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四章 天威将至
侍卫点燃蜡烛,屋内登时亮起来,李渊看着灵牌,脸上肌肉抖了抖,髯须微微颤着,念道:“窦公建德之灵位、刘公文静之灵位,好啊,萧炎栗,是不是还少了一个?”说着,他转脸看看伏地惶恐的儿子,声音如冰山般寒冷:“李密,怎么不供起来?!”
萧炎栗昂起头,脸色苍白,眼神中透出些许惶乱,他吞着口水:“儿臣,儿臣绝不敢有不恭之心,儿臣只是……”
“只是什么?朕等你的解释呢!”李渊脸微微涨红,不测天威将至。
旁边虞鹊直起身子,似要开口,却被萧炎栗使个颜色,犹疑着低下头。
萧炎栗深吸口气,再次投向父皇的目光没有了惶乱,声音变得镇定,也很坦诚:“父皇,刘文静虽罪在不赦,但他与儿臣是忘年之交、肝胆相照,儿臣深恨其自寻死路,却是难以忘情;窦建德是大唐的敌人,儿臣在战场上擒获他、扫平河北,绝不姑息买放,但此人光明磊落,与儿臣惺惺相惜……儿臣不忍见两人地下孤寒,故设灵堂,一柱青烟飨之,只是念及旧情,绝不敢有半点不臣之心啊!”说着,以头触地:“请父皇明鉴!”
听完儿子的话,李渊的脸色却没有半分好转,寒霜却越凝越厚:“念及旧情?朋友之义?与这两个叛逆惺惺相惜?——现在窦建德的部将刘黑闼造反了,说要给他报仇,你是不是该跟他联手啊?!”
“父皇,儿臣冤枉,请父皇明鉴!”
李渊摇头,听得出他在咬着牙根说话:“朕原本以为,我们父子可以相安无事,如今你竟然……哼,看来裴寂说的对:儿子长大了,有兵有权有功劳,心也就大了,已经不是原来的儿子、不认得父亲了吧?!逆贼是至交好友,那朕是仇雠?!——从打下东都来,你就私自封赏收买人心,接到班师敕旨又延迟不走,还要不要朕问你是什么居心!刘文静窦建德是朕下诏明正典刑的,你香火祭祀又是何居心!你还是朕的儿子吗?!”李渊越说越快,越说越怒,声色俱厉,胡须都根根直立起来,猛然转头喝令侍卫:“给朕拿下!”
“皇上!秦王冤枉!”没等李渊再开口处置,跪在旁边的虞鹊大喊起来。李渊刚进来时,萧炎栗以目光阻止她开口,她本以为萧炎栗自有巧辩,念及父子之情的皇上也不会怎样,谁知竟到了这种地步!她膝行两步上前,使劲摇着头,声音简直有几分凄厉:“秦王他冤枉,灵位不是他设的,他根本不知情啊!请皇上明鉴!”
李渊一震:“你说什么?!”
萧炎栗已经被侍卫反剪起双臂,他焦急地大声喝斥:“虞鹊你住口!”
虞鹊回头扫了萧炎栗一眼,直视李渊赤红的眼睛:“皇上,灵位是我设的,秦王不知道。他刚刚过来,发现之后怒加呵责,适才我们在这里就是要把灵位毁弃的!皇上,秦王是为保全民女,独揽罪责,万望皇上明鉴啊!”
“虞鹊,你胡说什么!”萧炎栗挣扎着。
“你给朕闭嘴!”李渊狠狠瞪向萧炎栗。
“——父皇,我们……”
刷的一声,李渊转身从侍卫腰间抽出佩刀,架到虞鹊颈上,冷冷看着儿子:“你再敢出一声,朕现在就杀了她!”
萧炎栗一个激灵,干张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看向钢刀的眼光惊恐之至。
李渊冷哼一声,转回目光:“你设的?为什么?”
虞鹊叩首:“皇上,刘大人在世时对我多曾关照提携,民女感他的恩情;而窦建德,窦建德……在汾阳宫外,民女这条命,是他救的……”
轻轻一句话却炸起了不小的雷声,连李渊在内,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萧炎栗痛苦地合上眼睛。
李渊不说话,锋利的眼神在她脸上毫不留情地攒刺着,半晌,慢条斯理地收起佩刀,声音无比霸道威严:“拿下,送交刑部,协同大理寺严加勘问!”
“是!”侍卫一拥而上,没等把虞鹊拉起来,萧炎栗猛然上前跪倒,颤抖的双手死死牵住李渊衣襟:“父皇,虞鹊她……”
“那你想朕现在就杀她?”李渊不动声色看着儿子,口气似是随意得很。
萧炎栗再次僵住,许久,身子颓然委顿。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转过头来,看向虞鹊的目光伤痛到极点。虞鹊被侍卫推出去,留给他的,是一抹淡淡的笑容。
没等走出门,李渊的声音又响起来:“慢着!——把她监押于北军之中,令裴寂、萧瑀两人审理,不必呈报有司了。”
秦王府祭祀叛逆的消息很快传开了,罗虞鹊监禁待审、秦王软禁府中,这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但李渊不把案子交给刑部,却派了左仆射裴寂和内史令萧瑀两人审理,这两人一是太子死党,一个隐隐倾向于秦王,如此安排,教众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事关者大,立场不同的群臣各怀心事揣测圣意,但大家只是私下里琢磨议论,不论是东宫**、还是秦王亲信,没有一个人敢在朝堂上、敢当着皇帝的面说上半句,这就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现象:人人心里暗潮涌动,却个个心照不宣,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事情确实发生了,很多人是坐不住的。萧炎栗被禁在府中,无诏令不得外出,他整颗心像油煎一样,明知道由虞鹊担下全部罪责,很可能是对整个秦王府危害最小的一种选择,但他决不允许自己这么做,如有可能,他宁愿牺牲一切换回她!
同样坐不住了的,还有一个人。
齐王府武德殿里,元吉懒洋洋地倚在胡榻上,看着自己的大哥焦躁地走来走去。
建成终于停下脚步,不知道是对弟弟还是对自己说:“不行,绝不能这么做!”
元吉看看他,不接话。
他猛转过身来,盯着元吉:“你下午去见裴寂了?他到底怎么说的?!”
“还是那样啊,罗虞鹊一口咬定与萧炎栗无关,是自己无知,还说萧炎栗义正词严地命她毁弃灵位,哼,她倒是挺会说!还有萧瑀那个老东西,处处维护她,要是听裴寂的用上刑,什么供状都出来了!”
“用刑?”建成象被什么扎到了,眼睛圆睁着:“他敢!”
“大哥!现在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让她招供,好彻底除掉李萧炎栗!——哼,本来李萧炎栗是铁定完蛋了,谁知道她又横插一杠子!弃车保帅,他想的倒美!”元吉瞪着眼,比他还激动。
建成不说话,皱着眉,脑中急速思考着,过了很久,终于缓缓摇头:“不行,不行。”他坐到胡榻上,神色有些恍惚:“元吉,这计策一开始就错了,不论能否扳倒萧炎栗,虞鹊先是死定了!——不,现在看来,李萧炎栗根本牵涉不到,我们是白白要了虞鹊的命!”说着,他一把抓住元吉胳膊:“不行,我们这就去见父皇,让他放了虞鹊!”
“你疯了?!”元吉猛然甩开他手:“你这是说什么呢?!”
“要除去萧炎栗,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可要是虞鹊……唉,你快帮我想想,怎么跟父皇求情!”
“大哥!她死了就死了吧,坐稳了江山,你还怕没有女人?!”
“胡说!”建成腾地跳起来,眼睛里的火焰快要烧出来。他定了定神,重新坐下,语调也低下来:“元吉,说实话,现在如果要杀罗虞鹊,你怕不怕萧炎栗孤注一掷鱼死网破?!”
元吉这下倒是愣了。
“所以说,对萧炎栗,必须一击而中,必须有足够的把握可以永除后患!元吉,现在不是时候啊!”
元吉沉吟着,点头:“好吧,大哥。我知道这是你的借口,但我得听你的啊,谁叫你才是正主儿呢!”说着,他有意无意撇下嘴。
李渊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搞不清儿子的心思了:“大郎,你,你是在为她求情?”
“儿臣不敢,”建成在琢磨怎样说更婉转、更有力一点:“儿臣只是……”
“行了,”李渊一摆手:“别拿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哄骗朕,罗虞鹊无知轻狂?朕还没有老糊涂!只是朕想不明白,你怎么会为他们求情?”
“父皇……”建成皱起眉,眼神游移着,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仿佛为难该怎么说。他看看父亲,终于把心一横:“儿臣怕父皇把萧炎栗逼到绝处,儿臣,不想骨肉相残!”
李渊一凛,瞳孔骤然缩小了。他站起身来,目光不停地在两个儿子身上逡巡,踱了两步,慢慢开口:“元吉啊,你先下去,父皇有事跟大郎说。”
元吉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皱眉撇嘴,行礼告退。
“大郎,过来坐。”李渊示意身边的椅子,神色凝重却不失慈爱。
建成点头,慢吞吞地坐过去。
“父皇问你,论权谋功绩,你比萧炎栗如何?——随便说说。”李渊也坐下。
“儿臣……不如。”建成低下头。
“无妨。守成,朕信得过你,”李渊眼神中带点欣赏,看着儿子,可慢慢的,他脸上的微笑慢慢褪去:“但是萧炎栗他……他已经不是河东时的二郎了,如今朕还在,他已隐隐有不臣之心,等朕百年之后,你能制得住他吗?!”
“父皇春秋正富……”
李渊打断他的话:“别说这些没用的。朕让你当皇帝、让你坐上龙椅,就不能给你、给大唐留下任何隐患!所以,朕压制萧炎栗,或许是不公平,可朕也没有办法啊,都是朕的儿子,朕要保全你的皇位、保大唐安宁,但朕也要保住萧炎栗的富贵,至少不能伤了他的性命!”说着,他看向恭恭敬敬的儿子,目光颇有深意:“只要他没有逆举,朕不会动他——将来也不许别人动他!”
建成似乎颤了一下,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点头。李渊收回目光,叹道:“这种仗,比明刀明枪的杀伐更难打啊!——在秦王府看到窦建德灵位时,朕惊怒无加,这逆子竟真作出这种事情,还毫无悔意地跟朕讲情义、讲相惜,朕恨不得,恨不得……唉……”
“朕盛怒之下抓了罗虞鹊,可回来却不知道如何该收场了——难不成真杀了她?依萧炎栗的个性,这等于要了他的命啊!可是留着她,总是个祸胎,萧炎栗就是被这些人带坏的……”李渊无力地靠着椅背,脸上,流露出很少见的疲惫和悲哀。
“父皇,儿臣还是想,罗虞鹊一介女流,能掀起多大风浪?只要父皇妥善处置了萧炎栗,她倒是……无足轻重。”建成边思索着边说,忍了忍,还是把这一句话吞了回去:“她能蛊惑萧炎栗,可她要是跟了我,就什么问题都没啦!”
李渊不说话,建成也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东西,只能静静地、紧张地等着。
“你先回去吧,”李渊摆手:“这件事,让朕好好想想……”
寝殿里萧炎栗腾地站起来,剧烈的动作让他有刹那的头晕。无垢想过来扶他,他却已经大步向外面跑去,脸上充满莫可置信的惊喜!
到了门前,萧炎栗刚伸出手来,朱漆雕花的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随着灌进来的秋夜冷风,虞鹊一步踏入,抬眼看到萧炎栗激动的脸,简直是跃了进来:“世……”刚说了一个字,生生打住了,下意识扫一眼身边的卫士和侍女,她克制着点头行礼:“秦王,王妃!”
萧炎栗却毫不顾忌,一把握住她的手,紧紧合在手掌里,一时间有些发抖:“虞儿!你没事了?你没事……”
无垢走过来,眼睛里噙着泪水,看起来很是动容:“虞鹊妹子,你无恙就好,我们都挂念得很,秦王他……呵,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也放心了,我……我先去休息……”说完,没等两人开口,先带着周围的人走了出去,关门的时候,微笑颔首。
萧炎栗凝视着虞鹊略显憔悴的脸庞,仔仔细细地看着,突然揽进怀里,紧紧箍在自己胸前,长长呼出一口气:“我的虞儿,虞儿,你真的回来了……”他低下头,轻轻吻着她的鬓发,温暖她冰凉的脸,动情的声音充满了深深的自责:“我多少次立誓要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可是,可是不但没保护好你,还让你……我真是枉为男人!……”
话没说完,他的嘴被两片滚烫的唇掩上,深夜里,含混的低语格外深情:“不准你这么说,萧炎栗,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有此祸端,唔……”
用激烈的拥吻堵住不想听的话,是情人间最好的手段。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平静下来,虞鹊轻轻从他怀里挣出来,低着头,似乎不想破坏这气氛:“皇上放了我,是不想逼你太紧……”
萧炎栗无言点头。
“你毕竟是他的儿子……”
萧炎栗扯动嘴角,好像冷笑了一下:“也是大哥的牵制者。”
虞鹊并没有否认,她微微点着头:“皇上怕你、猜忌你,但他也不放心太子,他在寻求一种很微妙的状态,让你们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萧炎栗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念着这四个字:“只怕有人不愿意……”
虞鹊叹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抬头看向他遍布血丝的眼睛,原本的明澈无伪中透着无奈与哀伤,仿佛一层薄薄的、拂不去的阴翳,让她心头一颤。
她慢慢握住萧炎栗的手,帮他隔开秋夜的凉,萧炎栗就势将她圈在自己温暖宽阔的怀里,轻轻抚着她散在香肩上的青丝。他的心砰砰跳着,声音温柔而深情:“我的虞儿,多希望就永远这样,把你护在怀里,挡开一切风雨刀剑……虞儿,刚回长安时,父皇就说让我‘纳了你’,我没跟你说——我已经是对不起你了,不能再委屈你,我要让你风风光光、堂堂正正留在我身边,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可这段时间……”说着,他自嘲地苦笑一下,语气有些激动:“想起来真恨自己优柔,管他什么情势!虞儿,明天我就上奏父皇,让他为我们安排!”
“萧炎栗!”虞鹊抬手掩住他的口,眸子里流射着幸福的光芒,嘴角挂着笑,却坚定地摇头:“萧炎栗,有你这些话,我就很知足,只要在你身边、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什么都不要!皇上本就对我有成见,你再锋芒毕露、明车明马地要迎娶我,这不是摆明了跟他对着干?!你现在处境这么微妙,不去惹他还好,稍有异动,难保皇上不会狠下心来!”
“我不能委屈你,也不能再这么拖下去!”
“我不准你这么做!”
似乎是被她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吓到了,萧炎栗微愣住,直直看着她。慢慢的,他把虞鹊圈进怀里,紧紧的抱着,眼睛里涌出深深的脆弱和恐惧:“虞儿,我好怕,我真的怕会失去你……”<!--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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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鹊轻轻抚着他的脊背,仿佛安慰一个迷途的孩子。她微微闭上眼睛,脑海里不知怎么,突然跃出李渊那冷冷的平淡无波的声音:“太子为你求过情。”
这世界真是奇怪得很,有时毫不起眼的锱铢小事会惹出滔天大祸,而眼见着灭顶之灾避之无及了,它又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就像这次秦王府的风波一样,发生的莫名其妙,结束的也荒唐古怪。大臣们依旧缄口不言,没有谁质疑、没有谁进谏、也没有人多讨论一句,仿佛这事情真的从没发生过。第二天早朝时,解除软禁的秦王站在太极殿里,没有哪个大臣用不同以往的眼光看他。
不要以为海底像海面一样无波,更不要以为人心像人脸一样平静。
早朝上,河北的急报又送上来了:刘黑闼起兵以来,势力越来越大,唐军节节败退,淮阳王李道玄战死、徐世勣败走,河北落于敌手,眼看刘黑闼又要发展成当年的窦建德了!
李渊的脸铁青着,他强迫自己不往萧炎栗那边看,死死盯着军情急报,目光简直要把它烧出洞来。猛然间,他狠狠把军报扔到桌案上:“小小的刘黑闼都剿灭不了,真是没用!”说着,他腾地站起来,扫视大殿上的群臣,却有意无意避免让自己的目光接触到萧炎栗,口气很是不善:“众卿有什么高见啊?!”
大臣们谁都不敢说话,暗自在心里揣摩皇帝的意思——叛乱再严重,也比不了当年的薛举,更比不了窦建德和王世充联手,派秦王出马,用不了多久便可安定河北,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啊!可是,这恐怕不是皇帝想要的……
连秦王也不说话,他笔直地站着,低着头,看起来恭谨而虔诚。
气氛压抑得近乎窒息,终于左排上首有了一点响动,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尚书仆射裴寂站出来:“臣保荐太子殿下领兵讨贼,必能马到成功!”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在众人心里砸出波澜:太子不是没打过仗,可都是小打小闹,让他对付刘黑闼,似乎……说起来,他远没有秦王适合。可是大家心里惊讶着,脸上疑惑着,谁也不敢站出来反驳,有人偷眼看看太子,他的表情平静得很,似乎充满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