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01——
[戚夫人]
暮春之光,落日晚照。
恬静安宁的田园暮色,藏匿了所有的血雨腥风。
夕色铺洒在农家小院,空气中有柳絮飞舞,雀鸟栖息在屋檐啄着檐上的稻草,墙角堆积的冬雪渐渐地消融,暮春之风带走冬的气息,带来了初夏的凉爽。
农家屋舍中,雪眠捂着受伤的手臂,脚蹭着厚重的棉被,挣扎着从**坐起。
坐在小桌边飞针引线做新衣裳的嬷嬷见状,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赶过来替她在背后垫好枕头,欣慰地看着她一天天地复原,脸上慢慢地浮起血色。
“嬷嬷,谢谢你。”
雪眠定定地望着嬷嬷,大概经历了许多变故,时间在她脸上刻下更深的印记,她比她记忆中苍老憔悴。雪眠心情有些复杂,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问出口。
“她呢?”
当雪眠再次睁开眼睛,意识清醒得让她明白她不是在做梦,也并未进入地狱轮回。将她黑暗中救出来的老妇人,正是从小很疼爱她在母亲责骂中护着她的嬷嬷。
她所问的“她”,就是那个一直将她当怪物的母亲。
她怪她的出生让她失宠,怪她的异样诅咒了她的幸福,怪她吓走了她爹爹……她怪她毁了她一生,她对她充满了怨恨,希望她去死,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最后,她歇斯底里得再也无法忍受她的存在,遗弃她,将她赶出家门,任由她自生自灭,斩断了她和她之间薄弱的母女关系,从此,生死各不相干了。
“小姐……她……”
嬷嬷粗粝的双手紧紧地握着雪眠的手,眼角严重下垂的眼瞬间涌出热滚滚的泪,老泪纵横,满脸悲伤。
“她……夫人她……死了。”
嬷嬷的泪滴落在雪眠的掌背,仿若热水烫到了她,隐隐有疼痛传送到她的心,胸口倏然膨胀起酸楚苦涩,乍听她的死讯,仿佛闷雷在她心中炸响,炸得胸口空****的。
“怎么……怎么会这样?”
雪眠喃喃着,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呢?
她从来不曾怪过母亲对她的伤害,她只是遗憾她无法讨母亲的欢心,无法与母亲亲近,无法成为母亲的掌中宝,无法成为母亲的贴心棉袄,无法与母亲当最正常的母女。
所以,不管她怎样骂她打她,将她当成耻辱,将她关在地下室,她也不曾恨她。当她嘶吼着让她去死时,她反而感到释然,她终于能够满足母亲的要求,这样,让彼此都能得到解脱,或许下辈子,她是正常人模样,就能和母亲成为正常的母女。
可是,她还好好的活着,她怎么就走了?
无论她和她是多么疏离有着难以逾越距离的母女,终究她们是母女,她会为她的死悲伤难受的。
“其实,夫人赶走你不久后就清醒过来,那时她就后悔了。于是,从你离开的第二天,夫人发了疯似的去找你,天天都在找你,天天哭着说她对不起你……唉,可惜,她找不回你,就真的疯了。”
嬷嬷的手颤动着,想起戚夫人一生的悲剧,倍感心酸,戚夫人总是患得患失,最终,失去她最爱的人。
“嬷嬷,娘不是真的想抛弃我,对不对?”
她去找她了。
雪眠以为她去死,如了她的愿遂了她的心,她应该会解脱,开始过她正常的生活,爹爹也会再回来的。
她怎么可能去找她呢?她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她怎么可能因为找不到她就发疯了呢?
娘……娘并不是真的将她当怪物吧?
雪眠粉色的眼眸愈加红了起来,湿意慢慢地氤氲开。
“你出生时,夫人和老爷都将你当作神的恩赐,视若珍宝,怎么可能真的抛弃你呢?”嬷嬷地叹了一口气,只怪造化弄人,“夫人很在意你的,只是老爷的离开让她大受刺激,觉得自己失宠了,所以情绪很容易失控,一旦歇斯底里起来,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嬷嬷看着戚夫人发疯,很自责当初她没能阻止她失控将小姐赶走的行为。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娘和爹爹会抢着抱我。”
雪眠一直都记得那些过去,只是当母亲愈来愈不能控制自己的举动打骂她时,她曾怀疑那些回忆都是她的幻想,那么爱她的娘怎么会变了个人呢?
“小姐,别恨你娘,夫人实在太可怜了,失去你,夫人就疯了,再听到老爷驾崩的噩耗,她这一生所有的希望都破灭,就彻底崩溃。当皇城的丧钟敲醒,夫人就一头撞死在廊柱追随老爷而去了。”
那偏激惨烈的画面,现在想起来,嬷嬷仍心有余悸,处理完戚夫人的后事,烧了盖在密林中的别苑,毁了他们曾经所有存在的痕迹,嬷嬷想这样他们一家三口,大概在地狱能够团聚了。
嬷嬷万万没想到,她会捡到受伤变样的小姐。
原本以为埋葬在积雪中的小姐,以正常人的模样与她再见,如果夫人和老爷还活着,看着能够变身的小姐,会有多么欣慰,那么,他们多年来的担忧就能彻底解除了。
可惜,来不及了。
“我以为她恨我,所以像爹爹那样抛弃我,可是……”
她不恨她,她永远都不会恨娘和爹爹,他们都是她的至亲,可惜,她无法与他们享受天伦之乐。
眼泪哗啦啦地流下,嬷嬷告知的真相冲击着雪眠长久的认知,她哽咽着声音,难以成言,她是不是都错了?
就像那次进宫见到爹爹,如果她不是一心想摆脱过去,爹爹是不是不会突然驾崩?
如果她不是一心求死,娘是不是也就不会发疯?
那个晚上,她被她推出家门,面对着皑皑白雪,万念俱灭,心如死灰。
所以,她将自己埋葬,想要解脱,想要逃离逼得她快要窒息让她毫无希望的母亲。
结果,老天爷又捉弄她了。
她没有死,但她与她,真的生离死别,这一生,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与她血浓于水的亲人,都离开她,抛下她走了……
“不,他从来没有抛弃你。”
突然,随着推门而入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穿藏青色袍子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嬷嬷简陋的屋子,踩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雪眠,目光坚定,口气笃定。
“隐棠,容成隐棠,他不曾忘记你。”
雪眠抬起泪水涟涟的眼,愕然地望着来人,隐隐约约在他身上闻到了爹爹的气息,不由自主地开口问:
“你是谁?”
为何知道她叫“容成隐棠”?
他口中的“他”是谁呢?
“卫大人,你终于来了。”嬷嬷忙不迭地给卫麒拉了把凳子请他坐下,然后向雪眠介绍,“小姐,他是老爷的贴身侍卫,一直跟着老爷,他曾奉老爷的旨意来找你,但那时你已经消失了。”
时隔十年,当卫麒带着老爷的旨意出现时,戚夫人才明白老爷的苦衷,了解其中的隐情,遗憾的,事已晚矣。
戚夫人弄丢了老爷视若珍宝的小姐,内疚又自责,懊恼又悔恨,让她的疯病愈加严重,无颜面对老爷,也不敢奢望老爷的原谅。
当初戚夫人追随着驾崩的老爷而去,后事是卫麒帮嬷嬷一起料理的。
因此,意外有了小姐的消息,嬷嬷地偷偷地通知了卫麒,他是唯一知道所有真相的人。
“我是卫麒,奉陛下的遗命,务必找到小姐,然后,带小姐离开。”
卫麒躬身向**的雪眠跪下,炯炯发亮的眼正视雪眠,神色肃然。
——VOL.02——
[玉扳指]
“离开?为什么离开?”
闻言,雪眠脸色微变,戒备地望着突然冒出来跪在她床边行大礼的卫麒,莫名的惶然袭上心头。
卫麒不苟言笑的面容,肃穆而谨慎,完全不像是在玩笑,仿佛他早就安排好她的去处似的。
可是,卫麒对她来说,仅仅是初见的陌生人,即使他是爹爹的贴身侍卫,看起来稳重又可靠,但她对他无法迅速地产生信任感。
“小姐,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就会明白的。”
眼前的少女因为特殊的命运,一直被错待,对一切陌生的人和事物都充满了防备之心,奉褚恪之命寻找雪眠的卫麒,对她的遭遇非常清楚。所以,他恭敬地行完礼,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裹,递给满脸疑惑的雪眠,解释道:
“这是陛下留给你的,他说你一定认得。”
他留给她的?
雪眠半信半疑地打开小小布包裹,里面包着的是一只用红绳子系住的玉扳指,扳指上浮雕着龙纹,蜿蜒如行云流水,玉色淡翠似笼烟远山,闪动着温润的光泽,瞬间氤氲了她的眼睛,雾气朦胧。
她的确认得这个玉扳指,那是烙印在记忆中无法磨灭的痕迹。
儿时,爹爹抱她在怀中,她会抓着他的手玩,他右手大拇指常常带着玉扳指,那一抹的翠色,好像可口美味的水晶翡翠糕,惹得她口水涟涟地去咬。
“咯!”
齿间传来清脆的声音,淡淡的疼痛在口中泛开,她没有哭,只是委屈地瞪着玉扳指,与软绵绵的水晶翡翠糕完全不同,硬邦邦得像石头似的,一点都不好吃。
“乖乖,没咬坏牙齿吧?”爹爹好笑又怜惜地捧着她的小脸,掰开她的嘴巴看她的牙齿,“这是我爹送给我的礼物,等你长大了,爹爹送给你当及笄之礼。”
“那怎么行呢?”娘拉着爹的衣角,为难地皱眉,“这玉扳指代表着你的身份,棠儿不能接受。”
“我们的棠儿喜欢,有何不可呢?”
爹爹无所谓,挠着她的腋窝,逗得她咯咯直笑,那时,娘总在一旁摇头,但也会跟着笑,笑得温柔又美丽……这些都是她记忆中最美好的画面。
雪眠盯着手中的玉扳指出神,那次她和摩苍进宫,见到生病的爹爹,他的大拇指已经没有再戴这枚玉扳指了,为什么最后会留给她呢?
她到现在都弄不清楚爹爹的意思,儿时极度宠爱她,又毫无预兆对她弃之不理十年多。而今骤然离世,却留给她一枚承载着美好记忆的玉扳指……卫麒还说他不曾抛弃她,爹爹究竟都在想什么呢?
“告诉我,他丢下我,为什么还要找我呢?”
雪眠攥紧掌中的玉扳指,抬起泪水朦胧的眼,看向卫麒,问出她长久以来的心结。
离开她的这么多年,他究竟想过她没有?他是否还记得他的女儿在等他回来呢?
“小姐,陛下不是丢下你,他是在保护你。”
褚恪皇帝临终前,曾不止一次吩咐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如果她不肯离开,那就告诉她所有真相,让她明白他的苦衷,让她知道他一直爱着她,只是他能力有限,只能以那样的方式保护着她。
卫麒想到积郁成疾,最后还不得善终的褚恪皇帝,他辛苦隐瞒十多年的秘密,终究瞒不过野心勃勃的棣焕……望着眼前雪发粉眼的少女,她不能一直被隐藏下去,也不能一直当无知的“怪物”了。
“十年前,陛下在《容成训言》中发现了隐藏在皇族中的秘密,这个秘密与你有着天大的关系。那秘密是你无法承受的命运,所有陛下决定藏起你的存在,离开你的世界,不让任何人发现他和你的关系,那么,这个秘密也许能够掩埋一辈子。”
“爹爹是为了保护我才离开的?”
雪眠愕然,她曾经幻想过爹爹抛弃她是有苦衷的,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找她,然而,现在她明白了他的苦衷,他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到底是什么秘密要分开我和爹爹呢?”
“小姐手中的玉扳指,是陛下为太子之时,先皇赐予他,代表着未来储君的身份,是皇族的权力象征之一。”卫麒缓缓地道出所有的缘由,“在你十五岁成年时,陛下让我将它带给你当你的及笄之礼,其实暗示着你的身份,可惜当时你失踪了。因为在《容成训言》中,高宗皇帝有隐谕,若容成氏中出现发色和瞳色与众不同的人,将掌央啻国的传世玉玺,成为隐藏在皇帝背后的真皇帝,也就是隐帝。”
隐帝!
雪眠震惊地睁大了粉眼,松开手,手中的玉扳指滚落在棉被上,难以置信地瞪着卫麒,他说出来的秘密和真相太震撼,完全颠覆了她所有对爹爹抛弃她的理由的想象。
小时候,她听娘说过,爹爹是一族之长,日理万机,不可能天天有空来看她们……直到爹爹再也不来了,娘开始抓狂,推搡着她咒骂着她,说因为她,她才进不了皇宫,永远都到不了爹爹身边。
那时,她就知道,娘所说的一族之长,是皇族容成氏的大家长,也就是央啻国的皇帝,那个高高在上,她们无法靠近的人。
老天爷怎么会跟她开这种玩笑呢?
给了她“怪物”似的容貌,让她无法容于世人,弄得她因此家破人亡,各自聚散。
现在,原来“怪物之样”是老天爷对她的眷顾,让她与众不同,让她凌驾于九五之尊之上。
神究竟是在眷顾她还是捉弄她呢?
她怎么可能成为皇帝背后的真皇帝呢?
“不,不可能,我不要当什么隐帝,我只要爹爹和娘!”
雪眠晃过神来,有些激动地扬起声音,她只想当个普通人,和爹娘在一起,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折磨她呢?
“小姐,你生来就注定要成为隐帝的。”卫麒叹了一口气,有些心疼地看着倍受打击着雪眠,“陛下知道你的性子不适合卷入皇族的权势之争,所以,他要改变这命运,离开你,隐藏你……即使到最后一刻,陛下仍想扭转你的命运,所以,陛下让我来找你,在摄政王找到你之前,一定要带你走,远离京城,让你成为皇族中彻彻底底的‘隐’,你的存在不会再被容成氏其他人发现。”
摄政王棣焕?
这个名字让雪眠打了激灵,脑中冷不防地浮现出棣焕邪佞狂妄的模样,想到被棣焕禁锢在摄政王府的师傅摩苍,刚刚骤知真相而激动的心情刹那冷却。
师傅……师傅……她不能丢下师傅!
“我不想成为隐帝,但我现在也不想为了避开棣焕逃走。”
雪眠冷静下来,她已经决定当伊祁雪眠,可以放弃关于容成氏的一切,但她不可能放弃给她重生的摩苍。她失去爹爹和娘,不能再失去疼爱她给她安生立命之处的摩苍。
“小姐,你想和棣焕对抗吗?”
卫麒大惊,褚恪皇帝都拿棣焕没辙,只能让他稍微克制些,完全无法消除他的野心。雪眠若与棣焕为敌,只怕会被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棣焕现在是摄政王,将疏允当傀儡皇帝,他就是皇帝背后的皇帝,怎么可能容成另一个“隐帝”的存在呢?
“我不想和他对抗,我只想救出师傅,然后,远离这里的是是非非,永远都不再回来。”
雪眠提起玉扳指上的红绳,慢慢地将它系在自己的颈项上,将玉扳指藏在她的衣襟之下胸口之上,感受着爹爹留给她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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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师傅,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一定要救师傅,然后和师傅隐居璇玑谷,再不出世。
——VOL.03——
[隐行队]
“有朝一日,容成氏中出现发瞳之色与众不同的族人,须顶礼膜拜,奉为隐帝,掌央啻之玺,容成子弟谨记。” ——《容成训言》
棣焕别有所思地翻看着记录高宗皇帝对后人警言训世的家书《容成训言》,又看到了那句高宗皇帝的隐谕,想到神祗之后的摩苍,想到摩苍的徒弟雪眠,细细地揣测着高宗皇帝的话中之意。
为何数百年前的高宗皇帝会留下这样暧昧又匪夷所思的谕意呢?
为什么他认为有朝一日容成氏中会出现发瞳之色与众不同的族人呢?
当初的高宗皇帝与神祗之后的伊祁氏究竟有过怎样的羁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