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朗气清,朝霞满天,正是出行的好时候。
张牧之身着大袖素衣道袍,头戴青玉芙蓉冠,两手空空走出静室。
“且先往南京走一遭,而后进京料理那两个佛门败类……”
张牧之念头刚落,就见沈氏带着一身锦衣的张元吉匆匆走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见过母亲大人!”张牧之整理了下衣冠,躬身行礼。
沈氏还未说话,身后两个丫鬟抢先弯腰福了一礼,带着哭腔禀告道:“天师!老夫人非要往这边来找您,我俩苦劝不住……”
张牧之起身,挥挥手:“你们自去忙吧,母亲大人想来是有话要问我,不干你们的事儿。”
两个丫鬟退了下去,沈氏冷哼一声,骂道:“这些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张牧之似乎听不出她话里的暗讽,只是道:“我们毕竟是修道人家,母亲大人还是莫要苛待下人为好。”
沈氏眉冷着脸,一手牵着张元吉,另一只手在身前一挥:“哪个是你母亲?!今日我来,咱们就把话挑明了分说清楚!”
张牧之收起脸上笑意:“您有何事直说便是。”
沈氏伸手一指张元吉:“我听说你要出门,估计几年都不会回来,府中大小道士如今正在府门外等着送你!”
“你可带着元吉孙儿前去,当着众位道士的面把下任天师之位定下,免得你出了意外,天师府后继无人!”
“另外我听说你走后欲要让外人代掌天师府,这更是不合礼数,你既担着我儿子的名分,便不可不尊我为当家主母。”
张牧之眉头一皱,然后又按捺了下来,平静地道:“天师之位干系重大,代天庭统摄人间诸神,非德行、修为出类拔萃者不可当之。”
“而我出行后这坐镇天师府之人,须有本事替我处理道家各派受箓、考评等事,母亲虽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但毕竟不通修行,应该做不来这些事务。”
沈氏听到此处,顿时大怒,骂道:“好个混账!你才来多少时日!居然把我张家基业转手送与外人?”
“这天师之位本就该是我孙儿的!被你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种强夺去也就罢了!待你去位后让我孙儿继位,你也不肯?”
张牧之自然不好同这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只好劝道:“母亲慎言,我也是张家嫡脉,承位乃历代祖师首肯,母亲大人不可质疑历代祖师的决断。”
“母亲要管家之权也可,我可让天师私第中那些仆人依旧听您使唤,母亲只莫要打着天师府的名头号令外间道士和各支脉子弟便好。”
沈氏更加恼怒:“孽障!我使唤几个奴仆有什么用!”说着就扑了上来,伸出巴掌来打张牧之,要撕扯张牧之的道冠和衣袍。
“这妇人真是胡搅蛮缠……天师府是一刻也不能待了……”
“偏偏她还有‘母亲’的名号在,我还不能一走了之……任她在天师府中闹腾也不妥……”
张牧之站着不动,沈氏扑了几次,只感觉冲进了一团棉花里,软绵绵的不着力,伸手连张牧之的衣角也够不到。
张元吉从未见过沈氏如此失态的模样,被吓得扯着嗓子大哭。
“母亲大人还是莫要再闹了,被外面仆人听到不好看。”张牧之见沈氏微微有些气喘,于是开口劝道。
沈氏当年也是名门闺秀出身,稍稍冷静下来后果然不再闹腾,而是蹲下身子连声安慰受了惊吓的张元吉。
张牧之只站在一边等候,过了片刻张元吉收住哭声,沈氏从袖中抽出手绢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
“我知你也不是忤逆之人,何苦这般欺凌我一个老妇……”
“听外间那些道士说,你如今的法力比你父亲还高,已经是快成仙的人物了……这天师之位你也坐不了几年……”
张牧之叹息一声,也蹲了下来,耐心解释道:“母亲大人,我并非是刻意欺你,也没说这天师位一定不能传给元吉。”
“只是如今元吉他毕竟年幼,又被你宠爱多年,成了只知享受富贵的公子哥儿,哪里当得起天师大位?”
“天师之位,需得凭法力威压天下,凭德性号令诸神,一个性情懦弱无刚之人如何能服众?”
“母亲大人也曾饱读诗书,岂不闻‘德不配位’之说?”
沈氏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又不甘心的询问:“那你让张懋嘉主持天师府怎么说?他虽然是你父亲的亲弟弟,但都十几年没回来了,怎么能主持我家的事?”
“你是真傻还是故意恶心我这个有名无实的母亲?我是他长嫂!你居然要小叔子去他大哥家里做主?”
张牧之听了这番说辞忍不住想笑。
沈氏眼睛一瞪:“你也知道好笑?那我一个妇道人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张牧之只好道:“母亲应该也知晓,我张氏并非普通人家,外面还有七十二房支脉,数十万人口都依仗着我天师府而活。”
“孩儿如今也有神通在身,早算到那各房支脉中有许多人打着天师府的旗号,行欺男霸女,作奸犯科之事,甚至是人命都出了几条。”
“我已经知会官府彻查各支脉中作恶之人,免得他们在外面败坏我天师府的名声。”
“届时他们必然要来府中求我们这嫡脉之人出面求情,母亲性子柔顺,哪里能应付得了这些?”
“叔父性情正中,又十来年未回来,想来是不会心软的,正好处理这些得罪人的差事。”
沈氏彻底没了话说,又安慰了张元吉几句,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我也知晓元吉孙儿贪玩了些,不过他本性并不坏,只是疏于教导的缘故。”
“你也知道,你父亲当年进京后回来就受了伤,这些年一直闭关,哪里有时间教他?”
“你大哥去得早,只留下这一个幼子,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狠得下心来严加管束?”
张牧之跟着站起来,拱了拱手:“母亲大人说的甚是。”
沈氏叹息一声:“你毕竟不是我亲子,纵使对我如何恭敬,我也亲近不起来。”
张牧之笑笑,不知该如何作答。
沈氏接着往下说:“你父亲大人虽未明说,但这天师之位原也是要传给元吉孙儿的,你岂不知?”
“只是他一直抹不开面子在你面前说这事儿,后来你法力道行精进,渐渐成了气候,他就更不好说话了。”
张牧之点头:“我也早知父亲大人的心意,只是受天命加身,一直忙得厉害,倒是无瑕理会此事。”
沈氏语气也不再咄咄逼人:“你既然认到我家,那就是元吉的二叔,他爹不在了,你这二叔正该教育自家侄儿,是也不是?”
张牧之只好道:“母亲说的是,我原想过得几年,待我理定外面的事后再教他……”
沈氏摆摆手,打断了张牧之的话:“我虽无缘修行,却也多少知晓你们这些修仙之人的事儿。”
“无缘成正果的人,那修炼十年百年都是无用,而有缘法的人,往往几年便能达到别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当年虚靖祖师九岁嗣教,三十来岁就飞升了,我听外面道士说你比虚靖祖师还要厉害,过几年说不定就要飞升往上界去了,哪还有时间教导元吉?”
张牧之有些迟疑:“那母亲大人的意思是……”
沈氏沉默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方才说元吉是被我宠坏了,那我日后便不再管他。”
“你不是要远行吗?那就把他带着,让他在你身边做个道童,你走路时他背行李,你歇息时他端茶倒水。”
“你若打坐修炼,让他给你打扇子,用拂尘驱赶蚊虫……”
“总之你把他带在身边,有暇时教他一教,把他教成你想要的性子,日后再让他继位!”
张牧之心中大震,浑没想到沈氏能说出这番话来,忍不住感慨道:“母亲大人真是有远见之人……”
沈氏摆摆手,红了眼眶:“你在外面把他带几年,如果最后觉得他实在不堪,再把天师之位传给别人,那时我也无话可说……”
也是她昨天带着张元吉到张懋丞闭关之处哭诉了一场,却连人都没见着,被逼迫的没办法了才想出这条计策。
张牧之点了点头,思虑片刻后转头问张元吉:“你怎么说?”
张元吉站着,小脸被吓得煞白,嘴巴开合几次,不知该如何回话。
沈氏的眼泪忍不住滑落下来,俯下身子摸了摸张元吉的脑袋:“乖孙儿!你祖父闭生死关,说不定出来后就要飞升上界去了。”
“祖母年纪也大了,陪不了你多久,你和你祖父,你二叔一样都是祖天师的血脉,日后自当像他们一样勤修道业,争取飞升成仙才好。”
张元吉听了这话,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随后就跪下来,在地上朝张牧之磕了几个响头:
“侄儿愿意给二叔做道童!愿意跟着二叔学道!”
“这孽障倒也并非无可救药……”
张牧之点了点头:“既如此你起来便是,日后在外面若是受不了苦楚,我再打发你回来。”
沈氏见张牧之答应了,连忙再次擦了擦眼泪,开口朝小院外喊了一句:“还不进来!家主今日就要离开了!难道你们真敢怠慢我不成?”
“母亲大人说笑了,府中谁会怠慢您呢!”张牧之笑道。
两个小丫鬟转过月亮门走了进来,手中拿着道衣,鞋袜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