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之名,始见于《庄子·徐无鬼》,文曰: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所谓天师者,即合乎天然之道,弘法阐道之师也。
至祖天师张道陵得道于鹤鸣山,受老君之命诛六天魔王并八大鬼帅,破邪神伪法无数,禁绝自商周以来的血祭之风。
后又创正一盟威之道,立人神之约,倡三天正法于人间,故而受天人两道敬仰,得天师之称。
祖天师飞升之后,遗命张家子孙代代镇压六魔,并协理天庭统摄人间诸神,故天师之名代代流传,世人称为天师道。
乃至六朝时,天下大小朝廷林立,天师道也随之分裂。
彼时北天师道寇谦之,南天师道陆敬修都曾自称天师,后来隋唐时高道杜光庭亦称天师。
可以说这“天师”之号,是对修道人所立功德的最大认可,是每个道士修行的最高追求。
然而道教自创立以来,历经数千年,能被天人两道公认的天师,唯有祖天师张道陵,灵宝派祖师葛玄,净明道祖师许逊、神霄派高道萨守坚四位而已。
这四位都是立教弘法的一代宗师,有大功于人间,且都是成就了天仙正果,才能被人、神两道尊崇。
当然,祖天师张道陵的子孙,因有封魔和协理人间诸神之责,故而在人间亦被尊为天师。
但张家这“天师”之称也只在人间流传,飞升上界之后则要去天师之号,只尊天庭四大天师了。
简而言之,这天师之号由来已久,自六朝以来历任朝廷的皇帝对道家之事也多听之任之,不会过多干涉。
唯有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因自家读书不多,不明白天师是“合乎天道之师”的意思,错误理解成了“天师,天之师也。”
故而当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来朝拜见太祖皇帝朱元璋时,朱元璋嗔怒道:“谬哉!至尊唯天!天岂有师?可改号大真人!”
其实想想也是,按朱元璋的理解,这皇帝才自称天子,哪里能容忍有人叫天师?
真龙天子一言九鼎,连神明亦能下旨册封,修行之人又有戒律在,当忠于君王,故而也没人在一个称呼上跟朱元璋较真。
自此虽民间、道教之内这“张天师”的称号未绝,但在官场明面上,自朱明立国之后,历代张天师只能叫“张大真人”了。
而张牧之刚继位不久,就带着自家侄儿夜闯明孝陵,点明了要找朱元璋问一问“天有师乎”。
显而易见,这并不是张牧之非要纠结一个称号,而是明明白白表明自家立场:“今天就是来找事儿的。”
金水桥前,沐英等一干守陵神将面上都显出恼怒之色来,心中都是嘀咕:“真个岂有此理!这道人敢对陛下不敬!其罪当诛!”
张牧之领着张元吉站在那里,似乎看不见众人的表情,只平静地开口道:“黔宁王怎还不进去禀报?”
沐英面上纠结一阵,终究是不敢发作,拱手陪笑道:“大真人如今法力通神,想必胸怀能容纳天地,何必为了当年旧事同陛下为难?”
“人言‘主辱臣死’,小神是没脸面向陛下言说此事的,大真人不若直接发雷将我等守陵兵将俱都杀了,我等也算是为陛下尽忠了。”
张牧之沉默了几个呼吸,见那些守陵神将、阴兵个个手持兵器如临大敌,脸上都是慨然赴死的表情,于是展颜笑道:
“也罢!我也不逼迫你们这些阴魂!黔宁王可进去禀告太祖皇帝,就说我是为了询问当年刘伯温斩龙之事而来。”
沐英也知晓些当年的辛秘,闻听此言心中一松:“原来是此事……这事儿累得他家阳神真人常年驻守朝天宫,难怪这新一任天师会恼怒了……”
“不过听说刘青田的师承多少和张家有些关系……这事儿他家也推脱不得,我去陛下面前说一说倒是无妨……”
于是沐英又在脸上堆起笑意:“大真人方才真是吓杀小神了!您且稍待,小神这就进去禀告。”
张牧之点头,沐英驾着一阵阴风穿过金水桥,沿着神道进入文武方门去了。
“一会见了太祖皇帝不要惧怕!死去的皇帝已经不算皇帝了,你是祖天师的后代,不可在死人面前丢了面子!”
张牧之轻轻拍了拍张元吉的肩膀。
张元吉只觉得自家二叔这话听起来十分豪气,连忙重重的点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二叔放心!我肯定不给祖天师丢脸!”
他叔侄两个说这些话时压根不背人,那七八位守陵神将和阴兵听了都是大怒,但也只能忍着。
过了片刻,沐英和懿文太子一起从对面驾风而来。
懿文太子拱手为礼,笑的满面春风:“自上次和道长一别,这才过了三年余,不想道长已经继位天师了!”
张牧之躬身还礼,开口道:“殿下还是称我为大真人即可。”
懿文太子哈哈大笑:“张天师如今已是在世仙人,何必为了当年父皇的一点疏漏之处而心生不快?”
张牧之点了点头,却听懿文太子又笑问:“道长身后这负剑童子看着也机灵得很,上次来时倒不曾见过。”
“这是我家一个晚辈,此次我要北上燕京降魔,他非要跟着,我也推脱不得。”张牧之随口解释了一句。
懿文太子赞道:“原来是天师嫡脉,果然是仙骨天成!”
张元吉听了忍不住得意:“二叔说过我资质其实不太行,这什么死鬼殿下明显是在巴结二叔……”
懿文太子做出这番“折节相交”的姿态,张牧之也不好再冷着脸,于是便道:“殿下还是先领我进去吧,不然陛下该着急了。”
一旁沐英自己对张牧之赔笑倒没觉得什么,这会儿看见懿文太子对张牧之如此态度,却似受到了侮辱一般,连忙也劝道:
“张大真人说的甚是,兄长还是先领他们进去吧,免得陛下心生不快。”
懿文太子点了点头:“张天师且随我来。”
于是张牧之就领着张元吉,随懿文太子走过神道,进入城门楼子一样的文物四房门,来到明孝陵的主殿,即“孝殿”之前。
正殿门外,有三四十个宫女、太监的魂魄在地上跪着,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显然是方才太祖皇帝震怒,才把他们从殿中驱赶了出来。
张牧之心中冷哼一声:“当今天下,估计只有皇室还保留着以活人殉葬的歪风邪气!”
众人一起进入大殿,内里倒是灯火通明,无需法眼神通亦能视物。
张元吉忍不住四处打量,见华美庄严的殿堂里立柱宏伟,布幔深深,灯盏、香炉一应俱全:“这大殿气派啊……”
正前方,九层台阶上,一位着明黄袍,带翼善冠的帝王端坐龙椅,双眉紧皱,长髯垂胸,一副威严模样,正是太祖皇帝朱元璋。
殿堂右侧仅有一把阔背圈椅,懿文太子刚欲让张牧之落座,却听朱元璋开口道:“吾儿引路辛苦,快快坐下歇息。”
懿文太子满脸歉意地朝张牧之笑了笑,随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张牧之在殿中随意地拱拱手,连腰也不弯:“贫道见过大明开国太祖皇帝陛下!”
“我这二叔果然硬气……”负剑童子张元吉牢记自家二叔的嘱咐,忍着心虚,同样拱了拱手便算是尽了礼数。
朱元璋目光炯炯地望下来,冷笑道:“咱虽是开国皇帝,但如今已非真龙天子,如何当得起您的礼呢?张大天师?”
张牧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贫道确是糊涂了!陛下如今应当归为神道之中,我为天师,节制人间诸神,也就不必多礼了。”
接着就见他伸手一指,一道雷光飞出,在殿中闪了两下,变成了一把圈椅和一个矮一些的软凳。
“你走了一天了,想必也累得很,且去坐着,听我和太祖皇帝说话。”张牧之指了下那个软凳朝张元吉道。
张元吉也是胆大包天:“谢谢二叔!”说着紧走两步一屁股坐在软凳上。
张牧之则衣袖一甩,同样在圈椅上落座,双脚大张,身子靠在椅背上,不再开口说话。
朱元璋被膈应的不行,大殿中突然吹起一阵狂暴的大风。
风中裹挟着一股灼人的热意,吹得殿中布幔哗啦啦乱飞,且殿中隐有神龙低吼声响起。
张牧之在椅子上并没有别的动作,任那狂风如何呼啸都吹不进来。
一旁的张元吉只看到殿中灯火、布幔乱颤,却连一片衣角都未被风掀动。
懿文太子刚欲说几句缓和气氛的话,朱元璋就忍不了了,一拍龙椅伏手大叫道:“小道士!你今日莫非是倚仗神通法力来故意羞辱咱的?”
张牧之也未再冷嘲热讽,只是平静地开口:“我哪里有闲心来羞辱陛下?只是北上伏魔在即,路过此地顺便问些旧事罢了。”
朱元璋一听事关京城那吞食国运的邪佛,只好把心中怒意强自忍了下来:“有什么事儿你问便是!无需在咱面前做出这番姿态来。”
“当年刘伯温斩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也是穷苦人出身,怎会不知这国祚之数一靠天定,二靠君王贤明治政,陛下怎会想出这遗祸千年的昏招来?”
“据我所知,那刘伯温和张中都有阳神道行,难道他们不曾劝过陛下吗?”
这一连三句诘问让朱元璋感觉十分刺耳,但如今时过境迁,他早没了一言九鼎,口含天宪的本事,只得强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