们大概只能祈求上苍保佑了。”
“保佑什么?”和她谈天的摘星剑门主庞粲问。
“保佑我们人见人爱的唐一一小姐从本心上来说是个‘好人’,不要有朝一日翻脸变成第二个侵云谷。”
“的确只能这么祈祷了。”庞璨苦笑着说,“虽然我觉得不是太乐观。我们俩要不要赶在末日之前先把婚事办了?良宵苦短啊。”
“呸,什么话题你都能绕到这上头去……”
不过,不管旁人是乐观还是悲观,已经既成事实,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办法。武林新秩序已然形成,轻易不容改变。更何况,有一种十分可怕的东西,叫做习惯。短短几年的时间,人们就开始习惯了有这样一个超然于一切的唐门的存在,习惯了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可能被唐门插一插手。不管怎么说,唐一一在处理各种事务上,总体而言是公正的,对于唐门所攫取到的种种利益,也会不吝惜地注意着分给其他门派。除此之外,她还尽量注意着不轻易动用武力,将唐门一贯的“遇事先讲道理,道理讲不通才动武”发扬到了极致。
照这样算计起来,有这样一个唐门好像也不算是什么坏事,甚至有不少人觉得这是好事。过去的武林是一个修罗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新的冲突乃至于战争,但现在,有了这样一个唐门压在所有人的头上,人们在动手之前难免要多考虑一下:我砍死了这个家伙,会不会妨碍唐门的利益?会不会得罪唐门导致他们对我动手?如此多了几分思虑之后,江湖上的流血仇杀反而比以前少了许多。
“虽然还是有很多人害怕你、不信任你,但也有不少人把你当成圣人了。”唐麟调侃唐一一,“长老们大概打死也想不到,从小就不停关你禁闭,居然关出一个圣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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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屁圣人。”唐一一疲惫地揉着眼睛,“已经要成死人了。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