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慕容焉单人独剑,负剑北上,一路上看尽了民生百相不说,忽一日,正行间烟雨霏微,令人心中一舒,抬头一看,却已行到了京师棘城之外,遥遥但见城墙高厚,旌旗在望。那城外尚有外城,其实不过是附近聚拢的城郭,人亦稠密,车水马龙,往来贸易不绝,未到城内已见热闹景象。
如今天下大乱,天下诸国百业凋敝,大棘城却因为远离中原,未经战火**,也幸得慕容廆岁恭易和,否则怎能以一敌三,有今日这番景象。以天下之大,恐怕除了晋国都城建康,再也没有如此的地方了。大棘城,乃昔年颛顼之墟,自三皇五帝栖神至今已历千载,千年的风霜雪雨**涤殆尽了历史留下的一丝痕迹,只遗留下四季辗转、青天依旧。昔日三皇五帝的文治武功已然不复,在故老相传的娓娓言语中,只有颛顼圣治的传说,依然广为流传。
大晋元康四年,段国贵胄段氏嫁入慕容,此女自幼被段王送到中原学习晋人的文化,自从委身慕容,带来农桑之法、上国法教,慕容部大单于、辽东公慕容廆对她宠爱有加,封为端淑夫人,俨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兼且此女本就自幼慕汉家礼学,于是大兴变革之举,教以农桑,法制同于上国,并移居大棘城,结束了百余年的游牧生活。如今已是中宗晋元帝太兴元年,距慕容部建都大棘已有二十五载。数十年来,大棘城历经慕容廆苦心孤诣的经营,如今已然焕然一新,泱泱之都径方十数里,大有中原名城大都之慨。这种繁荣的迹相自大晋永嘉之乱以来,天下各国甚是少见,有的恐怕只有晋室南渡建康(今南京)之后,江南方出现了几年的繁华。由此,也足见慕容廆其人精通韬略、礼贤下士,自有其非凡的胸襟、令人折服的班扬雄略。
慕容焉一入城,立刻被这种对他来说异乎寻常的景致所吸引,但见城中人烟辏集,街道错落,两边坐落着无数的酒肆、客栈、茶房、柜坊、商铺,其间喧闹鼎沸,车水马龙,游人如鲫,果然薰风拂拂,游人攘攘。诸般货物摆得十分阔绰,气魄非凡,直看得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无论是整齐有度的街道,还是横列两旁的琳琅的店铺,都令他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就是那络络游客中的身穿布袍、足蹬草蹻的马韩国健仆,高冠弯靴的高句丽人,儒衫飘逸的中原行客,无不令他心中好奇、眼花缭乱。古语有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对于上国的文明礼教,书上虽有记载,但读万卷书终不如行万里路,直到他看到辽河两岸汉化之最的大棘名城,方真正体会到泱泱大邦的气魄与深厚。
行到中午时分,他觉出有几个人一直暗中跟着自己,当下默忖一回,摇了摇头。这时只觉腹中饥饿,当下寻了一家汤饼与綦子面店吃过了饭,出来时但见细雨飘游,街上行人举伞而行。他正要寻处地方落脚,突然发现前面竟然有一男一女两个仆人在雨中卖些字画,路上行人少有驻足看上一眼的。这也难怪,在这种天气,在燕国这样的地方,喜欢收藏字画甚至看得懂这些的人并不多,更何况今天是个雨天。慕容焉却倒佩服这两个仆人的主人,想必定然是个文人雅士,否则也不会如此雅趣了。
当下他来到棚下,一面避雨,一面取了一卷诗稿,展开一看,却是十七首全为吟雨的诗,不觉一怔,这主人好雅的用心,雨中卖诗,且都是写雨的,实在不俗。当下读来一看,但见卷上行行整齐的小楷道:
雨中临翠薇
云微翠山行,空山俱无声。
屐足撩清雾,蹇蹇共溪鸣。
净阶化龙绕,我独御龙升。
登临一时尽,雨中翠薇亭。
枫林渡
暮鼓微雨涉枫林,岚隙霭起涤尘心。
吾欲箫歌西河渡,额手笑却舟无人。
暮雨啸歌
凭轩临暮雨潇潇,晦空歌罢意未杳。
碧山涤尽红尘笑,遗却潺溪水作涛。
凤帷吟
细雨微茫凤帷开,径花暗香滤清怀
泉溪漏溺观鱼跃,风烟淡沱凝暮霭
……
慕容焉一口气读了几首,连道妙哉。忽然想起自己在霁霖幽谷与赵馥雪妹妹也曾一时赏雨,这时想来不由心中感怀,竟如赵馥雪正与自己对雨楼台一般,顿时益加爱不释卷,看来这京师确是人文渊薮,人才济济,果然不假。一念及此,他微微一顿,正要继续读下去,旁边的那个女仆突然一把将那副诗稿抢了过来,道:“咦,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懂规矩,一进来就来看我家主人的诗,我若是让你多看一会儿,这幅诗稿你不买不说,恐怕还会到处夸口说是你自己作的,背几首给人家听呢。”
慕容焉闻言一怔,急忙问道:“那请问这副诗稿姑娘卖多少钱?”
那个男仆上下打量了他一回,道:“三两银子。”
慕容焉闻言一怔,但继而款然一笑,伸手入怀去摸口袋,发现里面只剩几个铜子,不觉一怔。但这个表情早被那个侍女看到,嗤了一声,道:“我看你不惊不乍的,还以为你腰缠万贯呢,原来也是个江南来的穷酸书生,你不买就快点走开,别碍我们卖给别人,我们这里可不是周济文人的粥棚!”
慕容焉没想到她说话如此厉害,口中生象长了刀子,说起来生似和人打架。但年轻人心里又实在想要那几卷诗稿,当下灵机一动,突然从怀中摸出了那柄灵犀匕,匆匆走了,不多时又急忙回来,这时手里却已没了那柄匕首,匕首凭空多了五两银子,来了就毫不迟疑将那卷诗稿买下,这下看得两个仆人也不禁一怔。其实,这诗稿哪里值这么多钱,那侍女不过随口说说,打击打击这个腐儒,却不料他还真的慷慨地买了下来。三两银子,在五铢钱尚在流通的当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这人却拿来全买了些诗稿,自然引得旁观之人的惊异,尤其是不懂汉字之人,更是乍舌不已。甚至那两个卖诗的仆人也因这么快就卖完而颇感意外。
细雨中大棘城街上偶尔行着些人,整洁的石铺街地上偶有几洼雨水,混天一色灰蒙蒙的天际仿佛就起始于城西,恬淡沉静中,那未曾去过的地方尤显得神秘而美妙,引得慕容焉不知不觉中驱步西行。
他不计较旁观之人将他看做呆瓜,也不在乎肚子是否饥饿,毅然地买了一卷诗,因为这卷诗全篇十七阙写的都是雨。自从赵馥雪在霁霖幽谷的雨中凝注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喜欢雨,无论是蒙蒙细雨还是磅礴大雨,至于雨中的诗,他当然不会放过。这卷诗稿的题注为‘季夏晦五日时灵枫主人溺雨临笔草就’,旋即迫不及待的展开诗卷,边行边读,恍惚间不知行到了何处,几乎混然忘我的慕容焉拌着天上飘零的细雨,且行且吟,几乎醉倒。他一口气读完了这十七首吟雨诗,惊佩莫名之际,心道好副才笔,不知这灵枫主人究竟身系何人,竟如此深谙汉学。
徜徨间慕容焉收了诗稿,仰面向天长吁了口气,几滴凉爽的雨珠啪啪地打在他的颊间,瞬又倏地淌下,不觉间发现天上的雨似是大了许多,自己浑身几乎湿了个透,当下稍加步伐行到前面的一坐侧院的门首下避雨。
行到门下,他用力拧襟衣的雨水,整了整乱发,忽然发现门后探出一个脑袋,细一打量,颇吃了一惊,原来那探头之人正是那雨中卖诗两仆中的一个。慕容焉道声“好巧”,正待与其招呼,不料那人竟缩回身,砰地将门关上,引得慕容焉心中一阵喟叹。也难怪,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正比乞丐好不了多少,更惶论拜谒此地的主人了。
雨越下越大,不一刻大雨如注,几成了瓢泊之势,看得慕容焉直发呆。
这刻,忽闻背后吱呀一声竟开了大门,慕容焉好生好奇,转身看去,顿然一愣,但见朱漆大门开处,行出了一个浓眉大眼、朴拙大方少年,但见他身着青色儒衣,乌发上挽,但并为用纶巾或是漆纱笼冠束发,髻发乃是用一根鹅黄绒绳束盘,另用一条淡青的丝绒,沿额绕了一匝,在尾髻扭了个蝴蝶结,清风一吹,真的如蝶般翩翩飞舞,越发显得发光可鉴,气宇不凡,整个人看起来虽然有些粗犷,但隐隐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很吸引人。他的旁边正立着那个探头的仆人和一个擎伞的丫鬟,出来看看。
慕容焉一见,顿时啊了一声,惊得那副诗稿掉在地上,大喊一声“二哥!”。
那人似是闻之一惊,还没转过神儿来,慕容焉上前恭身行礼,诚执地道:“二哥,我是你的三弟慕容焉啊,当日你我还有荆牧大哥插箭结拜,你怎么认不出来我了么?”
这人不是别人,却正是当日游历段国的卓北庐,闻言一震,上前来上下打量了慕容焉一眼,还是难以相信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兄弟的事,我的三弟是叫慕容焉,但……但你的样子……”
慕容焉见他不信,简单地将自己医好病的事略微一提,道:“二哥,你想得我好苦,大哥若是知道你在此,说不定会千里到此呢。”
卓北庐看他将三兄弟的确事说得一点不差,当下面上猛地一喜,拉住慕慕容焉看了一回,惊异地道:“三弟,你真的是我的三弟慕容焉,原来你……你的样子如此俊伟啊。”
慕容焉羞赧一笑,连道“二哥取笑了”。那卓北庐一经证实,突然高兴万分,当即亲携其手请他入内,一面命人准备干净的衣服和热水,让慕容焉先浣洗一番,又名府中在灵枫阁设下酒宴,为三弟接风洗尘。
慕容焉告退洗了一回,早有一侍女亲自为他梳理一番,换上了一套非丝非绸的蓝色镶白儒衫,这样一收拾听当,顿时光彩夺目,俊光朗眸,看得几个侍女芳心大震,想不到方才的落汤鸡竟然是个美少年。当下有个健仆亲自带路,转过了几道折廊,但见这院子颇大,里面堆石嵯山,植以灵枫花竹,清幽宜人。这时猛地想到‘灵枫主人’四个字,心道原来二哥就是这诗稿的主人,真是令人惊异啊。
那健仆领他转过几回,终于到了一处高阁之内,这时卓北庐已在阁中等候。刻下这灵枫阁下微雨茫茫,雾霭微生,花气空蒙,烟痕淡沱,远远望去,但见阁下灵枫簇簇,天空湿云微布,果然是一派胜景。慕容焉连连暗叹,想不到二哥在这京师西城竟有如此一片大院子,这时一望阁下,却早已设下丰盛的酒宴,而且是三个座位,慕容焉当即心中一热,知道那是卓北庐为大哥虚设的,当下心中感铭不已。
卓北庐一见慕容焉到了,不由得眼前一亮,遂挥手凭退诸人,扼腕赞叹。慕容焉抱拳见过二哥,卓北庐急忙拉他坐下,道:“三弟,你我本是结义兄弟,何必如此客气,倒是为兄,方才竟然没有认出是三弟,三弟你可不要怪我啊。”
慕容焉急忙道:“二哥,你这是什么话,小弟外貌有变,实属巧缘,怎么能怨得到二哥头上。二哥不问,我也正要说与哥哥听呢……”当下他将自己在霁霖幽谷的事情简单地说与卓北庐听,但其中关于自己与赵馥雪的事就不好意思说出,隐瞒了过去。饶是如此,那卓北庐也听得津津有味,连连希嘘而叹。
卓北庐道:“前些日我还听说三弟在鸣月山一剑慑群雄之事,正有意到鸣月山一行,去拜见荻花洲的主人呢,想不到三弟你就来了,听说三弟方才还被我那小侍女奚落了一顿,为兄已经责备过她了。”
慕容焉连忙摆手,道:“二哥,这件事愿不得她,你莫要再为难她了,否则兄弟才过意不去呢。”
卓北庐看他还是依然不改当年的性格,当下微笑答应,一面和慕容焉举杯饮了三回,虚敬大哥又饮了三杯,慕容焉又敬了二哥一回,道:“二哥,这年许来,我少听到你的消息,心里很是担心挂念,二哥你这些时候过得可好?”
卓北庐闻言不觉觑然一怔,突然望住慕容焉道:“难得三弟如此挂年为兄,这几年我也很想念你和大哥,只是难得有空去看你们,但我听说你和大哥都功成名就,为兄我心里却高兴得很,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们的兄弟,我们三兄弟就算我没有一点成就……”一言及此,复是一叹,又和慕容焉对饮一杯。
慕容焉道:“二哥,别人不知你,难道我还不知你么。二哥怡神养性,琴酒寄情,文采风流,武功高强,若是有意功名,我与大哥岂能望你颈背,光看二哥的诗作与这‘灵枫主人’四个字,就算那‘竹林七贤’在世,也不遑多让,此等风流洒脱,岂是常人能知的!”
卓北庐闻言不禁一震,深望慕容焉一眼,道:“当此九州鼎沸之秋,绝无世外净土,欲得天然高隐幽逸之致,势必难若登天,唯有吟诗绘兰以求净心涤乱,徒然自娱罢了。还是三弟了解我,但说到智慧武功,你在我们三兄弟中那是我与大哥绝对难及的……”一言及此,倏而一转,道:“说到文采,三弟也是胸怀罗锦,方才听说三弟你为了买我那卷拙文,去当铺当了什么东西是么?”
慕容焉闻言,歉然一笑,道:“小弟倒叫二哥见笑了,我却是将鸣月山有琴疏姑娘所赠的灵犀匕给当了,所以才能买到二哥的诗作。”
卓北庐轻“哦”了一声,道:“看来这位有琴疏姑娘的一番良苦用心算是白废了,我的三弟一定是另有心仪的姑娘了,什么时候可要给兄弟介绍介绍。”
慕容焉被卓北庐说得脸上一红,道:“二哥,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来了这么久我也没听说你给我娶了房嫂子。这有琴疏姑娘娴美无比,才情高雅,又岂会看得上我。我方才发现后面有几个摩利的弟子跟着保护,实在不得自由,就索性将那匕首当了,也好让他们有点事做,否则怕是要打扰我和二哥饮酒了……”那知他话未说完,阁下突然上来一位侍女,呈上来一封匣子,道:“启秉主人、慕容公子,门外有几个带剑的人,说认识慕容三爷,叫我将这个匣子送过来,说完就匆匆走了,奴俾不敢隐瞒,所以就来打扰主人和三爷。”
一言甫毕,那侍女早递上了那个锦盒,卓北庐点了点头,挥手让她退下。看了慕容焉一眼,笑道:“三弟,这东西怕是给你的,还是你自己看吧。”
慕容焉叹了一回,当下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正是那柄灵犀匕,另外还有三颗晶莹璀璨的东珠,颗颗都有牛眼大小,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另外还有二十两金子,但可惜的是送这连个名字也未留下。慕容焉吁了口气,道:“这些弟子想的可真周到,但可惜的是我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买卖人,但有琴姑娘的匕首总算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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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北庐笑道:“三弟你这就不是了,如今你已是摩利国的主人,这么多人的宗主自然不能太拿不出手,你还是看开些的好……”言毕又时一阵大笑。
慕容焉无奈,当下道:“二哥,今日我们难得相聚,不说其他,小弟今日却要陪二哥大醉一场,只要二哥不心疼这上乘的藏酒才好。”
卓北庐闻言,也精神一振,当下豪气顿生,立刻又命侍女抱了一桌的酒坛,有春酒、颐酒、桑落酒、江南白醪过来,当下兄弟二人且谈且饮,促膝长谈,叙过阔别之意,最后一直饮到晚上,将宴席撤了,转回一间雅室,重新开宴。这室中明窗净几,竹棍茶炉,琴画映壁,这时有几个侍女进来将铜炉之中沉檀燃热,复又退出,不再打扰他们兄弟醉饮。卓北庐已经酩酊大醉,但慕容焉却怎么喝也不能醉,一个想醉酒的人若是遇到此种情况,最是痛苦。是以他愈饮愈觉不安,但闻房外檐溜铮琮,雨也稍住了,推窗一看,但见晴空净扫,一川明月,几茎花木,令他又想到了霁霖幽谷的月下胜景,还有赵馥雪那嫣然的笑容……一想到这些,慕容焉不禁心中凄凉,暗暗莫念着赵馥雪的名字,不知她身在何方,真是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年轻人痛苦地将窗合起,回身看那卓北庐爬在桌上,急忙将他扶起,搀着他到了**躺下,自己却轻轻地出了精舍,纵身上房,一阵飞掠,晃如尘烟一般,不见踪影,飘没于京师城中。这棘城果然是怏怏大都,城中房舍俨然,整齐划一,从上往下一看,但见鳞次栉比,层层叠叠,月夜之下挥宏气魄,确有王者之气。
慕容焉掠了许久,倏然驻足于一处高脊之上,吁气四览,倾舒心中郁结。这时但觉耳根轻彻,夜静天高,月影云光,令人眼界俱空,心中为之一畅。正在这时,突然看见街下闪过几道人影,背上背着一个口袋,鬼鬼祟祟地匆匆掠上屋檐,急向东去。当下心中一怔,稍一踌躇,当下悄然纵身跟了过去,紧紧尾随在几个夜行人背后。这几人轻功颇不简单,但可惜的是,慕容焉的功夫却更厉害,如影随形地跟着几人,他们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过了不久,这几个夜行人突然跃入了一家大的宅院,慕容焉跟入一看,但见这处府邸极大,建筑精美,设花错石,修园累山,层层叠叠,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家。
慕容焉一进这家府邸,顿时心中一凛,立刻提高了警惕。他发现这府中的气氛很不一般,那假山小林花园之间,似乎有眼睛到处洒看,不过这也难怪,象这种大户人家,招些护宅的武士也是常有的事,但那几个夜行人一入府中,顿时速度放慢了许多,照常理说那些护院的武士应该早就发现了,但结果那几个人反而象没事人一样,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们就是府中的人。但慕容焉却不是府上的人,所以他立刻用上了上乘的轻功,直接在府中甬道上走,不过他走得速度太快,寻常人只觉月光一暗,眼中根本看不见,所以轻松地从正门进去,绕过了外层的眼线,才重又上树,跟着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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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夜行人行到一处院落,突然在一灯光尚亮、房门紧闭的屋外跪下,躬身跪地向屋内行礼,恭声道:“主上,人已经找到并带到府中,特来复命。”
屋中灯光噗地爆个灯花,但见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映在门窗之上,轻嗯了一声,道:“知道了,你们先将人好好伺候,各自退下吧,他日我令有赏赐。”那几人闻言,恭身应命而去。几人走后,那门吱地一声打开,屋内灯光顿时从门口溢出,将一个人从屋内推了出来。慕容焉立刻屏住呼吸,在树上将眼细眯成一条线逢,并不丝毫转动,是以那人并未发现他的存在。但他的样子慕容焉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见这人乃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生得双目俊朗,剑眉隆准,浑身着一件非丝非绸的儒白色衣衫,头带梁冠,慕容焉心中一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在段国令支城所见过的慕容的三公子——慕容元真。没想到这里原来就是他的府地,难怪如此豪华了。
慕容元真喊来一个侍女,吩咐准备酒宴,又命人去请宓夫人过来赏月。
不足片刻,下人们立刻在这院中一处淡雅宜人的敞轩亭内备好了美酒佳肴,正在这时,有两个美丽的小侍拥着一位女子从那月亮门外,沿着孵石花径,婷婷走来,遥遥但见此女身着一身白衣胜雪,腰系碧罗之裙,足登步云履,生得是目藏秋水,发似乌云,体如桃花,姗姗而来,到了阁下,向慕容元真裣衽一礼,出言犹莺声宛转地道:“夫君,你……怎么这时突然有些雅兴要赏月饮酒?”
慕容元真望了她一眼,一把将她拉在怀里,宓夫人看旁边还有下人,羞得满面泛红,脸晕朝霞,想要挣拖,但终于没能逃得出去,只好薄怒佯嗔地瞪了慕容元真一眼,任他抱住,不再反抗。
这时,树上的慕容焉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扑地一声如被刀扎了一般,眼中酸涩,一颗心在锋利的剑刃上徘徊,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不发出一点声息——他看到了薛涵烟。慕容元真口中的这位宓夫人,竟然就是自己当初一心爱慕的芙蓉眷主,年轻人脑海中登时一片空白,死一般的沉寂使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在挣扎的呻吟。昔日的一幕一幕,如电光火闪,在脑海中连现不断:兰径山初遇佳人,右贤王府的拈花品剑,神武门‘君临剑决’,王宫大宴,御园倾心,同被西门若水劫持,赠‘软玉甲’……一切一切,令他一颗心彻底的碎成了千万片。当初在鸣月山霁霖幽谷时,西门若水说她曾为了自己摆脱远嫁汉国的命运,将紫柯和她自己对换,那时他还有些不信,但如今亲眼目睹她温柔地贴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怀里,而且这个人还是慕容元真,慕容国的左贤王与三公子,但不能否认,此人确实是个很有地位,很有前途,能给她荣华富贵的人,慕容焉又能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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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只是恍惚地感觉到他们携手赏望皎皎明月,玉宇澄澄,促膝亲密地言笑,而如今她也再用不着那副面绡了。一直到了漏箭将发,铜鼓初敲,烛跋三现尚散席离去,而宓夫人也陪着她的丈夫前去休息了……直到此时,慕容焉一动也未动,他的心死了。而他的肉体却和那棵树合在了一起,恍惚地独自待了一个时辰而不自知,待他徜徨有觉,但见流烟澹沱,水木清华,人去院空,只自己一人而已。
当下他出了王府,怅然不知所之,一个人象游魂一样,在无边的夜色中,孤独地走。
他自己本以为不能保护薛涵烟而不敢承认自己爱慕的心,当知道她被嫁到汉国时,慕容焉雨中挥剑,几乎吐血身亡,但如今又怎么样。她却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无瑕,为了荣华富贵,她欺骗了自己,更害了那可怜的紫柯的一生。慕容焉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这个女人,如今反而觉得她甚至连西门若水都不如,起码西门若水是真性情。薛涵烟的确很美,美得出尘超俗,使人敬仰而不敢正视。令人觉得渴欲亲近,而又不敢亵渎,但她的心似乎未能如此。慕容焉自从有了赵馥雪,已别无所求,但今日一旦印证了她当日的欺骗,年轻人的心第二次沉浴在痛苦之中!
慕容焉爱她的人,但更爱她的心。但在睽别数年之后的今天,蓦然见到她的芳踪,以前所有的爱,突然变成了一种痛苦的负担,只能承受,默默地承受着。这时,他突然又想起了赵馥雪,他这时好想见到她,将自己经年的事,这件一直隐瞒着她的事全都告诉她,告诉她自己是如何地爱她——但赵馥雪如今生死未卜,而且还跟一个觊觎她美色的南飞鸿在一起,一想到此,年轻人长叹一声,心中一阵剧痛,哇地吐了一口鲜血。
但他一点也没觉得疼痛,因为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心痛更痛苦的呢!
他一个人蹒跚地摇晃着,嘴中不停地流着鲜血,遥遥空空的街上,暗夜中,只有他一个人……
当晚,慕容焉是如何回到灵枫园的,自己已记不起来,到他醒知,日薄红窗,天色已高。起身一看,二哥卓北庐正焦急地看着自己,这时见他醒来,急忙命侍女们取过补身的鹿汤给他喝。
慕容焉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道:“二哥,我记得好象一个人逛街……怎么又在这里了?”
卓北庐太息一声,道:“三弟,那有逛街逛得几乎吐血死掉的,你到现在还要瞒我么?”
慕容焉苦笑地摇了摇头,只道无事。但他实在不想在去想薛涵烟的事,既然紫柯的命运已无法挽回,她也得到了她希望的,自己又何必再去破坏她呢,一切随缘吧。
从这天后,他就在卓北庐的灵枫园住下疗伤,却说这一停就是十天,其间有七大境天的弟子禀报,说至今仍未能找到赵馥雪和南飞鸿的踪迹。慕容焉为悲难胜,仰天太息,心灰意冷之极,倏忽回到灵枫园,却见那卓北庐正寻自己饮酒下棋。当下见他回来,急忙拉他到了棋亭,这时那亭下早有一群府中的侍女们准备停当,当下两人一坐,那群少女立刻围在旁边观看,今日这卓北庐竟然没有赶她们走,任她们叽叽咋咋在旁边指指点点,掩嘴谈笑,她们哪里是看棋,分明是看两位美少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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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焉当日跟‘竹溪眷主’封子綦学弈,已深得其精髓,如今下起来顺手拈来,两人下了三局,那卓北庐只赢了一局,但他心理明白是慕容焉故意让自己,好让自己在这群少女面前有些面子,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连连称赞慕容焉的棋艺,一面道:“我这个‘灵枫之人’平日自以为棋术高明,今日遇到三弟才知道什么叫闭门造车,原来那都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他的话顿时引得众女一阵娇笑,慕容焉抱拳道:“二哥,分明是你让着我,故意输给我来着,又何必在众位姐姐面前挖苦我呢。”
众女听他如此口甜,无不心满意足。但更高兴的却是卓北庐,这几日慕容焉一直愁眉苦脸,如今终于会说笑了,那自然是好了许多。当下命侍女们就在棋亭准备酒菜,让她们也一起列座。这下可乐坏了一群少女,立刻忙活起来,稍时早备好了一桌酒菜,大家一起且饮且食,好不快乐。
席间,卓北庐道:“三弟,今日为兄接到左贤王府的请帖,明日三公子慕容元真在城东霞映湖备下酒宴,请京城内的文人雅士前去饮宴,为兄也在被邀之列,不知贤弟能否随我到霞映湖一行?”
慕容焉闻言不禁一怔,突然停杯默然忖了一会,不知该不该去。既然说明了是慕容元真请客,到时怕是会遇到尴尬的人,但转念一想,自己堂堂男子,行乎当行,止乎当止,又何必在意些许之事,反正自己也正要将手中的‘定燕剑’交还给他。当年自己初归慕容,与一个少年在流碧河畔隔岸对饮,当时他赠剑让自己解围,通过崔毖之口已经知道了他就是慕容的三公子加左贤王。
当下他拿定了主意,点头答应。
卓北庐高兴得很,当即和他饮了一回,又命一群少女去敬他,那群女孩子们当即一轰而上,你敬我也敬,慕容焉喝了这个的,自然不能不喝那个的,结果喝着喝着,连他自己也糊涂了哪些的喝过了,哪些的没喝过,反正她们灌酒时一概都说他还没有喝自己的,结果被灌得晕头转向,连连告饶,那卓北庐才让一群女孩子停下,饶是如此,你看他却脸上发红,爬在桌子上再也起不来,弄得一群女孩子掩嘴直笑……
第二天,卓北庐命两命侍女为慕容焉收拾一回,给他换了件儒白长衫,头挽白纶巾,足登剑靴。他本来就英姿惊人,如今这一打扮,更是晃人眼睛,看得两个少女芳心扑扑直跳,借着为他梳理,磨蹭了老半天,结果慕容焉实在等得心急,正见二哥进来,这下才解了围。当下府中备下马车,一路东行,路上那卓北庐说了些事。原来,慕容元真向来不太理会国中大事,却是个名副其实的雅坛领袖,最爱与文人雅士结交,游乐燕饮,提诗作赋,与论琴书,谈玄说道,最近更是结楼于霞映湖畔,取名为‘影竹楼’。有暇便啸风吟月,竹影谈箫,集交游燕于其中,诸国人都笑他不思进取。而国中大事,多由他的大哥,也就是慕容的大公子慕容翰处理,他倒落得自在。而且,如今的慕容的国君慕容廆心怀仁恕,名播四海,中原的名士来投靠的不知凡几,而他也爱慕玄风,自从慕容元真取了一位宓夫人,善画,精通玄学,所以很得主上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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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焉一言不发,时常往窗外观看,不多时车驾到了一片湖畔,卓北庐只带了两个随身的侍女,他们一共四人,当下下了马车,到一亭下,早有一人候在亭外,见他们来到,立刻迎了上来,恭身抱拳道:“原来是‘灵枫主人’卓先生到了,快里面请,西畔‘竹荷轩’已有不少雅客到了,正在饮茶,先生请随我来。”
卓北庐道了声“有劳”,当下携三弟振衣而入,一路上但见这霞映湖竟然不小,湖光青碧,湖的北面和东面都是松枫,惟独西面是一大片竹林,乃是棘城内的一处胜景,但自从慕容元真在此建楼,这里俨然成了风雅之地,寻常百姓根本无缘到此人。这靠西一面尤其精美,湖中有荷,与岸边的修竹相映成趣,所以那湖边之所才叫‘竹荷轩’,远远望去,轩中宽敞洁净,多设茵席几案,已经有了不少的人。而自那‘竹荷轩’往西有条石子甬道,通到竹林中的一处红转绿瓦的建筑,隐现在猗猗修竹之间,略见头角,果然是雅致不凡,独树一帜,不用问那里必然是‘影竹楼’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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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北庐四人随行到了‘竹荷轩’下,顿时有不少峨冠博带的文人雅士起身抱拳,卓北庐施然还礼,并给人介绍了慕容焉。但慕容焉来时嘱咐二哥叫自己秀焉,这是他小时的名字。是以众人见他神姿高彻,卓朗不凡,纷纷惊叹,恭敬地叫一声“秀焉兄”,他的出现顿时吸引了不少的目光,是羡慕,是嫉妒,是不屑,不一而足。
慕容焉神态和蔼自任,令人如沐春风,但也有人一见到他就生气,第一个冷言冷语的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五官端正,突然离座而起,遥遥向卓北庐道:“原来是卓兄,兄弟岑少沣上次未能前来参加茗诗佳会,但事后却听说卓兄即席吟了一首好诗,叫‘仲宣有瑰节,孟阳多奇行,自古风流士,何必玉貌雄’,果然是非同凡响,天下名士理当如此,诸君以为然否?”
卓北庐闻言不觉一怔,顿时不知所措。他这话很明显是冲着慕容焉来的,仲宣、孟阳二人都是相貌不佳之人,但二人却名声播于天下,这首诗分明是说自古以来的风流雅士、高贤逸人多是相貌平凡,而那些绣花枕头之辈,却少有才气,不足一谈。
众人闻言,还真有不少人轰然叫好,但最难看的还不是慕容焉,而是卓北庐,这诗是他作的,如今别人却拿它来讽刺自己的三弟,如今众目睽睽,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慕容焉淡然一笑,向岑少沣一抱拳,道:“岑先生果然是位雅士,但我也有一首诗,不揣冒昧,却在诸贤面前献丑了……”当下他洒然一笑,道:“颜貌本为父母生,爱憎全因一心成,君若果然风流士,心自无碍比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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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他即口成诗,意境又自高上一层,不禁轰然拍手叫好,连卓北庐也不禁为其才思之敏捷所感,连连点头。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一个人无论相貌颜色如何,都是父母所生,无可厚非。而常人或在乎英俊,或讨厌英俊,不过都是自己一心所至,若阁下真是风流之士的话,心中自然不会在乎美丑,一颗赤子之心犹如天边朗月,无滞无碍、潇洒无拘了。
岑少沣闻言,不禁脸上一红,顿时无言。这时,那仆人急忙为四人寻了一处设有青玉簟的雅座,方待落座,突然听到远远传来几声掌声,接着一个爽朗的声音道:“好一个‘君若果然风流士,心自无碍比月明’,出言不俗,定然是风雅之士,不知阁下雅号如何称呼?”声音未歇,轩外施然走来四人,为首两人一男一女,男的俊朗潇洒、英挺超然。女的如水中芙蓉,颜色殊绝,可称得上倾城之色,他们身后两非美丽的侍女,一个手中奉琴,一个捧着一坛沉檀,到了轩下,行到东首主人席位驻足停身,轩下众人顿时纷纷起身,齐齐抱拳为礼,口中皆恭声道:“见过三公子,公子夫人!”
原来,他们二人不是别人,正是慕容元真和薛涵烟。慕容焉觑然一滞,卓北庐早拉他随众人行礼。礼毕,慕容元真摆了摆手,让众人坐下说话,诸贤于是纷纷礼谢落座。
慕容元真望了慕容焉一眼,微微一怔,道:“这位先生,光临此地,实在令霞映湖畔增色不少。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卓北庐闻言,急忙起身抱拳道:“区区不才卓北庐,他是我的结义兄弟秀焉,在下未经三公子同意,就带我三弟来,还望恕罪。”言毕,又拉慕容焉上前行礼,慕容焉望了薛涵烟一眼,见她只随便看了自己一眼,便转向别处,心中一阵惨然,抱拳道:“在下东川秀焉,今日不揣冒昧,前来赴会,望乞恕罪。”
慕容元真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道:“秀焉先生果然天姿绝朗,仪表非凡,诗才更是令人敬佩,今日阁下能来,已是大幸,却如何说这种话,先生请坐。”
众人对慕容元真这么看得起这年轻人未免吃惊,薛涵烟也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他一回,慕容焉抱拳谢座,当即携二哥坐下。这时,轩外行来一行美丽的少女,手中托着精美的点心酒菜,临轩依次为各人呈上,待众女退下,慕容元真与众人邀饮一回,始道:“诸位都是来自各地的名士,潇洒风流,文采斐然自不待言,今日我们所谈的一不是玄,二不是诗,却是我燕国大势,你我今日不分上下,不论位尊,诸位可畅所欲言,不必顾忌,否则元真才真正失望。”
众儒闻言,齐声叫好,岑少沣拊掌道:“三公子果然进善如流,非同一般。我岑少沣自汝阳远来,早慕公子开席清谈,更听说宓夫人琴技独步京师,不知我等清谈之前,能否聆听一回夫人妙音呢?”此人一言已毕,四下早有人击掌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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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涵烟闻言不觉浅笑,转望慕容元真。
慕容元真向她温柔地洒然一笑,颔首谓众人道:“众贤有命,岂敢违拗。诸君就请先饮一会,且听我夫人弹奏一曲‘溪沙流碧’。”
众人闻言,顿时都静了下来,将双眼望着琼姿玉质、美貌绝伦的薛涵烟,但见她玉腕调弦,铮地一声开首,接着一双春笋般的纤纤玉手轻挑漫剔,奏出一阙优美的琴曲,四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恍如行在一片竹溪流畔,但见溪清见底,细石沉沙,四处风景如雾如霭,令人沉醉,听得众人心中一片朗宁。
卓北庐望了慕容焉一眼,突然见他双眼茫然若失,怔怔不已。他哪里知道慕容焉此事的心情,在慕容焉的心里,却是令一幅情景:自己与赵馥雪在霁霖幽谷时,赵馥雪也象薛涵沿一样调琴,将水杉林中的鸟全部引来,绕着他们飞舞,鸣叫,还有一对天鹅,叫俊儿,俏儿……
薛涵烟一阙弹完,四下的文人雅士们无不击节叫好,薛涵烟道了声“现丑”停弦,端的衣香鬓影,举袂生姿,众人纷纷赞叹。这时慕容焉也乍然惊醒,突然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放不下的,如今已不是这薛涵烟,而是那令人日思夜想的赵馥雪。一想到此,他又喜又怕,喜的是他知道了在自己心中,谁的份量更重,怕的却是这时赵馥雪还没有消息,不知她如今是否安然?
当他再次醒来,却发现众人已开始谈论国家大事。
慕容元真道:“诸君,以列位看,当今之燕国,年轻一辈中以何人可称为英雄二字?”
其中一个自报叫刘文海的道:“若说燕代的英雄,年轻一辈的非当今的大公子,右贤王兼鹰扬大将军慕容翰莫属。”
此人一言甫毕,顿时博得四下众人一片支持。
薛涵烟这时也道:“我家大伯却是一代将才,文治武功俱是名冠天下,英勇不凡。”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但那岑少沣突然道:“但在下来此之时,听说慕容最近出了位少年豪杰,他的名字叫慕容焉,听说此人早年曾在段国扬名,剑术不凡,未知他算不算是英雄呢?”
薛涵烟闻言,娇靥为之一变,但旋即又恢复前态,转看众人。卓北庐与那两位侍女闻言,都不禁大感荣幸,卓北庐更是拍他肩膀,却见慕容焉毫不为意,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
此刻,有个叫慕容杰的文士道:“不错,我在京师也略闻此人大名,听说最近他更是十日灭叛贼,一剑慑群雄,若是所言不虚的话,此人当真是个英雄,只是我辈与此人缘悭一面,不能与之同席而饮,实在是平生一憾,未知他与大公子相比,孰优孰善?”
刘文海浓眉一坚,朗声说道:“慕容杰兄此言差矣,那慕容焉虽然武功超凡,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其文不足以治国,武难以统帅千军,如何能与屡立赫赫战功的大公子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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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反对道:“刘兄说此人是一介草莽,未免失于轻率,我虽不才,却听说此人在段国一计就灭了段王疾陆眷日夜担忧了半年的三处叛乱,而慕容先生东归以后,于慕远府更是一计灭了凶悍的木丸津千余叛军,若说这运筹帏幄之中,绝胜千里之外的智勇也叫草莽的话,那你我又算如何?”
当下众人议论纷纷,争得不可开交。
过了许久,那卓北庐看得实在想笑,遂道:“诸位,我们且不要如此争吵,我们且听听三公子与夫人如何看法,再吵不迟。”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慕容元真温柔地望了薛涵烟一眼,拉住她的手示意她说来看看,突然发现她温暖柔软的手里握久了,竟然有些汗湿,急忙取来汗巾为她擦拭。但见她玉颜踌躇,皱了皱眉头,抿着嘴想了想,道:“诸位,恕我不认识此人,也是略闻其名而已……”一言及此,她嫣然一笑,神清如雪,貌艳于花,转向慕容元真,道:“元真哥哥,还是你自己看吧。”
慕容元真微微一笑,道:“我说不如慕远府的人说来看看……”一言及此,他突然转向慕容焉,道:“秀焉君,方才我听说你是来自东川的,想必对这位慕容焉的事比我们知道得多,何妨说来与我们众人听听。”
卓北庐和两个侍女闻言,几乎立刻笑出声来。慕容焉不觉一怔,转首却见那薛涵烟正紧张而迫不及待地盯着自己,遂向慕容元真一抱拳,庄容道:“区区不才,确听说过此人一些事……”
众人闻言,连忙催促他说下去。
慕容焉起身扫了众人一言,缓缓地道:“在下不才,虽然久在东川,却听说这位慕容焉在段国的一计靖三叛也是纯属偶然,听说此计乃是当时段国的左贤王段匹磾所出,当年‘梯虚剑派’的陈逝川前辈所行,至于世人为什么将此事安插在慕容焉身上,实在令人非夷所思……”
慕容焉一言甫毕,顿时惹得众人一阵议论。卓北庐与两位侍女都不解地望这这个少年,不知他为何要将功都推在别人身上。
薛涵烟闻言,浑身一颤。
慕容焉扫了诸人一眼,淡淡地道:“而他之所以东归,主要是因为他的过失,害得一位叫紫柯的姑娘远嫁汉国。此人回到东川,正好赶上木丸津叛乱,那时慕远府正要派兵前去绞匪,恰巧那慕容焉也打算去除贼患,结果一击之下,正好和慕远府的太守请来的几个部帅一起出兵,才灭了叛贼……”
这时,那慕容杰道:“这么说,那次灭木丸津应该是巧合,而不能算是他慕容焉的功劳了?”
慕容焉点了点头,道:“事实如此,无可厚非。这木丸津若果真是他绞灭,却为何不见取了木丸津的首级,如今听说此人已逃到了慕容和宇文之间,怕是又要为祸了。若是换了右贤王鹰扬大将军,木丸津有九条命又如何能逃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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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慕容焉声色不改,向众人环揖一礼,落到座下。
这时,岑少沣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世人都说我们文人无良,就是因为我们背后说人坏话,若是慕容焉果无真才实学,岂能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左贤王言也觉有礼,有一部分人立刻有站在了岑少沣这一边,又开是议论起来。其间,那薛涵烟一双妙目不时地打量慕容焉,见他只是微微品茶,丝毫不再参与众人议论。正在这时,轩完突然走来一个健仆,来到轩下向慕容元真跪秉道:“启禀三公子,百济国的使者——国师盘耕大师听说公子与群贤谈文论弈,很是精彩。突然前来造访,属下不敢冒昧擅专,已将大师先迎到了‘影竹楼’,特来通知公子及夫人。”
慕容元真闻言大喜,急忙向众人道:“诸位,这位盘耕大师乃是当今百济国并王陛下的国师,为七家寺院的住持,精通相术、阴阳五行法,尤擅弈棋,今日到此,必然是来于诸位讨教棋艺的。诸位请随我到‘影竹楼’去会会这位弈道高手,如何?”
岑少沣等人闻言,也不禁精神大震。这些文人别的不说,光是琴棋书画四样,还真是都或多或少地有所研究,如今一听说要印证一回,都纷纷抱拳应命。当下那慕容元真与薛涵烟起身离坐,率诸人出了‘竹荷轩’,直奔‘影竹楼’而去。
卓北庐看了慕容焉一眼,见他神情落寞,料想又有什么心事,当下拉他道:“三弟,别人都去下棋了,这可是高手的切磋啊,我们也快去看看吧。”
慕容焉道:“二哥,你们先去吧,我在此坐上一会儿,立刻就到。”
卓北庐见拗不过他,当下和两名侍女先去,转瞬之间,热闹的‘竹荷轩’就剩下他一个人。有道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句话诚然不假,事事无常,倏忽即变,就象赵馥雪的消失。一想到她,慕容焉心中郁闷难消,神色黯然,不禁到了那具古琴之前,信手弹奏,竟然词曲悲凉如寒秋之风,但一念到她那美丽温柔的笑,他自己也笑了起来,而手下的曲调不禁为之一转,立刻使人如同沐浴在春光之中,花香四溢,集光流彩,他自己先自陶醉了……
不知许多久,身后倏然传来一个颤抖而美丽的声音,登时将他唤回了现实:“你……你究竟是谁?”
慕容焉心中猛地一震,他又听到了这个世上最美的声音。当初,他在段国时就是唯一一个听到这么美的声音的人,而今他怀疑自己是在作梦,但眼前所见的景物使他知道这是真的。慕容焉抑制住自己的表情,顾作一惊地回过头来,顿时又立刻被一双妙目攫住——她是薛涵烟。
慕容焉急忙起身,躬身一礼道:“原来是宓夫人,在下失礼了,未经夫人同意就擅动夫人的琴,实在是抱歉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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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涵烟仔细地打量了他一回,眼中流露着怀疑的神色,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慕容焉故作一惊地想了一回,轻“哦”了一声,道:“哦,原来夫人问的是这个,在下不是已经报过名了么,我叫秀焉,是慕远府东川人。”
薛涵烟一双妙目注定着他,似乎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不像,但又……”她突然发现自己失态,复道:“你方才弹的曲见什么名字?”
慕容焉道:“没有名字,是我即兴所弹。”
薛涵烟叹了口气,道:“那你一定是在想念一个人了?”
慕容焉肯定地道:“不错,我在想念那个教我弹琴的人。”
薛涵烟神色黯然地踌躇一会儿,象是犹豫着一件拿不定主意的事,她忧郁片刻,终于突然问道:“秀焉先生,你……你认识不认识慕容焉,他……他今日在哪里,生活的怎么样啊,为何不见他入京为官?”
慕容焉心中觑然一惊,不知她此话何意。他这时突然有股说自己就是慕容焉的冲动,看她如何为自己解释紫柯的事,但片刻之后又冷静了下来,他不想再让她知道自己。当下他茫然地摇了摇头,道:“夫人的问题恕我不能回答。”
薛涵烟闻言,玉面惨然失色,失望地裣衽一礼,取过古琴转身走了。她的动作言语间似乎有无限伤感,令人一见都会上前去为她排忧解难,但他终于还是一动不动,转脸望着那湖中的荷花,茫然不知所措。
少时,卓北庐的两个侍女前来相请,见他神情凄惨,不禁芳心怜惜得很,一齐拉他前去一观。慕容焉看那柄‘定燕剑’尚未还与慕容元真,就依她们了。当下三人行过一段甬道,到了那红砖绿瓦的院子之内,眼前不由得豁然开朗,令人赏心悦目。但见院中竹楼几处,修竹稀疏,各中未知名的花草种了不少,倾耳一听,风吹竹鸣,若松涛阵阵,海浪层层,实在雅致清幽得很。
其中有一处大点的竹楼,两个侍女领他进去,正巧碰见卓北庐在门口等待,一见他到,急忙拉住他往厅里走,边走边道:“这个百济的和尚棋艺简直是神乎其技,那群儒流一连下场了数人,都是未下至一半,便再不能继续,纷纷弃子认输了……”
这时厅下站了不少的文士,厅中有两个侍女专门打谱,而对弈的双方都在楼上,外人不得打扰。楼上伺候下棋的人,在他们每下一步即唱一声,楼下侍女依此打谱,将战况即时弄出,让楼下围观的群儒们观看品论。结果,一连几个弈道高手都惨败而归,连连摇头叹气。如今下场的不是别人,正是汝阳那个岑少沣,此人自诩棋艺高超,俨然也是众望所归,这时楼下在他们每下一步,必然指点议论良久,才能稍知其意,如今这盘棋却已下到一半,那楼上伺候下棋的侍女唱了一声“西九北七”,楼下侍女在岑少沣一方啪地落下一子,众人尚自犹豫,那慕容焉摇头叹了一声,道:“此乃败笔,乃是未能看清时局之故,本来岑先生还能下到一百七十余手,如今只怕难到一百五十五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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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这时正看得入迷,哪里会听他胡说,多数一笑置之。
慕容焉微微一笑,纵目四览,却寻那慕容元真不着,料想他和薛涵烟必然在楼上观棋,当下决定稍等片刻,待他一出来便还剑回府。且不说他观看室内书画,那边岑少沣自那一手棋后,果然局势大跌,盘耕大师弃去两子,获得先手优势,立刻攻势如浪,令岑少沣手忙脚乱,又下了一手坏棋,结果果然只下到一百五十二手,大龙被斩,惨败而归。
楼下众人一阵希嘘,这时有人想起方才慕容焉之言,纷纷惊异。经过数战,众儒之中再无人敢上前应战,盘耕大师的棋艺真的很高妙,确实远非寻常弈士可比。如此一来,场中气氛顿时为之一滞,众儒也觉面上无光,不知所措,纷纷将目光转向了慕容焉。
慕容焉为之一惊,他本不想多事,转身要走,那楼上突然传来一个苍老而宏亮的声音,道:“尊驾既然来了,而且能未卜先知,测出十几步后的结果,想必是善弈之士,何妨与老纳手谈一局,结个善缘。”
这时,那败下阵来的岑少沣望了慕容焉一眼,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冷嘲热讽地道:“大师,你一定是看错人了,中土文士虽然最尚琴棋书画,但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坐在大师对面,我看这次你要失望了。”
卓北庐的那两个侍女闻言,首先瞪大了眼睛望着岑少沣,似乎只要卓北庐一声令下,她们就会上去揍这无赖文人一顿。厅中儒生们见慕容焉没有立刻应下,也不禁怀疑方才他的预测不过是瞎猜而中的,想此,不禁有换了一副神色,奇怪的目光望着他们四人。
慕容焉并未理会那岑少沣一眼,脸上毫不为意,道:“在下虽然略晓弈道,但今日却不适宜,大师若是有意,我们不妨有缘再弈吧。”言毕转身要走,这也难怪,今日是他最痛苦的一天,心情实在不佳,如此又怎能下出好棋来呢。
卓北庐与两位侍女都不禁一惊,想不到他真得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这时,那楼上盘耕大师突然大笑,道:“我听说中土文人大多喜欢韬光养晦,但在我百济国,这却叫作有自知之明。阁下既然要走,我又如何能拦得了!”
楼先众人闻言纷纷气愤不平,这老和尚此话分明将众人都算在内了,众人一面愤怒老僧无礼,一面回头瞪大慕容焉,暗怪此人矫情做作。卓北庐与两个侍女也不禁一怔,那卓北庐上来拉住他道:“三弟,你怎么说走就走,你且与他手谈一局,我们再走也不迟啊。”
慕容焉见二哥吩咐,不敢有违,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当下转身道:“大师,我本来是不该与你一争,尊驾是出家人,本不该有争强好胜之念,方才我若是与你下了,你会要求得到满足,心镜更加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