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的却布,不能不让萨迦寺生出忧虑,如果却布真是旦增上师的转世,却又坚持留在天葬台上,不肯回萨迦寺来宏扬佛法,又将如何?
故而,纳玛杰与贡南嘉措每每要抓住一切时机,为却布讲经说法,以免他沉迷不返。
倏忽已至却布十五岁。
普尔吉目送他们离去,心绪很是复杂。
他是不是应该再收一个徒弟?
可是,收过却布这样一个徒弟之后,他已经很难再瞧得上别的徒弟了。
这一次,却布过了一年才回来,纳玛杰与贡南嘉措仍旧跟着他回来,只是脸色古怪得很。
普尔吉背地里问了一回,方才知道,星象师、僧官和法王都认定,却布正是旦增上师的转世,然而却布却再一次宣称,他修行之地,不在萨迦寺中,而在那天葬台上。
旦增上师在时,声望素隆,虽然年老之后,数十年不预外事,但偶有一言,萨迦寺中无人敢违逆。上师坐化十五年,余威犹在,萨迦寺众人往往不自觉地便以当年心态来面对却布了。却布如此坚持己见,绝不动摇,寺中不少人觉得大是不妥,但也有人觉得,或许上师另有机缘,得神佛指点,须得在这天葬台上悟道,须知当年莲花生大士也是在墓地修行五年,始得真果。商议来商议去,终究还是依了却布,送他回来。
这样的内情,让普尔吉只能放下一半心来。
他还是留心着,有了机缘,再寻一个徒弟吧。这桑结寺周围百里,总不能没有天葬师。
如此又过了三年,第三年的夏天,却布正在肢解一位病死于途中的香客,忽而手下一顿,抬起头来。
飘拂的经幡之下,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年约二三十的道士,初一入眼,竟是看不清面貌,只觉得如同远方雪山上的云天落到了山坡上一般;另一人年纪约在四五十开外,却是仿如雪山上盘旋的天鹰,隐隐带着攫人之势。
却布手下停了一停,便仍旧低下头去继续下刀。
秃鹫食毕,飞往山顶。
铜盆洗手,水撒空中。却布收了刀,慢慢走过来。
那道士含着笑,袖手而立。
却布注视他许久,恍然若有所悟:“故人远来,是有旧约在先?”
道士微笑着倾身向前,低声说道:“自然是赴约而来。我道号有穷,俗家姓宋,名域沉,疆域之域,沉沦之沉。上师别来无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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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话,仿佛漫天阴霾中一线阳光忽然透下,又似是雪水当头淋下,却布憷然心动,脱口说道:“明先生亦别来无恙乎?”
一言方出,心中洞扉,訇然中开,前尘往事,如云烟飘来,似幻似真,如在眼前。
宋域沉脸上的笑意更深。
旧友重逢,纵是记忆已经模糊,也分外令人欣喜。
高原之上,即便是盛夏时节,也是夜风寒凉。
宋域沉却不以为意,迎风而立,只如平常。
却布打量他一会,说道:“有穷果然不同于明先生。”明先生不要说受不住这样的寒凉之气,便是这雪域高原,也是无法踏足的。
宋域沉一笑:“却布刀登也果然不同于旦增上师。”
其时却布虽然年纪尚轻,却已被称为“刀登”了。
却布远望雪山,慢慢说道:“我在萨迦寺中,讲经数十年,所渡众生,虽言万千,其实多有夸大。其中究竟有多少众生,真正得渡,无人可知。反而是这十年来,每解一人,便渡一人,每渡一人,皆是无牵无绊,干净清尽,我心中也因此安宁,无忧无惑。”
他多年不曾说汉话,此时说来,语调难免有些生硬,时时停顿,但是个中意思,却是无误。
宋域沉默然一会,说道:“我见你肢解亡者时,的确如视泥胎木塑,心中宁静。”
却布忽而一怔:“你是说,我视亡者,如泥胎木塑?”
宋域沉微异:“有何不妥?”随即醒悟过来:“的确不妥。昔年青山惟政禅师曾说,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初悟道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三十年后,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上师从头再来,三十年禅定功夫尚未曾做得……”
也就是说,却布在天葬台修行十年,其实始终未曾开悟?
却布低眉不语,手指不自觉地在刀鞘上摩挲。
宋域沉注意到他这个习惯,心念倏尔一动,却布已在此同时,抬眼笑了起来:“是否开悟,有何要紧?我只执刀超渡亡者,有一渡一,直至不能执刀之时。”
宋域沉微笑道:“一人之力,终究有限,终其一生,又能渡得几多亡者?上师刀技如此精湛,近乎于道,为何不多收门徒?”
却布叹息道:“我心中明了,手下也明白,只可惜,口不能言其中道理。因此,我能执刀,不能授徒。”
宋域沉轻轻弹指,挥开飘过来的一道经幡:“既如此,且让我助上师一臂之力。”
却布郑重地合掌施礼:“如此,多谢了。”
宋域沉和却布反复商榷的结论是,却布的弟子,须得同时修习佛法、医术与刀技。
佛法由纳玛杰与贡南嘉措教授,刀技由宋域沉口授、却布示范;至于医术,宋域沉以为,水土不同,人身亦各异,中原医术,并不能完全适用于这雪域高原,是以必得延请吐番本地的医官医僧,与他和却布一道,共同教授却布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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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弟子,一是远近各地天葬师的次子幼子,长子要传承家业,其他的儿子,倒是可以送出来另寻出路;二是萨迦寺收容过来、却布或是宋域沉看得入眼的孤儿。
宋域沉在桑结寺呆了整整一年,将却布的刀技,归结为七十三式;又与医僧医官一道,将这一年里收来的三十七名孩童,按其骨格禀性,分为九组,分别教授。
临行之前,却布没有与宋域沉约定再会之日。
他们心中都明了,若有机缘,自能再会;若无机缘,此次一别,万里迢迢,也不必强求再会之期。
桑结寺后山上的天葬台,因着却布的缘故,不断有远方的亡者,被家人送来此处求得解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布的弟子们,慢慢地在吐番各地生根发芽,却布则如那亘古不变的雪山一样,牢牢守在这桑结寺后。
到得后来,却布已经不太去记年月了。
直至他苍苍老去时,一个中年道士,仿如当年的宋域沉一般,默然站到了经幡之下,看着他肢解亡者。这是却布最后一次行天葬礼,明日他便要封刀了。
却布收刀之后,那道士袍袖飘飘地迎了上来,合掌打了个问讯,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名葛乾,奉师命前来看望上师。”
却布若有所悟:“令师是有穷?”
葛乾微一颌首:“家师年老,不能再登此地,故遣我来看望。”
说是看望,他打量却布时的眼神,却如那远山积雪一样明净到冰冷,又如雪山上天空一般清净无尘。
却布心念牵动:“葛道友旁观多时,有何心得可以转告令师?”
葛乾缓缓答道:“上师于节节肢解亡者之时,甚是平常。”
平常得就如闲居家中、举杯饮茶。
却布欣然而笑:“葛道友可如是转告令师:我于当年,初为刀登时,视亡者如泥胎木塑,执刀之时,如对木石,生宁静心;与令师重逢之后,若有所得,视亡者皆是佛祖座下子民,执刀之时,如对鲜花,生慈悲心;近年以来,则视亡者如启程行人,执刀之时,如奉茶酒为旅人饯行,生平常心。”
葛乾默然一会,又道:“家师又问:上师无憾乎?”
却布遥望远山,微笑不言。
或许下一次轮回,他会选择另一条道路。然而此生,他并不遗憾这样的选择。
后 记
莲花生,印度僧人,曾在墓地修行五年,与寂护大师同于那烂陀寺学习,以神通闻名。应藏王赤松德赞之邀,前往吐蕃弦法,建吐蕃境内第一座寺院桑耶寺,培养僧才,得其大成就者包括藏王在内有二十五人。西藏僧俗将他与静命、赤松德赞三人合尊为“师君三尊”。他还把一些重要显密经典译为藏文。他所传密法,为后世宁玛派所继承,宁玛派僧人将其尊为“释迦牟尼第二”。后世以莲花生入藏弘法作为密教传入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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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增上师其人,纯属虚构,不过因为借用莲花生大士墓地修行之典故,本文以《莲花生》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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