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下的河流宛如一条闪亮的蓝绿缎带。
沿岸浅滩芦苇丛生,艾莉亚看到一条水蛇快速游过河面,身后激起涟漪。
头顶上,一只老鹰慵懒地盘旋飞行。
此地看似平静……
没想到寇斯却瞥见一个死人。
“那里!
芦苇里面!”
他指给艾莉亚看。
那是一具士兵的尸体,四肢扭曲,全身浮肿,湿透的绿斗篷挂在一根腐木上,一群小银鱼聚在一起争食他的脸。
“我就说有死人嘛!”
罗米表示,“水喝起来味道就不对。”
尤伦一见尸体,便啐道:“道柏,瞧瞧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可拿。
锁甲、小刀或几个铜板,有什么拿什么。”
他一踢马刺,骑进河中,但马儿在软泥里寸步难行,而且芦苇之后的河水更深,尤伦只得气呼呼地掉头,马儿膝下全部沾满褐泥。
“这里过不了河。
寇斯,你随我往上游走,看看有没有渡口。
渥斯、格伦,你们两个去下游。
其他人在这里等,记得要派守卫。”
道柏在死人腰带上找到一个皮包,里面有四枚铜币和一小束用红缎带扎起来的金发。
罗米和塔柏脱了衣服,涉水嬉戏,罗米捞起泥巴朝热派丢去,边扔边喊:“泥派!
泥派!”
马车后的罗尔杰忽而破口大骂,忽而语出威胁,甚至命令他们趁尤伦不在放他自由,但没人理他。
库兹用空手抓鱼,艾莉亚在旁边观看,只见他站在浅池,止如水,鱼一游近,手便像灵蛇一般蹿出。
看起来比抓猫简单多了,毕竟鱼没有爪子。
出去的人到中午才回。
渥斯回报下游半里处有座封顶木桥,可惜被人烧了。
尤伦从那捆酸草叶里剥下一片。
“马载我们过河应该没问题,驴也能过,但马车就不成了。
西北两边都有浓烟,八成又在烧火,我想还是待在河这边比较安全。”
他拾起一根长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圈,然后往下画了一条线。
“这是神眼湖,河流向南。
咱们在这儿。”
他在圆圈下表示河流的那条线旁戳了个洞。
“我原本打算从西面绕过湖,现在没办法啦。
朝东走又会回到国王大道。”
他把树枝移到圆圈和线的交会处。
“印象中,这附近有个小镇。
庄园是石造的,小贵族的产业,虽然只是个塔楼,但好歹有人防守,说不定还有一两个骑士。
咱们沿河往北走,天黑以前应该就会到。
他们一定有船,到时候咱们就把值钱东西都卖了雇一艘。”
他拿着树枝从圆圈底部画到圆圈上方。
“若是诸神保佑,咱们可以顺风渡过神眼湖,前往赫伦镇,”他把枝尖插进圆圈顶端,“在那里购买新的坐骑,或干脆借住赫伦堡。
那儿是河安伯爵夫人的地盘,她向来是咱守夜人的朋友。”
热派睁大双眼。
“赫伦堡闹鬼啊……”尤伦啐了一口。
“去你妈的闹鬼。”
他把树枝扔在烂泥地上。
“出发!”
艾莉亚想起老奶妈以前说过的赫伦堡故事:邪恶的赫伦王躲在重重高墙之后,但伊耿放出飞龙,将整座城堡变成一片火海。
老奶妈说许多“火灵”至今仍在焦黑的塔楼里出没,时而,人们上床睡觉前还好端端的,翌日却成了被焚尽的尸体。
艾莉亚并不相信真有此事,就算有,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热派真笨,如今住在赫伦堡里的才不是鬼,而是骑士。
等到了那里,艾莉亚便可以向河安伯爵夫人宣告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会有骑士护送她安全返家。
这是骑士的职责:他们立誓护佑他人,尤其是妇女。
说不定河安伯爵夫人还会收留那哭个不停的小女孩呢。
河边小径无法和国王大道相比,不过倒也可以接受,因为马车总算是走得顺当了。
日落前一小时,他们见到了第一座房舍。
那是一间舒适的小茅屋,四周是麦田。
尤伦趋前招呼,但无人回应。
“可能是死了,不然就躲了起来。
道柏、雷,跟我来。”
三人进茅屋搜索。
“锅盆都不见了,也没看到钱。”
他们回来时,尤伦喃喃道,“牲口也一只不剩,我看八成是跑啦,搞不好还跟咱们在国王大道上照过面。”
还好,最起码这里的房屋和田地没被烧掉,附近也没有死尸。
塔柏在屋后找到一座花园,人们拔了几颗洋葱和萝卜,又装了一袋甘蓝菜,方才继续上路。
再走一小段,他们先是瞥见一栋老树环绕的林务官小屋,屋外堆着整齐待劈的木柴,之后又看到河面上以十尺长竿筑成的破烂高屋,全都空****的。
片片农地被他们越过,阳光照耀下,田里的大麦、小麦和玉米结实累累,但既无人在树下纳凉休息,也无人拿着镰刀往来收割。
最后,小镇终于映入眼帘:一间间白色房舍散布在庄园墙外四周,还有一间木瓦屋顶的大圣堂,领主的塔楼坐落在西边的小丘……
但全镇空无一人。
尤伦骑马观察,胡子眉毛皱成一团,“情况不妙,”他说,“没办法,咱们先进去瞧瞧,瞧仔细了,看看有没有藏人。
说不定他们留下了船,或是可以用的武器。”
黑衣人留下十个人看守马车和啼哭不休的小女孩,将其余人分成四组,一组五个,分头搜索小镇。
“招子睁大点,看仔细,听清楚了。”
他再三告诫,方才独自骑马前去塔楼,搜寻领主及其守卫们的踪迹。
艾莉亚和詹德利、热派及罗米同组,组内还有又矮又胖的大肚子渥斯,他以前在船上划过桨,算是这群人里最像水手的人,所以尤伦指派他带着他们到湖边找船。
策马经过寂静的白色房舍时,艾莉亚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想起之前他们找到哭泣女孩和独臂女子的焚毁庄园,这座空无一人的小镇同样教她害怕。
为什么这里的居民要抛下一切,逃离家园?
他们究竟是被什么吓跑的?
夕阳西垂,房屋洒下长长的黑影。
突然“啪啦”一声,吓得艾莉亚立刻伸手去拔缝衣针,但那不过是窗板被风吹动的声音。
经过之前的开阔河岸,小镇的封闭空间令她十分不安。
所以当艾莉亚从房屋和树林的缝隙间看见前方的湖泊时,她立刻催马跑过渥斯和詹德利,冲上岸边多石的草地。
在落日余晖的照映下,平静的湖面闪闪发光,有如一大片铜箔。
她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湖,看不到边际。
左边湖面上有栋大旅店,建筑在厚重的木桩上。
右边则有一座长长的码头伸入湖中,更往东去还有其他码头,活像从镇上伸出的木指头。
但放眼望去,只有一艘倒置的划艇,被遗弃于旅店下的礁石上,船底都烂穿了。
“他们都走了。”
艾莉亚沮丧地说。
这下该怎么办?
“那儿有间旅店,”罗米等人赶上来,“店里会不会有食物剩下?
或是酒?”
“我们去瞧瞧!”
热派提议。
“少给我动歪脑筋!”
渥斯斥道,“尤伦叫我们来找船。”
“船都被开走了。”
不知怎的,艾莉亚知道就算把全镇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第二艘船。
她灰心地爬下马,在湖边跪下。
湖水轻拍双脚,几只萤火虫飞了出来,小小的亮点在半空闪烁。
绿色的湖水温暖得一如热泪,却没有咸味,尝起来是泥土、植物和夏天的味道。
艾莉亚把脸伸进水中,洗去旅途尘土和汗水。
抬头时,小水滴滑下脖颈,流进衣服,感觉很是舒服。
她真想脱光衣服,在这温暖的湖水里游泳,像只粉红色的小水獭一样悠游其间。
说不定她可以就这样游回临冬城呢!
渥斯喊着要她帮忙找寻,于是她让马沿岸吃草,自己探头进船屋和货棚里搜索。
他们找到一些船帆、几堆钉子、几桶硬焦油,还有一只刚产下一窝小猫的母猫,但偏偏没有船。
待尤伦和其他人返回,小镇已经黑得像夜晚的森林。
“塔里没人,”他说,“领主要不去打仗,要不就是带着老百姓逃到安全的地儿去了,谁也说不准。
镇上没马也没猪,但我们能加点菜,我在镇上看到一只走丢的鹅,几只鸡,神眼湖里还有不少鱼。”
“船都被开走了。”
艾莉亚报告。
“咱们可以把划艇的船底给补上。”
寇斯道。
“那也只能载四个人。”
尤伦说。
“我们有钉子,”罗米指出,“而这附近多的是树,我们可以自己造船。”
尤伦啐道:“染布小子,你什么时候学会造船啦?”
罗米一脸茫然。
“我们可以做个大木筏,”詹德利提议,“做木筏并不难,我们用长竿子撑船过湖。”
尤伦想了想:“湖太深,撑不过去,不过如果沿着岸边的浅水区走……
马车就得留下。
说不定这样也好,我晚上睡觉时想想。”
“晚上可以住旅店吗?”
罗米问。
“咱们住庄子,把大门闩上。”
老人说,“外面有石墙围绕,会睡得安稳一点。”
艾莉亚忍不住了。
“我们不该留在这里!”
她脱口而出,“这里的村民一个都没留下,他们都跑光了,连他们的主人也跑了!”
“阿利怕啰!”
罗米怪笑着宣称。
“我才不怕!”
她回嘴,“但这里的居民都很害怕!”
“聪明小子。”
尤伦说,“是啊,这儿正在打仗,他们没别的选择。
我们不一样,守夜人从不介入任何纷争,所以谁都不会把我们当敌人。”
可也没人把我们当朋友,她想,但这次没把话说出口。
罗米和其他人正盯着她瞧,她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胆小鬼。
庄园大门镶满铁钉,里面有两根小树般粗的铁门闩,地上有插门闩的洞,门上则有金属托架。
门闩穿过托架后,呈一斜十字形。
待他们彻底搜查完庄园内部,尤伦对大家宣布:这里虽不是红堡,却胜过泰半乡下土垒,睡个一晚应该没问题。
围墙用未经粉刷的粗石砌成,高约十尺,雉堞内有木制走道。
庄园北面有扇侧门。
此外格伦还在老旧的木谷仓里发现一条曲折狭窄而潮湿的暗道,埋藏在稻草堆下。
他沿通道进到地底,爬了好长一段,最后从湖边走出。
尤伦叫他们拉辆马车压住暗门,确保不会有人由此摸进来。
所有人被他分为三班守夜,他还派塔柏、库兹和凯杰克去荒废的塔楼,负责由高处警戒。
库兹带了一支猎号,遇险即可吹响。
他们把马车和牲口都弄进来,然后关上大门。
谷仓看来摇摇欲坠,内里却大得足以容纳镇上大半的牲畜。
村民危急时的避难所更大,那是一栋低矮狭长的石砌建筑,上覆茅草屋顶。
寇斯从侧门出去,把那只鹅抓了回来,此外还带来两只鸡。
尤伦同意他们生火煮饭。
庄内有个大厨房,可惜所有的锅碗瓢盆全被带走了。
詹德利、道柏和艾莉亚抽到煮饭的签。
道柏叫艾莉亚去拔鸡毛鹅毛,詹德利去劈柴。
“为什么不让我劈柴?”
她问,但没人理她。
于是她只好气呼呼地拔着鸡毛,尤伦则坐在对面板凳上,用磨刀石磨他的短刀。
晚餐煮好之后,艾莉亚吃了一根鸡腿和一点洋葱。
大家都没多说话,连罗米也没吭声。
饭后,詹德利独自走到一边去擦拭头盔,脸上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小女孩依旧啼哭不止,可热派一拿鹅肉喂她,她立刻大口吞下,然后睁大眼睛索要。
艾莉亚抽的是第二班守夜,所以她先到避难所里找了个稻草垫休息。
然而她睡不着,便问尤伦借了块磨刀石,磨起了缝衣针。
西利欧·佛瑞尔曾说:钝剑如跛马。
热派蹲在她身旁的草垫上看她磨剑。
“你打哪儿弄来这么好一把剑啊?”
他开口问,一见她的眼神,赶忙防卫性地举手,“我又没说你偷东西,我只想知道你从哪儿弄来的,就这样而已。”
“我哥哥给我的。”
她低声说。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呢。”
艾莉亚停下工作,伸手到衬衫下抓痒。
稻草里有跳蚤,但她已经不以为意了,“我们家很多男孩子的。”
“真的?
他们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我真不该说话,尤伦不是要我闭上嘴巴吗?
“都比我大,”她撒谎,“他们有很多很大的宝剑,他们教我如何去杀找我麻烦的人。”
“我随便问问,不想找麻烦。”
热派说罢离开。
艾莉亚独自一人蜷在草垫上,她可以听见避难所远端小女孩的哭声。
她肯静下来就好了,她怎么老是哭个没完?
她一定是睡着了,虽然她根本不记得是怎么合上眼的。
在梦中,她听见一只狼的嗥叫,声调恐怖,把她立刻惊醒。
艾莉亚在草垫上坐起身子,心脏怦怦狂跳。
“热派,快醒醒!”
她摇晃着起身。
“渥斯!
詹德利!
你们没听见吗?”
她穿上一只靴子。
她周围的大人小孩听了纷纷行动,从床垫上爬起来。
“怎么了?”
热派问。
“听见什么啊?”
詹德利想知道。
“阿利做噩梦了吧!”
另一个人说。
“没有,我真的听见了!”
她坚持,“有狼在叫!”
“阿利满脑子都是狼,”罗米讥笑她。
“随它们去叫,”詹德利说。
“它们在外头,咱们在里面,”渥斯也同意。
“从没听说狼会攻打庄园,”热派道,“而且我啥也没听到。”
“是狼在叫!”
她对他们大喊,同时套上另一只靴子。
“一定出事了!
有东西来了!
快起来啊!”
众人还来不及笑话她,声音便穿过黑夜,轰然而至——这并非狼嗥,而是库兹的猎号,示意危险来临。
转眼间,所有的人都忙着穿衣服,抓起各种武器。
<!--PAGE 5-->
号角声再度响起,艾莉亚朝大门跑去,她飞奔过谷仓时,尖牙猛地一扯铁链,贾昆·赫加尔则自马车后喊道:“小子!
好小子!
打仗了,流血了?
小子,把我们放了,某人可以作战!
小子!”
她没理会他,继续往前跑,这时,她已经听见了墙外的马蹄声和喊叫。
她跌跌撞撞地跑上雉堞走道,可胸墙有些高,而艾莉亚又矮了点,她脚踩着墙上的凹洞,才勉强能从墙头看出去。
一时之间,她以为镇上满满的都是萤火虫,接着才明白那是大队人马,手持火把,在房舍间来回奔跑。
她看到一个茅草屋顶起火燃烧,橙色的酷热火舌舔舐黑夜。
又有一处着火,此起彼落,很快四周便成了一片火海。
詹德利爬上来站在她身边,他已经戴上了头盔。
“来了多少人?”
艾莉亚试着去数,但他们移动太快,只见飞抛的火把在夜空中旋转。
“一百,”她说,“或者两百,我不知道啦!”
透过熊熊的烈火噼啪声,她听见人的喊叫。
“他们马上就会过来!”
“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