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帝师仁钦坚赞的许可,宋域沉带着鹰奴与金城之,开始在萨迦寺中四处闲走,每次遇到僧人,便笑吟吟地停下脚步问讯,这些僧人也合掌回礼,一问一答,简单明了,绝无更多话语,更不会有一丝半点涉及到旦增上师。
寺中每有经会,宋域沉都会悄然坐在经殿一角,静听默观,目光有时若不经意地从这些僧人的面孔上掠过,有时则长久地落在佛像之上。
到了夜晚,宋域沉三人,会登上萨迦寺中最高大的几处楼殿甚至于寺后的高山,俯瞰全寺,默然观望一两个时辰,才回到药师殿歇息。
暗地里跟随他们的护寺僧,将这些情形禀报给仁钦坚赞时,仁钦坚赞很是困惑好奇,不知道宋域沉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找到旦增上师。
其实宋域沉一直在找的,不是旦增上师,而是恭帝。
仔细揣摩过度宗夫妇的尸骨与画像之后,宋域沉用软泥捏出了二十岁的恭帝可能的相貌,再在熟悉度宗夫妇的戴总管的指点之下,反复修正。无论恭帝长于何处,他的相貌体态乃至于声音,也难以脱开这父精母血的影响,总有形迹可循。
所以,宋域沉留心着每一个年轻僧人的相貌与声音。
要在一群吐蕃僧人之中,找出一个父母皆是江南汉人的僧人,对于宋域沉而言,并不太难。
难的是,总有一些僧人,隐没在暗处,从不曾出现在他的面前。
因此,每到夜晚,金城之便被鞭策着去观望辨认那隐约缥缈的各色云气——白日里太过喧嚣热闹,气息混杂,金城之还没有这等功力能在一团乱麻之中理出惟一不同的那一丝麻缕。
李默禅很有耐心地在萨迦寺外等候,当然没忘了撒出探子,将萨迦周围数百里都摸得一清二楚,顺带帮萨迦寺的护法尊者驱逐了两次野牛群,屠了三个野狼群,降伏了一头发狂的天竺白象,平抚了一次迫在眉睫的踩踏大祸。涌入萨迦城的信徒,以及萨迦寺的僧官,并没有怀疑他们假托的宋域沉随从的身份来历——能够不远万里而来、让帝师以上宾相待的汉地道士,理应有这样的从人与同伴。
戴总管颇有些不甘地承认,在这异域佛地,有穷的确是足以遮蔽他们所有人的一面大旗。
七天时间,转瞬即过。
第八日清晨,宋域沉终于停在了一尊白塔之前。
萨迦寺中,如此大小的白塔,为数不少,均是高僧坐关之处。宋域沉每次经过,都会格外谨慎小心,以免在并无把握辨认出旦增上师坐关处时惊动了其他高僧,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为人处事,真是出奇地平心静气,甚至于愿意忍耐容让,再无年幼时候的激愤尖锐。
也许是因为,他明白现在的自己的强大,深知这世间很少再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生命,所以才会这样从容平静。
宋域沉安安静静地站在白塔的窄小木门之外。
他没有在萨迦寺中找到恭帝。
那一点微薄的帝王之气,似乎被其他某种更强烈的气息掩盖住了,而且飘忽不定,让金城之难以确认,只能隐约察觉到一个大概的范围。
就在这一片白塔之中。
宋域沉在早晚各踏看一次之后,选择了其中一座白塔。
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但此时也不能不去见一见旦增上师了。
因为恭帝十之八九就在旦增上师的闭关之地。
宋域沉在白塔前站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木门悄然打开了。
白塔之内,四壁空空,东面一扇极小的窗户,漏着点点阳光。须眉皆白的旦增上师面对小窗,盘膝而坐,他的左侧,坐着一位年轻的僧人,低眉合手,恍若未曾见到踏入塔内的宋域沉。方才开门的僧人,手执金刚杵,立在上师右侧,气势贲张,大有金刚怒目、降魔伏妖之势。
宋域沉等了一会才适应塔内的幽暗,撩起长袍,在小窗下的毡毯上坐下,微笑着说道:“故友重逢,本应好生叙一番旧,可惜有穷前事尽忘,上师还请勿要见怪。”
旦增上师也微笑道:“明先生本非为叙旧而来,自可不必为此抱憾。”
他们对面而坐,心中都有无限感慨。
宋域沉带给萨迦寺的震动,旦增上师不多时便意识到了。那是异域的猛兽踏入此岸森林时带来的**,弥漫在空中,无处不在又无从捉摸,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
而宋域沉在无数陌生的气息之中,也很快捕捉到那一缕似曾相识的气息,浩瀚如大海,璀璨如星空,空旷如荒原,刚拙如山岗,笼罩着整个萨迦寺,随着夜风晨雾,轻轻飘动。
这让宋域沉觉得不太妙,所以他严令影奴与冷小泉都不许擅自在萨迦寺中探查恭帝的踪迹,有他光明正大地查看足矣。
他知道旦增上师已察觉到他的到来,但既然旦增上师闭口不言,他自然也心照不宣地借着这个理由来寻找恭帝的所在。
直至第八天,终究还是踏入了这座白塔。
相视片刻,宋域沉没有提起恭帝之事,转而说道:“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可惜当初没有来得及问无尽师父,现在倒是很想请教上师,为何明先生会以‘明’为号?”
他知道那位明先生的夫人姓明,但显然这不是原因。无尽道人当年只忙着将明先生的札记灌入宋域沉头脑之中,无暇与他谈及其他,当然或许身为弟子的无尽道人根本也不知道明先生的名号来由。
旦增上师低眉而笑:“嗬,明先生的本名是姬瑶光,自负奇才绝世,不屑拾他人牙慧,故而以‘明’为号,既不落俗套,又暗含本名。”
瑶光为北斗七星之一。日月星号为“三光”;而“光”之一词,本来就有光明之义,姬瑶光以“明”为号,的确是贴切不过。
宋域沉怔了一怔,心中忽有所感,似乎能够触摸到当年那个奇才绝艳的明先生的所思所想。
如此睥睨天下,如此纵情肆意。
只可惜,终究困于病榻之上。
心中思绪纷繁,云起云落。
旦增上师安然等待着宋域沉的下文。
良久,宋域沉才转回话题:“上师既然已知我来意,不知有何见教?”
旦增上师叹息了一声:“你既然知我已知,为何还不离去?”
无论如何,萨迦寺都不可能让宋域沉带走恭帝。
宋域沉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年轻僧人。他一直闭目不语,似乎完全不知这塔内的动静。
旦增上师缓缓说道:“和尊已由我灌顶受礼,需一日夜之后才可出塔。帝王后裔,资质果然不凡。我已决定,授他秘法,将来或有一日,能够代替我守护这萨迦寺。”
宋域沉默然审视着和尊。
其实,对于亡国之君而言,能够在萨迦寺中平安了此一生,又何尝不是他的幸运?
但是宋域沉仍然欠身微笑道:“有穷受人之托,须得忠人之事,还请上师见谅。”
旦增上师长叹:“你若强行将和尊带走,便是与整个吐蕃为敌。”
蒙古王廷将恭帝送到萨迦寺中,以修行为名看管起来,不是为了让他被宋人遗民救走的。旦增上师深知萨迦寺为此担负的责任,那是关系到整个吐蕃的安危的重大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