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丽珊卓的房间从未真正陷入黑暗。
三根牛脂蜡烛在窗台上熊熊燃烧,以驱逐漫漫长夜的险恶。
另有四根蜡烛分立床两旁。
壁炉中的火焰日夜跳动——服侍她的人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壁炉中的火永远、永远不能熄。
红袍女祭司闭上眼睛,吟诵祷词,接着再次睁眼凝视炉火。
再看一次。
她得确定。
在她之前,无数男女祭司由于虚妄的预见而做出错误的决定,他们一厢情愿,却误以为是光之王的意图。
肩负起世界命运的史坦尼斯国王正率军南下,亲身涉险。
史坦尼斯是亚梭尔·亚亥重生,拉赫洛无疑会让她一窥其前程。
真主,请让我看到史坦尼斯,她祈祷,让我看到您的国王,您的棋子。
金黄和猩红交织的幻象在她眼前跳跃、闪烁,聚合又分散,再相互融合,形成各种奇妙恐怖诱人的景象。
她再次看到没有眼珠的脸,透过泣血的眼眶盯着她。
接着是海边的群塔,在深渊中升起的黑潮席卷下分崩离析。
暗影聚成骷髅,骷髅化为迷雾,两具因欲望而**结合的肉体翻滚抓挠。
透过火焰帷幕,巨大的有翼阴影飞越湛蓝的天空。
那个女孩。
我得再看到那个女孩,垂死的马驮着灰衣女孩。
琼恩·雪诺很快会追问她的情况,告诉他女孩正在逃亡不够。
他想知道更多,他想知道时间和地点,可她对此无可奉告。
毕竟她只看到那女孩一次。
灰如烟尘的女孩,就在我眼皮底下瓦解消散,随风而逝。
一张脸在壁炉中成形。
史坦尼斯?
这念头一闪而过……
但那不是他的轮廓,那是一张如尸体般刷白的木头面孔。
是敌人么?
火焰中升腾起一千只红眼睛。
他看到我了。
在他旁边,一个狼脸男孩昂头咆哮。
红袍女祭司浑身颤抖。
冒烟的乌黑血水顺着她大腿流下,火焰溢满她体内,让她充实,让她燃烧,让她改变,让她痛苦万分又心醉神迷。
雀跃的炽焰顺着她肌肤的纹理传递,犹如情人饥渴的手。
奇特的声音从久远的过去传来。
“梅丽儿。”
一个女人哭叫哀号。
“第七号。”
一个男人高声宣布。
她开始哭泣,泪水却化为火焰,而她只能默默饮下。
雪花从黑暗的天空盘旋落下,灰烬自下方扶摇相迎,灰和白在半空交织。
与此同时,燃烧的火箭画着弧线,从木城墙上飞出。
死物在寒气中安静地蹒跚前行。
它们头顶有一面高高的灰色悬崖,火焰在悬崖中上百个洞穴里燃烧。
紧接着寒风吹来,白雾涌进山洞,带来异乎寻常的寒冷,于是火焰接连熄灭,空余满地头骨。
死亡,梅丽珊卓心想,头骨代表死亡。
火焰发出微弱的噼啪声,梅丽珊卓听到了微弱的名字:琼恩·雪诺。
橙红色火舌在她面前勾勒出琼恩的长脸,不断闪现又不断消失,犹如飘动的帘幕后似有若无的阴影。
他开始是人,一会儿成了狼,接下来又变成人。
但不管他如何变幻,头骨仍在,环绕他四周。
梅丽珊卓早就觉察到危险,并试图警告他。
周围都是敌人,黑暗中的匕首。
但他不听。
不信者总在为时已晚时追悔莫及。
“您看到了什么,女士?”
男孩轻声问。
头骨,成千头骨。
还有那个私生子,琼恩·雪诺。
每当被问起在圣火中看到什么,她都会回答:“许许多多。”
但其实预见并非简单地观看,这是一门艺术,和所有艺术一样,需要掌控、训练和研习。
也伴随着痛苦。
拉赫洛通过圣火向他的选民传递旨意,以烟尘、灰烬和翻卷的火焰这些只有神才能掌握的语言与凡人对话。
梅丽珊卓花了难以计数的年月来练习这门艺术,并为之付出了代价。
世上没有别人,即便她的同僚,能像她这样纯熟地解读圣火中隐现的秘密。
然而眼下她甚至看不到她的国王。
我祈祷瞥见亚梭尔·亚亥的身影,拉赫洛给我看的却是雪诺。
“戴冯,”她喊道,“喝的。”
她的喉咙又干又痛。
“好的,女士。”
男孩从窗边石罐里倒了一杯水,拿给她。
“谢谢。”
梅丽珊卓喝了一大口,朝男孩笑笑。
他刷地脸红了。
她知道男孩对她有些爱慕。
他怕我,想要我,又崇拜我。
即便如此,戴冯并不乐意待在这里。
这孩子以做国王的侍从为荣,当史坦尼斯命他留守黑城堡时他十分受伤。
和同龄的男孩一样,他满脑子荣誉梦想,肯定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在深林堡英勇奋战的身姿。
同龄的男孩都已南下,身为国王麾下骑士们的侍从,与骑士们一同上战场。
戴冯的留守看上去就像是谴责,某种对他的过失或他父亲过失的惩罚。
但实际上,他是梅丽珊卓要来的。
黑水河一役,戴佛斯·席渥斯四个年长的儿子均在国王的舰队中被绿火吞噬。
戴冯是第五子,留在这里比跟着国王安全。
戴佛斯大人和这个男孩都不会为此感激她,但在她看来,席渥斯家遭受的不幸已太多。
她在圣火中看到戴佛斯误入歧途,但他对史坦尼斯的忠诚却不容置疑。
戴冯聪明伶俐又很能干,比她大部分的侍者要强。
史坦尼斯南行前给她留了十几个手下,但大都不堪驱使。
军中人手匮乏,因而留下的全是老弱残疾。
有个人在长城战役中头上挨了一击,成了瞎子,另一个被摔倒的马压瘸了腿。
她的军士一条胳膊葬送在巨人的棒子下,另有三个守卫因强奸女野人而被史坦尼斯阉了。
此外她还有两个醉汉和一个懦夫——国王本打算把最后这个人绞死,但他来自一个显贵家族,其父兄打一开始就对国王矢志不渝。
梅丽珊卓清楚身边护卫队的作用,这能让黑衣弟兄对她保持适当的尊敬,但若真的遇险,史坦尼斯派来的人一个都指望不上。
没关系,亚夏的梅丽珊卓不担心,拉赫洛会保护她。
她又抿了口水,把杯子放到一旁,眨眨眼睛,伸个懒腰,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肌肉酸痛,由于长时间凝视火焰,她花了好一阵才适应周围的幽暗。
她的眼睛干涩疲惫,用手揉又会更加难受。
她发现火势变衰。
“戴冯,加柴。
什么时辰了?”
“快凌晨了,女士。”
凌晨。
新的一天。
赞美拉赫洛。
长夜的险恶终于退散。
和往常一样,梅丽珊卓又对着圣火坐了整晚。
史坦尼斯走后,她的床就没什么用了。
她感到全世界的责任压在她肩上,她没时间睡觉,更害怕做梦。
睡眠是短暂的死亡,梦境是异神的低语,他想将我们拖入永恒的黑暗。
她宁愿正襟危坐,沐浴在受红神祝福的灼热圣火中,让热浪像情人的吻冲刷全身,一任双颊绯红。
有些夜里她会打个盹,但从不超过一小时。
总有一天,梅丽珊卓祈祷,她将完全无须睡觉。
总有一天,她可以摆脱梦境。
梅丽儿,她回想,第七号。
戴冯将新伐的原木添进壁炉,直到火焰猛烈升腾,凶狠地将阴影逼回房间各个角落,吞噬了所有险恶梦境。
黑暗又退散了……
一小会儿。
但在长城之外,敌人一天天壮大起来。
一旦异神得逞,黎明将永不再来。
那张脸,那张从火焰中回瞪她的脸就是他吗?
不。
当然不是。
他的面容骇人得多,他冰寒黑暗,任何盯着他看的凡人都会被吓死。
她瞥见的是张木头脸,还有狼脸男孩……
他们是他的仆从,一定是……
他们是他的战士,亦如史坦尼斯是她的战士。
梅丽珊卓走到窗边,推开百叶窗。
窗外,东方天际刚刚泛白,数颗晨星仍高悬在漆黑的天空。
黑城堡里已喧闹起来,黑衣人穿过院子去享用一碗碗麦片粥早餐,然后替换长城上的弟兄。
几片雪花被风吹进窗口,在空中飘舞。
“要早餐么,女士?”
戴冯问。
早餐。
是啊,我得吃点东西。
有时她会忘记吃东西,她身体所需的养分拉赫洛都能供给,但这点最好不要让凡人发现。
她想要的是琼恩·雪诺,并非炸面包和熏肉,但派戴冯去找总司令没用。
他不会来。
雪诺还住在兵器库后面,占据了守夜人最后一位铁匠原来住的两间朴素房间。
或许他觉得自己不配住进国王塔,或者他根本不在意住哪儿。
这不对。
年轻人故作谦逊本身就是一种骄傲。
明智的掌权者永不回避权力的表象,因为表象就意味着权力。
然而那孩子也非全然天真。
他不会像乞丐一样跑来梅丽珊卓的住所,反倒要梅丽珊卓自己去见他。
她去见他时,他还经常让她等,甚或拒绝接见。
这些做法还算聪明。
“蓖麻茶,一个煮鸡蛋,还有涂黄油的面包。
方便的话,要新鲜面包,不要炸的。
对了,把野人找来见我。”
“叮当衫,女士?”
“快去。”
男孩离开后,梅丽珊卓洗了个澡,换了身袍子。
她袖子里藏满暗袋,她每天清晨都会仔细检查,确定药粉各归其位。
她袖子里有能让火焰变绿、变蓝,或变成银色的药粉;有能让火焰发出轰鸣、发出嘶声、猛蹿起来比人还高的药粉;有制造烟雾的药粉,那些烟雾能让人吐露真相、催**欲、心生恐惧,还有一种能当场杀人的黑色浓雾。
红袍女祭司用各种药粉把自己武装起来。
她带过狭海的雕花箱子已空了四分之三。
梅丽珊卓知道药粉的配方,但缺少一些稀有原料。
我用咒语就够了。
在长城,她的功力突飞猛进,甚至比在亚夏时还强。
她的语言和姿势蕴含了更多魔力,能让她做到以前根本做不到的事。
我在这里诞出的影子更可怕,黑暗生物非其对手。
有这样强大的法力,很快她就无须借助江湖术士的炼金术和占火术了。
她关箱上锁,把钥匙藏进裙子里另一个暗袋中。
此时有人敲门,谨小慎微的敲门声说明是她的独臂军士。
“梅丽珊卓女士,骸骨之王来了。”
“带他进来。”
梅丽珊卓坐回壁炉边的椅子上。
野人穿一件缀满青铜钉的无袖熟皮革夹克,外披棕绿色块拼接的破旧斗篷。
他没穿骨甲。
他披了层阴影,周身笼罩若隐若现的缕缕灰雾,烟雾在他脸上身上流转,随他踏出的每一步聚散。
丑陋的东西,和他那些骨头一样。
他有美人尖,挨得很近的黑眼睛,脸很窄,小胡子像条毛虫爬在满口棕色破牙上头。
梅丽珊卓的红宝石随着奴隶靠近开始激动,让她喉头格外温暖。
“你没穿骨甲。”
她评论。
“哗哗啦啦快把我搞疯了。”
“骨甲能提供保护。”
她提醒他,“黑衣弟兄不喜欢你。
戴冯跟我说,昨天晚餐时你还和大家吵。”
“是吵了几句。
波文·马尔锡讲得唾沫横飞,我呢,安静地喝我的豌豆培根汤。
但老石榴非要说我偷听,说他不能忍受杀人犯列席。
我告诉他,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们不应当在火堆旁开会。
波文涨得满脸通红,像是呛着了,但事情到此为止。”
野人坐在窗沿,从鞘中抽出匕首,“哪只乌鸦想趁我晚餐时捅我一刀,大可以来试。
哈布的稀粥加点血更够味儿。”
梅丽珊卓毫不在意出鞘的利刃。
若野人想害她,她会在圣火中看见。
她最先学会的就是观察自身安危,那时她还几乎是个孩子,是雄伟的大红庙里的终身女奴。
直到现在,这仍是她凝视火焰时的第一要务。
“你得注意他们的眼睛,而非他们的刀子。”
她警告他。
“哈,你的魅惑术。”
他的黑铁手铐上,红宝石似在脉动。
他用刀刃撬宝石,金属和石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我睡觉时能感觉到它,隔着铁铐仍能感觉到它的热度。
像女人的吻一样温柔。
像你的吻。
但有时在梦中,它却开始燃烧,你的双唇变作利齿。
每天我都想着把它撬出来很简单,但每天我的尝试都是徒劳。
我还得穿那身该死的骨头?”
“这魔法需要阴影也需要暗示。
人们总会看到自己期望的事物,骨甲是他们期望的一部分。”
放过此人是否错了?
“如果魅惑术失效,他们会杀了你。”
野人又开始用匕首剔指甲缝里的泥。
“我已唱遍歌谣,南征北战,喝过美酒夏日红,尝过多恩人的妻子。
男子汉应该按自己的活法去死,对我来说,就是长剑在手,战死沙场。”
他渴望去死?
大敌污染过他?
死亡是他的领域,死者是他的兵士。
“你很快就会用到你的剑。
敌人已经行动起来,真正的敌人。
雪诺大人的游骑兵会在今日将尽时返回,带着空洞流血的双眼。”
野人瞳孔一缩。
灰色的眼睛,棕色的眼睛,随着红宝石跃动,梅丽珊卓发现色彩的变换。
“挖眼睛,哭泣者的手笔,他的口头禅是瞎乌鸦才是好乌鸦。
有时我觉得他恨不得把自己那对水汪汪又爱发痒的眼睛挖出来。
雪诺认为自由民会投靠托蒙德,因为他自己会这么做。
他喜欢托蒙德,那老骗子也喜欢他。
但若他们拥护的是哭泣者……
就不妙了。
雪诺会有麻烦,我们也会有。”
梅丽珊卓严肃地点点头,假装重视他的话,实际上她不关心这个哭泣者,也不关心任何自由民。
他们是迷失的人,气数已尽,如同从前的森林之子,注定要在大地上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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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肯定不高兴听她说这些,她也不想失去他。
至少现在不想。
“你对北境有多熟悉?”
他收起匕首。
“跟其他掠袭者一样,得看地方,有的地方熟,有的地方不太熟。
北境太大了。
怎么问这个?”
“有个女孩,”她说,“垂死的马驮着灰衣女孩。
她是琼恩·雪诺的妹妹。”
要不然还能是谁呢?
她正骑马来找私生哥哥保护,梅丽珊卓看得清清楚楚。
“我在圣火里看到了她,但仅有一次。
我们必须赢得总司令大人的信任,而唯一的方式是救下他妹妹。”
“你要我去救她?
让我骸骨之王?”
他哈哈大笑,“白痴才相信叮当衫,雪诺可不是白痴。
妹妹有危险,他会派群乌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