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日,李克己到了应天。他拒绝了司马长空的邀请,独自下榻在城西一家小客店内。
安顿下来之后,万安道:“少爷,我们是不是该去拜访五老爷了?”
李氏一族中,有一位行五的李瑞吉,如今正在工部任一名吏事,官职虽小,毕竟是天子脚下,不可轻慢。但叶氏嘱咐李克己到了应天后去拜见这位族叔,倒不为此,只因为李瑞林生前,与这位族弟的情谊最是深厚。
礼物是早已备好的青城土产,天气又晴和,李克己便叮嘱那佃户夫妻看守行李,他带着抱砚,与万安去拜见叔父。
李瑞吉正好是十日轮休,午后无事,在家中闲坐,见他来,自是高兴,叫妻子张罗了一桌酒菜,坐下来细细问他这一路行程及青城家中情形。洞庭湖上的那次风险,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李克己免不得要将编好的那番话再说一遍。
李瑞吉道:“克己,铁罗汉从前是陈友谅的旧部,至今不服王化,朝廷几次想发水师清剿他,都因为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而搁了下来;铁罗汉这人倒也识趣,除了劫一劫来往客商,别的大事向来不犯。可是他这一回居然劫持赶考举人,虽说终究将你们放了回来,毕竟闹得太大了,而且这个弯也拐得太大,令人生疑,所以锦衣卫已经在查这件事了。这些日子你自己当心一点,京城里鱼龙混杂,千万别去招惹闲杂人等,以免再生事端。”
李克己心中不由得一怔。锦衣卫查案,无孔不入,只怕洞庭湖上一事很快便会让他们查出真相,到时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待到晚饭吃完,已是掌灯时节,李瑞吉道:“这时节已经宵禁了,你回不得客店,不如就在我这儿住下吧,明日再去搬行李。”李克己再三恳辞,说住在偏僻小店中便于温书,方才说定了不搬过来,但今夜却只能在李家住下了。他不知道应天要宵禁,不然早已告辞。
夜深人静,李克己在帐中打坐,他心中虽然不安,用起功来,仍是物我两忘,渐渐地已将入定。
但是夜风中隐隐地飘来一阵细语,他听到了其中“洞庭湖”三个字,心中陡然一惊,醒了过来。凝神听去,却是在隔壁房间有人轻声说话。
他的住房紧傍李瑞吉夫妇的卧房,他们说话的声音虽轻,却并不妨碍李克己听得清清楚楚。只听李瑞吉的妻子说道:“我总觉得这中间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你说他可瞒着什么没有?”
李瑞吉道:“铁罗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真杀了十几个举子啊。”
他妻子停一停又道:“你还记得那年苏州城破时节的事吗?兵荒马乱的,叶氏一个妇道人家,居然安安稳稳地守在大伯身边,服伺他吞下冰毒,又料理了后事,才带着克己离开住处。听说大伯当时尚未死,是叶氏帮他了结的。也真狠得下心。你可想想,这样的女人,真是……你说洞庭湖这件事,会不会……”
李瑞吉不耐烦地道:“你们妇道人家,就爱疑神疑鬼,难道你怀疑叶氏不是寻常人,才能保得克己平安?哪有那么多神怪下凡!铁罗汉能横行洞庭湖上,是因为朝廷宽大,不想大动干戈地对付他,要动真格地,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水贼?他当然也识得利害,不敢当真犯下滔天大罪。什么压寨夫人不许他杀读书人,不过是找个借口好下台阶罢了。睡吧,明天我还要上衙门去当值。”
他妻子嘟哝着道:“那你先前又对克己说得那么厉害,害得我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李瑞吉叹口气道:“克己年轻不知世事,我看他的性子里又有些他父亲的任性,当然要说得厉害些,管束住他,不让他被外面的花红酒绿迷了眼睛。再说,锦衣卫的确正在查这件事啊,我又没有骗他。睡吧睡吧。”
隔壁悄无声息了。
李克己也躺了下来,却久久无法入睡。
次日一早,他便辞别了叔父叔母,回客店去了。
抱砚头一次来到这京都繁华地,心痒难熬,在店中憋了几日,每天在李克己耳边嘀咕着要出去游玩。李克己的心神不宁,时不时想起洞庭湖一事,无法专心攻书,只好依了抱砚,择了一个晴和天气前往玄武湖。
玄武湖畔游人众多。李克己与万安抱砚三人随着人流缓缓行来,心中道,这京都果然不同于寻常,连游人也大都衣饰华丽,一付太平富贵景象。
前方大柳树下,围了一大群人,不知在做些什么。李克己本待绕道而行,抱砚却早挤了进去,他只好停下来等候。
煦暖的和风中,隐隐地飘来一阵悦耳的银玲叮当之声。他不由得回过头去。
摇曳而来的一群人中,他只注意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文士,相貌也不见得如何英俊,却是满面春风,令人觉得份外可亲;另一个是与他同行的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淡紫衣裙,雪白的狐裘映衬得她微微黝黑的肌肤明洁如玉,双眼大而深黑,微微凹陷,鼻梁高而挺直,双唇丰润鲜红,不像是一般的汉族女子,而她的神情之间,也殊少一般女子的羞怯腼腆,却是顾盼生姿,神采飞扬,宛如阳光下一枝盛放的黑牡丹。待到她举步之时,李克己觉察到银玲之声竟是从她手上和脚上同时发出来的。
她怪异的美丽与出奇的妆扮沿路吸引了各色目光,然而不论是她还是她的同行者都毫不在意。
李克己看看她周围那些同样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忽然明白,她们都是来自秦淮河。
他转过了目光,但心中却还在想,那紫衣女子,气质神情,自成一格,沦落风尘,的确是明珠蒙垢了。
这一群人中,多是好事者,一见柳树下围了一大群人,岂有不进去看看的,当下分开众人,挤进去看时,却是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和尚在和一个同样瘦瘦小小的小和尚下围棋。抱砚蹲在最靠近棋盘的地方,看得眉飞色舞。挤进来的人中,有人伸手将他扯了起来,推到一边去,抱砚大叫道:“哎你这人是怎么啦,总有个先来后到吧!”一边又挤到前面去,李克己摇摇头,他就知道抱砚每次都要惹事生非才算出来一趟。
他走进去,将抱砚拉住,道:“天色不早了,还在胡闹,回去吧。”
面对着他的老僧一怔,看着他的脸,过一会道:“小施主,你还认识老衲吗?”
抱砚马上挣脱了李克己的手,道:“咦,你认识我家公子?”
老僧呵呵一笑,推开棋盘站起身来,道:“庙小方丈大,山低白云高。小施主,想起来了吧?”
李克己恍然记起了自己是在哪儿见过这老僧来着。那还是高启在的时候,一次带着他与几个年长的学生到太湖游玩,在邓尉山下的一座小庙中休息,这老僧便是那庙中的住持。当时有人笑道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而仍有住持和数名沙弥的寺庙,正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住持便道:“庙小方丈大。”一行人猝然之间,无以为对,倒是李克己和另一个年纪比他大不了不少的学生李漠分别对了一句。李克己对的便是“山低白云高”,李漠对的却是“山高白云低”。两人同时脱口而出,相视一笑,都觉得十分自豪。
老僧微微笑道:“当时老衲看小施主风骨劲秀,却自然而然地仰慕白云之飘逸高远;另一位施主相貌甚是温和,却有高居顶峰俯视白云的气概,大是吃惊,是以一直记在心中。小施主如今是来赶考的么?老衲现今在城南石头寺中作住持,小施主若不弃,不妨移步一叙,以了前缘。”
他才报出身份,四面便一阵嗡嗡之声,有人道:“原来是石大师,久仰大师之名,今日才得一识庐山真面目啊!”却是那紫衣女子的同行者,他挤进来,拱手道:“相见便是有缘,在下文儒海,大师可否为在下详个梦呢?”
石大师笑而不语。文儒海径自道:“那在下就当大师是答应了。好,昨夜在下梦见一尊白衣观音,大师以为这当作何解呢?是意味着我今年必中还是不中?”
石大师看他一眼,摇头笑道:“你现在心中并无日思夜想之事,随意一梦,有何特别之义?这就如问卜者不知所卜何事,那卜又何益?”
李克己听得不甚明了,那文儒海明明问的是进士试一事,石头大师却说他心中并无着紧牵挂之事,难道文儒海其实并未将进士试放在心上?奇怪的是文儒海虽面露诧异之色,神情之中却已是默认石大师的话。
石大师又转向李克己,道:“李施主,择日不如撞日,请随老衲来吧。”
李克己的心中,想到的只是幼年时在苏州时的快乐光阴。兀傲如云中之鹤的高启,待他们这些敬仰他的学生,却霭若春风。高启被押往应天府腰斩是因为苏州知府衙门一案,苏州知府衙门建在原来吴王张士诚的王宫旧址,苏州知府魏观请高启为学宫写了一篇上梁文,文中有“虎踞龙蟠”的字眼,激怒了洪武皇帝,以心怀张士诚旧恩的罪名处斩。他现在就站在高启被杀的都城之中。
那一日他和李漠对出石大师所出的上联后,高启曾大笑着说,这是高氏门下两匹千里驹呢。话犹在耳,人已渺然。
李克己心中百感茫茫,垂下眼帘,说道:“承蒙大师好意,不过天色已晚,在下须得赶回客店去了,容以后再叙如何?”
望着他匆匆离去,石大师叹了口气,吩咐小沙弥收拾棋盘准备离开。文儒海笑道:“大师,佛家讲究缘份,那位仁兄分明不想理会大师,大师又何必耿耿于怀呢?难道在下便是凡夫俗子,不值一谈,只有那位仁兄才是大师的知音?他姓李?李什么啊?”
石大师漫不经心地道:“李克己。”
文儒海吃了一惊:“青城李克己?原来是他!”
石大师反问道:“施主听说过他?”
文儒海“哈”地一笑:“当然了。这等妙人,不怪大师一意要与他结交,不理会在下了。来人啦,去跟着那位李公子,看看他住在什么地方,明天我要去拜会他。”
两名家丁领命而去。
石大师含笑看着众人散去,那小沙弥道:“师祖,这文儒海,倒真有几分牛皮糖的气味,李克己要是沾上他,可有好戏看了。洞庭湖一事,牵连了十几名举子,他怎的只对李克己感兴趣?他总不会是知道……”
石大师沉吟着道:“这不大可能。你明天悄悄地跟上他们,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留心不要让李克己发现了。”
第二天一大早文儒海就找到那家小客店投帖拜访,李克己疑惑地接过名帖,看了一会,不明所以,只得让万安请他进来。
文儒海一进来便笑道:“李兄,久仰久仰,今日冒昧相访,希望李兄不要见怪才好。”
李克己已然认出他来,心中仍是疑惑不定,道:“你我才第二次见面,何谈久仰。”
文儒海毫不在意,道:“李兄在乐山作《海通和尚捧目图》之时,在下有一位朋友正好在场,回到京中后向在下倾心推崇,并说他带来的摹本是形似而神不似。在下以为摹本尚且如此,何况原本?在下已在玄武湖上备好宴席,务请李兄赏光,当然啦,宴无好宴,在下心中实是惦记着能得李兄一幅真迹。别个东西,自然没有这般坐索的道理,这字画却不妨,李兄当不会怪在下唐突吧?哈哈,请,请!”
李克己还是第一次碰上文儒海这样的人,当真是毫无办法,只好随他一路来到玄武湖。
文儒海家道豪富,出手不凡,包了一座画舫,停在湖中,另有一班乐手在后舱伺侯。除了李克己,还有七八位客人,看情形都是非富即贵,少年得志,一个个意气飞扬。
昨日那紫衣女子也在舱中,文儒海介绍道这是他的爱姬封雨萍,原为秦淮河上的花魁,近日才为他赎出。除封雨萍外,另有数名歌儿舞伎,其中尤以名为“回风”与“飘雪”的两名女伎引人注目。回风体态飘逸,如杨柳临风;飘雪肌肤白皙,如玉似雪。想来她们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文儒海笑道:“回风与飘雪是秦淮河上最新评出的状元榜眼。李兄是今科赶考的举人,按例不得召伎,若是叫别的歌儿舞女来助兴,多半会让御史参李兄一本。不过既有回风与飘雪在座,便无妨了。”
在座的富贵少年们都大笑起来,只有李克己不明白他们在笑些什么。封雨萍侧身在李克己耳边说道:“这是应天府的最新掌故。上一回邵翰林与驸马欧阳伦召回风与飘雪陪酒,被御史参了一本,皇爷大怒,要亲审此案。回风和飘雪得了一名老吏的指点,见皇爷时,妆扮得尽善尽美,不以言辞申辨,只流泪求饶。皇爷不由得叹道:这两个小妮子,我见了都要心动,也难怪得那两个小子把持不住。当下将她们无罪开释。此后秦淮河中唯有她们两个可以不受约束地陪侍官员与士子。”
封雨萍的热情与善解人意,令从未经历过这样场面的李克己多少自在了一些。而洪武皇帝亲审这风流案的掌故,又令他心中生出十分异样的感觉;叶知秋对这位洪武皇帝极少评价,偶尔提及,也只说是一代雄猜之主,卧榻之侧不许他人酣眠,颌下龙鳞不容有心无意的忤逆。李克己自他人口中所听到的洪武皇帝,也大致如此;却不知令人不敢仰视的威严之后还有这样的一面。
酒过三巡,文儒海道:“今日的主客是李兄,李兄来自天府之国,眼界自然是高的,咱们拿出的玩意儿,可必定要是李兄从未见识过的才行。各位可有什么建议?”
众人交头接耳地商议一会,哄然叫道:“萍儿是天竺人,她的天竺歌舞李兄必定从未见识过,今日就让李兄开开眼界吧!”
李克己这才知道为什么封雨萍的面貌神情不似一般汉家女子。
封雨萍并不推辞,饮了一盅,便坐到下首,弹琵琶唱曲劝酒,歌词听不明白,曲调也是异域风情,若牧歌又若梵音,无遮无掩的热情与世事无常的颓唐奇异地纠结在一起,让人心在恍惚之中不知不觉地沉沦。
一曲终罢,封雨萍脱了紫罗衣,露出紧身的窄袖蛮腰月白衣裙来,越衬得她身形婀娜,摇曳生姿。她随手取过一面小鼓,拍击起舞,俯仰回旋,长裙飘**,一面鼓时藏身后时举头顶,但都不妨碍她的拍击,疾处如急雨,缓处如私语,令人想见五月艳阳下的原野,花开烂漫,一群狂歌欢舞的少年男女,彼此追逐,笑语喧喧。
文儒海在李克己耳边道:“萍儿说,在天竺,人人都能歌善舞,民风开放,五月花开之际,男男女女,狂欢于野外,尽情歌舞,无拘无束,她今日唱的便是当时人们常唱的牧歌,这舞也是牧童之舞。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呢。传说古时有一个牧童,长得极其俊美,每一个姑娘都喜欢他,每到他出来放牧之际,她们便围着他唱歌跳舞,久而久之,便有了固定的曲调与舞步。萍儿说她生长在中原,这牧童之歌牧童之舞的气韵,已大不如故国了。”
<!--PAGE 5-->
他和封雨萍一样,都喜欢贴近人说话,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现他对人的热心。
李克己“哦”了一声。封雨萍现在的歌舞,便仿佛带着火一般滚烫的**,灼烧得他素来宁静的心境有如被人投石的潭水,不自禁地动**摇晃着,令他不能如往常那样准确切实地把握自己。他不能想象,如果身临其境,自己会不会完全迷失自我。他的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安,同时又留恋着舞中的热情,无法决然离去。
而座上的其他少年早已心醉神迷。
舞罢封雨萍披衣归座,擦着汗笑道:“这舞要许多人一起跳才尽兴,我又生疏已久,让各位见笑了。”
众人哄然叫好,齐齐恭维文儒海艳福不浅,得到这般佳人相侍。
李克己注意到封雨萍只在右腕上戴了一串白玉手铃,每一个铃铛上,都雕着一尊小小的佛像,佛像面目狰狞,形状怪异,一眼便知不是中土之物。他不觉问:“这是天竺所产吧?只戴一只,也是天竺的风俗?”
封雨萍笑道:“李公子好眼力啊,这玉铃的确是天竺之物,我母亲留给我的,本是一对。”她忽地叹息一声,道:“我母亲出生在杭州,兵荒马乱中,落入风尘,院中有位姑娘同她很要好,相约谁先从良一定要尽力帮另一人也跳出风尘。后来我父亲念在同胞之情上,不惜重金将她赎了出来,那位姑娘可巧也被一个外来的客人赎走了。她们临走时便各拿了一串玉铃,以此为记约为婚姻。谁想到天不如人意,我父母都在瘟疫中丧身,我也走上了这条道,也许这便是佛祖的旨意吧。”
文儒海一笑:“是,佛祖要将你送给我,所以让你先沦落,再让我来搭救。”
封雨萍按住他的头,强要将手中的酒灌入他口中,一边吃吃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拿我的伤心事来说笑。”
李克己觉得不便打扰他们,转过头去,但心中忽然一动。他以前在哪儿见过这串玉铃来着?
是,他想起来了,是在母亲的衣箱中。一模一样。
他怔住了。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吧?
也就在这时,他察觉到了窗外窥伺的人影,抬起头向窗外看了一眼。那人影迅速隐去,但仍旧逃不过他的眼睛。
洞庭湖的事情兜上心来,他站起身,心中的不安与烦乱更甚。
宴酣之时,文儒海借着酒兴索画,李克己只好画了一幅封雨萍拍鼓起舞的画图,聊以塞责。
日落时分,送走那些大醉的少年,文儒海才坐下来,对李克己道:“李兄,请恕我不客气,你画这幅画时心神不宁,以至于完全没有捕捉住萍儿独特的风韵。是不是因为我座索的方式不对,李兄你心有不快?”
李克己沉默了一会才道:“文兄的眼力惊人。当时我的确在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PAGE 6-->
文儒海看着他:“是不是洞庭湖的事?这个李兄尽可放心,朝廷已有决断,在进士试之前,任何人不得追查此事,以免影响国家的抡才大典。”
李克己讶异地道:“你怎么知道?”
文儒海低声道:“家叔是……”他以手醮水,在桌上写了“文方”二字,又迅速抹去,道:“所以我今科不能赴考,成天在外面游**。”说着他笑起来:“那石大师想必初见面时便已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本想试一试他,反倒被他将了一军。”
文方现任礼部尚书,加衔文渊阁大学士,是今科的主考。
文儒海笑嘻嘻地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为萍儿好好画一幅了?”
李克己看着他,不由得也是一笑,伸手将方才那幅画撕成碎片,提笔重画了一幅。画上的封雨萍,这才真正展现出她醇厚芳香有如美酒的风韵。
回到下榻的小客店,万安伺候他洗漱睡下时,嘀咕着道:“少爷,文公子这个人,只会引着你游乐,这个时候,还是少和他来往为好。”
李克己心中不免有些歉意,大考之际,别的士子足不窥户,自己倒有闲心在湖上听歌观舞,也难怪得万安这老家人心中不安。他点头说道:“我明白。明天我就不再出去了。”
万安又道:“文公子人倒是个好人,又热心又和气,少爷你就算不出去,也跟人家好好说,不要得罪了人家,枉费他一片好心。”
万安絮絮叨叨地叮嘱着,直到李克己躺下,才不再说话,替他放下纱帐,吹了灯,掩上门,自己在外间睡下。
李克己白天里饮了一些酒,难免有些燥热,又加上心中有事,在**辗转了许久,方要朦胧入睡之际,窗外忽地轻轻一声响,有如狸猫自窗棂上抓过。
李克己心中一怔。
窗户悄然打开,一个狸鼠般的黑影蹿了进来,在地上一滚,挺身扑向**的李克己,黑暗中他手中的锯齿短刀闪着微微的白光。
李克己右手一掀纱帐跃了出来,左手抓住被褥迎面罩向那黑影,那黑影一个倒翻,双足在罩过来的被褥上连蹬几下,身子拔起,短刀斜走,削向李克己左胁。
那黑影的刀固然怪异,刀路也同样怪异,专走偏锋,险怪狠辣。
李克己往后一倒,让过刀锋,双足飞踢向那黑影的腹部。
那瘦小的黑影料不到李克己变招如此之快,不由得“咦”了一声,李克己足尖刚及他小腹,他已在半空中换了一口气,凌空翻转开去,李克己的足尖擦着他的衣服踢了个空。
这种凌空换气的本领李克己曾听叶知秋说过,叶知秋还警告过他遇上这种人时务必要格外当心;因为这种人往往轻功极佳,真气运转的速度极快,很难击中他们的空门。
那黑影刚一落地,又扑了过来。李克己顺手抽过**的长枕,往前一送,短刀没入了枕中,李克己双手握枕用力一扭,那黑影手中短刀把持不住,几乎脱手,急运力抽刀。李克己手一松,那黑影用力太大,身不由己地向后飞撞出去,但后背一挨墙便止住了去势,如壁虎一般顺着墙滑到了地上。
<!--PAGE 7-->
李克己看着这个黑衣蒙面人,低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的眼睛在暗中闪闪发亮。他要伤李克己固是不能,李克己要抓住他却也不易。两人对峙许久,那人低笑道:“多有得罪,我去也!”
他虽然有意改变了嗓音,李克己也听得出是一个少年人。
那黑影穿窗而出,意欲纵身离去之时,忽觉身后数点劲风袭来,他疾在空中抱膝一个翻滚,让过袭来的劲风,抓住院中的大樟树的树枝,一纵身**上了树干,刚刚松一口气,左膝弯处一痛,已被悄无声息袭来的一枚细针击中,恰恰刺在关节处,痛入骨髓,由不得他不跪倒在树干上,正在惊慌之际,身后突然冒出一人抓住了他的腰带,他本待挣扎,那人低声喝斥道:“还不快跟我走!”
他已听出来人是谁,乖乖地由得来人抓着他飞掠向院墙,李克己没有再追上去,只将地上的几枚刚才用作暗器的围棋子捡起来。
无论来者是谁,有何用意,他追上去都已没有意义。
对方已经摸清他的底细。
他只能静候对方的下一步。
然而令他不解的是,自那以后,一直到第二年的二月,对方都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顺利考完了三场进士试。
大考揭榜,李克己中了第七名进士,司马长空和其他十几个当初同行的四川举子全都落第,匆匆赶来应考的司马博空中了第二十三名。
及第之后,新进士们照例得去拜见座师。李克己是取在第十八房阅卷官、翰林院编修詹大慈门下,他备齐礼物去拜见詹大兹时,詹大慈突然说道:“家父也想见一见你。”
李克己颇为茫然。
詹大慈的父亲詹同是洪武初年的翰林学士,因年事已高,几年前便已告老,住在詹府的后园中,每日里专心伺弄花木,因此詹府花园的雅致,在应天城中倒也小有名气。时当初春,园中杏花盛开,詹大慈引着李克己到园中时,正见须发雪白而精神颇好的詹同在指挥仆人将花瓣摘入瓷瓶中。
詹同审视着忐忑不安的李克己,呵呵笑道:“你很像你父亲啊。大慈,这儿没有你的事了,你去办你的公事吧,我同他聊聊。”
詹大慈告退了。
詹同叫李克己在园中的石凳上坐下,仆人奉上茶。李克己欠身说道:“晚生幼年丧父,委实不知老先生与先父原是相识,多有怠慢了。”
詹同摇一摇手道:“我与你父亲其实算是神交,彼此闻名已久,一生之中却只见过一次面,就是洪武元年我奉旨到苏州延揽文士的时候。”
那正是苏州城破、李瑞林自杀的时候。
李克己脸色已然变了,只是当着长辈的面,不敢失态。
詹同叹息着道:“入城之后,我命人带路找到了你父亲,劝他入京,你父亲只是苦笑,说,吴王以国士待他,他怎可不以国士报之。唉,他既然如此想法,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可惜埋没了他满腹才学。我看过你的卷子,比你父亲当年,毫不逊色,有子如此,他也足可**了。听说你的启蒙之师是高启?”
<!--PAGE 8-->
李克己低声应道:“是。”
詹同又长叹一声:“能得高启为师,也是你的幸运。老一辈人,如今都已风流云散,今日文坛,可是你们这些人的天下了。若不嫌弃我老头子罗嗦,你以后可以多来我这儿聊聊。”
李克己定一定神,说道:“能得老先生指教,是晚生的荣幸,晚生怎敢疏于拜访。”
叶氏和叶知秋极少对他提起李瑞林在苏州时的事情,青城人也对李瑞林出川之后的情形缄口不言。这是一个忌讳。只有詹同这样的老人,才不会去理这些忌讳,与他共同追想那个时代的风流人物。
詹同凝神看着他,过一会说道:“你赴考入仕,是你父亲生前的意思吧?”
李克己低头道:“家母没有提过。不过应当如此,不然家母不会让晚生来赴考。”
詹同点点头道:“你父亲心里还是明白的,只是受张士诚的知遇之恩太深,不能不以死相报。幸得如此,不然你这一身才学又要埋没了。唉,若不能为人赏识,有所作为,纵使才高八斗,又有何用处?譬如这杏花,我若不是将它栽在园中,谁来赏它?我若不是将它摘下来制成杏花笺,它还不是寂莫凋谢,一无用处?克己,你前途正好,千万不要辜负了自己的才学与机会。我怕你学高启的样子,以高卧青丘、吟风弄月为人生得意之事,就走入歧途了。听说你颇好画艺?”
李克己只好含糊回答。詹同凝思一会,说道:“画虽小技,娱情遣兴,倒也少它不得。只是别太执著于此。唐时阎立本位居宰相,尚且因为泥于画技而被呼为‘画匠’,动辄召往宫中与那些画师一般侍奉,引为终生之耻,何况你这后生小辈?一旦以此扬名,就无法洗清了。虽然说现今已不同于唐时,书画都已是文士本色,但是皇爷励精图治,最恨官员们卖弄风雅,不理政务,倘若你有了这个名声,就很难扭转在皇爷心中的印象了。不要弄得像仁宗皇帝御赐柳永去填词一般御赐你去绘画,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李克己低头称是。
在重庆,华德远也曾对他做过类似的规劝。他不能不感激这些长辈们的一番好意与为他着想的苦心。
可是,他无法舍弃那一种酣畅淋漓的快乐。
文儒海为给李克己的高中庆贺,邀了他到画舫上听封雨萍弹她新近学会的《莫愁曲》。席间文儒海道:“接下来还有殿试。李兄习的是瘦金体,进士试时试卷都重新誊录过了,倒也不妨,殿试时只怕有妨碍,那些朝中大老,喜的都是富丽堂皇的笔法。要是黜到十名以后,就不能进翰林院了。”
虽然十名之前与十名之后同为进士出身,但能否进翰林院,于前途那是有天渊之别的。
李克己吁了一口气,道:“只要不黜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