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克星托蒙德个子不高,但诸神赋予他宽阔的胸膛和硕大的肚皮。
他肺活量极大,因而曼斯·雷德称他为吹号者托蒙德。
据说托蒙德的笑声足以震掉山巅的积雪,而他的怒吼可与长毛象的咆哮相提并论。
那天托蒙德不断大呼小叫。
他怒吼、呼号,用拳头砸桌子,力道大得把满满一壶水掀翻倾倒。
他手边一直放着一角杯蜜酒,因而他威胁时喷出的唾沫星子带着蜂蜜的甜腻。
他说琼恩是懦夫、骗子、变色龙,骂他是黑心缺德的下跪之人,是强盗,是食腐乌鸦,指控琼恩想**自由民。
他甚至两次把角杯朝琼恩的脑袋丢来——当然是喝光酒之后,托蒙德才不会浪费上好的蜜酒咧。
琼恩全盘忍下侮辱,没提高声调,没以牙还牙,但也没从打算好的底线退让半步。
最终,随着下午的阴影在帐外越拉越长。
巨人克星托蒙德——吹牛大王、吹号者,以及破冰人,也是雷拳托蒙德、雪熊之夫、红厅的蜜酒之王、生灵之父和诸神的代言人——伸出手。
“就这么定了,愿诸神原谅我。
反正那些母亲绝不会。”
琼恩握住他伸出的手,脑海中闪过守夜人誓言。
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
我是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
他想给自己加上一句新的:我是打开城门、迎接敌军的守卫。
他愿付出一切来证明自己判断正确,但他走得太远,无法回头了。
“一言为定。”
他说。
托蒙德的手劲能捏碎骨头,他这点没变,胡子也是老样子,但厚厚白胡子下的面庞消瘦多了,通红脸颊上皱纹也更深了。
“曼斯有机会就该宰了你,”他一边尽力**琼恩的手,一边说,“金子换稀粥,男孩们换……
这是血钱。
当初我那好小哥是怎么了?”
他被人推选成总司令。
“据说公平交易会让双方都不满。
三天?”
“如果我活得了那么久的话。
我的人听到条款肯定会唾弃我。”
托蒙德终于放开琼恩的手,“不出意外,你那帮乌鸦也会抱怨。
我就知道,我杀的黑杂碎数不胜数。”
“过了长城,你最好别大声谈论这些。”
“哈!”
托蒙德笑了。
这点也没变,他还那么爱笑。
“金玉良言,我可不想被乌鸦啄死。”
他拍拍琼恩的背。
“我的人都在长城内安居之后,我们会拿出点肉和蜜酒。
在此以前……”野人拽下左臂的箍子,扔给琼恩,又把右臂的箍子摘下来。
“定金。
这是我爹的爹传给我爹,我爹又传给我的。
现在是你的了,你个黑衣强盗。”
箍子由老黄金铸成,坚固沉重,刻有先民的古老符文。
琼恩认识巨人克星托蒙德以来,他一直戴着它们,看起来跟胡子一样是他的一部分。
“布拉佛斯人会把它们熔掉,这太可惜了。
或许你该留着它们。”
“不,我才不要听人说雷拳托蒙德逼自由民交出财宝,自己却一毛不拔。”
他龇牙一笑,“我会留着老二上那个环,它可比这些小东西大得多,给你当项圈都够。”
琼恩忍不住大笑。
“你真是一点没变。”
“哦,我变了。”
微笑像夏雪一样在他脸上迅速消融,“我不是红厅的我了。
我见证了太多死亡,以及更糟的事。
我儿子……”悲伤扭曲了托蒙德的脸,“多蒙德死于长城之战,他还没成人呢。
是你那国王手下某位骑士干的,那杂种全身灰甲,盾牌上画着几只蛾子。
我眼看着他砍翻我儿子,等我冲过去人都没了。
而托温德……
他害了风寒。
他总是病恹恹,刚好了些,却一夜之间说走就走。
最糟的是,没等我们察觉,他就变成那种白皮肤蓝眼睛的东西。
我不得不亲自结果他。
那太难了,琼恩。”
他眼里闪着泪光,“说实话,他那时算不上是人。
但他曾是我的小子,我爱他。”
琼恩把手搭在他肩上。
“我很遗憾。”
“你遗憾什么?
又不是你干的。
没错,你和我一样双手染满鲜血,但没有他的血。”
托蒙德摇摇头,“我还有两个强壮的儿子。”
“你女儿……
?”
“蒙妲。”
提起这个托蒙德再度笑起来,“她让长矛里克做她丈夫,信不信由你。
我得说,那小子老二比脑瓜好使,但对我女儿着实不错。
我告诉他,要敢伤害我女儿,我就扯掉他老二,用来狠抽他一顿。”
他又使劲拍了琼恩一掌,“你该回去了。
再待下去,没准他们会以为我把你吃了。”
“那就黎明,三天后的黎明。
男孩们先来。”
“你重复不下十遍了,乌鸦,别人会以为咱俩信不过咧。”
他啐了一口,“好的,男孩们先来。
长毛象得绕远路,你确保东海望接收它们,我确保不打仗,没人会冲向你那该死的门。
他们会像小鸭子一样整齐有序、和蔼可亲地排好队,我就是鸭妈妈。
哈!”
托蒙德带琼恩出帐篷。
外面万里晴空。
久违半月的太阳重新现身,照在矗立于南的长城上,闪着蓝白光芒。
黑城堡的老人常说:长城比疯王伊里斯更情绪化,或者比女人还善变。
多云的日子它看起来像块巨大的白色岩石,无月的夜晚它漆黑如煤块,暴风雪中它像个雪雕,而在这种天气,你不会把它认作冰块以外的任何东西。
这种天气,长城跟修士的水晶一样闪烁,每道裂隙和缺口都被阳光点亮,如同一道冰封的彩虹在透明涟漪后流光溢彩。
这种天气的长城壮丽辉煌。
托蒙德的长子站在马旁和皮革交流。
自由民称他为高个托雷格,他虽只比皮革高一寸,却比他父亲高出一尺。
身材魁梧、外号马儿的鼹鼠村男孩哈里士在火堆旁蜷成一团,背对那两人。
琼恩只带他和皮革来谈判,因为人多会被认作胆怯,何况托蒙德真开杀戒的话,带二十人也没用。
琼恩只需要白灵的保护,冰原狼能嗅出敌人,即便对方用微笑掩盖了恶意。
此刻白灵不在左近。
琼恩摘下一只黑手套,两根手指放进嘴里吹口哨。
“白灵!
过来。”
头顶忽然传来拍翅声。
莫尔蒙的乌鸦飞下老橡树的枝丫,落在琼恩的马鞍上。
“玉米。”
它尖叫,“玉米,玉米,玉米。”
“你怎么跟来了?”
琼恩想赶鸟儿,最后却抚了抚它的羽毛。
乌鸦斜眼看着琼恩。
“雪诺。”
它嘀咕道,一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白灵从两棵树间蹿出,瓦迩走在他旁边。
他们看起来就是一体。
瓦迩全身白色:白羊毛马裤套漂白高筒皮靴,白熊皮斗篷在肩头用心树脸庞的别针别住,里面是骨针缝的白色上衣。
她连呼吸都是白色……
但双眼是蓝色,长辫子是深蜜色,双颊则被冻得通红。
琼恩很久没见到这么可爱的人儿了。
“打算偷我的狼么?”
他问。
“有何不可?
若每个女人都有匹冰原狼,男人会温柔得多。
哪怕他是只乌鸦。”
“哈!”
巨人克星托蒙德大笑,“别跟这位斗嘴,雪诺大人,她比你我机灵多了。
记住,偷她得趁早哟,赶在托雷格醒悟之前。”
那白痴亚赛尔·佛罗伦怎么评价瓦迩来着?
正当婚龄,模样也不错,**肥臀,适合生养孩子。
话是没错,但女野人和普通女人不一样,她能找到经验丰富的游骑兵找不到的托蒙德就是证明。
她或许不是公主,但绝对配得上任何领主。
此路早已被琼恩亲手堵死。
“托雷格大可去试,”他回答,“我发过誓。”
“她才不在乎咧,是吧,丫头?”
瓦迩拍拍腰上长长的骨匕首。
“乌鸦大人敢来,我的床夜夜欢迎。
等我阉了他,守誓岂不更容易?”
“哈!”
托蒙德又笑了,“听见没,托雷格?
离这位远点儿。
我有一个女儿就够了,不用再来一个。”
野人首领摇着头,钻回自己的帐篷。
琼恩挠着白灵耳根,托雷格帮瓦迩牵来马。
她还骑着离开长城那日穆利找的灰色矮种马——毛发蓬乱,躯体健壮,瞎了一只眼。
她打马转向长城,问:“小怪物长得如何?”
“比你走时长大了一倍,哭声大了两倍。
每当他想喝奶,打东海望都能听见他的哭号。”
琼恩也跳上马背。
瓦迩与他并辔而行。
“那么……
我依约带回了托蒙德。
现在呢?
要我回牢房了?”
“你的牢房被征用了,赛丽丝王后把国王塔占为己有。
你记得哈丁塔吧?”
“摇摇欲坠那个?”
“它摇摇欲坠一百年了。
我已把它的最顶层收拾出来,女士,房间比原来国王塔的还大,不过可能没原来舒适。
毕竟没人叫它哈丁宫。”
“对我来说,自由永远优先于舒适。”
“你可在城堡内自由行动,遗憾的是我得提醒你,你仍是俘虏。
我会保证你不受不速之客骚扰。
看守哈丁塔的并非后党,而是我的人。
旺旺也会睡在门厅。”
“巨人做守卫?
妲娜都不敢奢望。”
托蒙德的野人从搭在枯树下的帐篷和窝棚里注视他们经过。
琼恩注意到女野人和能打仗的男野人的比例约是三比一,而孩子的数量和女人差不多。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曼斯·雷德率自由民进攻长城时,驱赶着大群绵羊、山羊和猪,现在目光所及只剩长毛象。
琼恩十分肯定,若非忌惮巨人的凶猛,长毛象也早被吃掉。
它们的肉可不少啊。
琼恩还发现了疾病的迹象,这令他感到无法言说的焦虑。
连托蒙德的人都病饿交加,跟随鼹鼠妈妈去艰难屯的几千人会是什么光景?
卡特·派克很快会到达那里。
若顺风顺水,他的舰队甚至已尽可能塞满自由民,向东海望返航了。
“你跟托蒙德谈得怎样?”
瓦迩问。
“他要一年时间。
接下来是最难的部分:我得说服我的人咽下我种的果,恐怕他们不会喜欢。”
“我来帮你。”
“你已经帮了。
你给我带来了托蒙德。”
“我能做更多。”
何乐不为呢?
琼恩心想,他们认定她是公主。
瓦迩很有派头,骑起马来好像是在马背上出生。
她是一位战士公主,他评判,而非那种坐在高塔里、只会梳梳头发、等待骑士拯救的孱弱生物。
“我必须向王后报告这份协议。”
他道,“若你肯屈膝,便可跟我同去。”
他不能在开口之前就冒犯王后陛下。
“下跪时能哈哈大笑么?”
“最好不要,这绝非儿戏。
你我人民之间仇恨已深,血流成河。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是少数愿意承认野人属于王国的人,我需要他的王后支持我的作为。”
瓦迩脸上戏谑的笑容消失了。
“我保证,雪诺大人,在你的王后面前,我会表现得体、有个公主的样子。”
她不是我的王后,他本想回答。
说实话,我真希望她早点离开——若诸神慈悲,她最好把梅丽珊卓一并带走。
剩下的路程他们一言未发,白灵小跑着跟在后面。
莫尔蒙的乌鸦一直随他们飞到城门,在他们下马时飞上去了。
马儿举火把走在前,照亮冰窟隧道里的路。
琼恩一行出现在长城之南时,一小群黑衣兄弟已等在大门旁,其中包括御林的乌尔马。
这位老箭手代表其他人上前发言:“无意冒犯,大人,但孩子们都很好奇。
结果是和平,大人?
还是铁和血?”
“和平。”
琼恩·雪诺回答,“三天后,巨人克星托蒙德会带着他的人,以朋友而非敌人的身份穿过长城。
其中有些甚至会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弟兄。
我们当与他们和平共处。
现在回岗位上去。”
琼恩把缰绳交给纱丁。
“我要去见赛丽丝王后。”
若不立刻觐见,王后必定视之为轻慢。
“之后要写几封信,把羊皮纸、鹅毛笔和一瓶学士的墨汁送到我房间。
办完后召集马尔锡、亚威克、赛勒达修士和克莱达斯。”
赛勒达铁定半醉半醒,克莱达斯算不上学士,但他只能用他们。
在山姆回来之前。
“以及北方人,菲林特和诺瑞。
皮革,你也来。”
“哈布在烤洋葱派。”
纱丁说,“是叫他们和您共进晚餐么?”
琼恩考虑了一下。
“不,让他们在日落时去长城顶上见我。”
他转向瓦迩,“女士,乐意的话,请随我来。”
“乌鸦下令,俘虏遵从。”
她玩笑般地说,“要哪个男人见你的王后时瘫倒在地,她铁定暴跳如雷吧?
对了,我是不是该弄身锁甲换掉羊毛毛皮?
这些衣服是妲娜送的,我可不想溅一身血。”
“如果言语能见血,你倒是有理由担心。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安全,女士。”
他们沿成堆的脏雪间铲出的小路走向国王塔。
“听说你的王后有一大把黑胡子。”
琼恩知道自己不该笑,但没忍住。
“只是胡楂。
很柔软的那种,甚至能数得清。”
“真让人失望。”
赛丽丝·拜拉席恩热衷于发号施令,却似乎并不急于离开舒适的黑城堡前往阴森的长夜堡。
她当然安排了守卫——四人守在门口,两名站在门外阶梯上,两人站在门内火盆旁。
守卫队长是国王山的派崔克爵士,他身穿蓝白银的全套骑士服装,披风上绘满五角星。
看到瓦迩,骑士单膝跪下,吻了她的手套。
“您比传闻中更美,公主殿下,”他表示,“王后无数次称颂您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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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稀奇,她跟我一面也没见过。”
瓦迩拍拍派崔克爵士的头,“请起,下跪爵士。
请起,请起。”
她像在逗狗。
琼恩尽全力忍住笑。
他板着脸对骑士说要拜见王后,派崔克爵士便派一名士兵跑上楼,询问王后陛下是否愿意接见。
“不过狼必须留下。”
派崔克坚持。
琼恩毫不意外。
冰原狼几乎和温旺·威格·温旺·铎迩·温旺一样让赛丽丝王后紧张。
“白灵,坐下。”
进门时,王后正在炉火边缝纫,她的弄臣跟着旁人听不见的音律跳舞,鹿角上的牛铃铛叮当作响。
“乌鸦啊,乌鸦啊,”补丁脸看到琼恩后唱道,“海底下,乌鸦白如雪哟,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希琳公主蜷在窗边座位,拉起斗篷兜帽,遮住灰鳞病在脸上留下的可怕疤痕。
琼恩十分庆幸梅丽珊卓不在。
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红袍女祭司,但最好是王后不在场时。
“陛下。”
他单膝跪地,瓦迩也效仿。
赛丽丝王后将织品放到一旁。
“请起。”
“陛下,请允许我向您介绍瓦迩女士,她姐姐妲娜是——”“——那个夜夜啼哭、让人不得安枕的婴儿的母亲。
我知道她,雪诺大人。”
王后一喷鼻息,“你该庆幸的是她赶在我王夫回来之前返回了,否则你要倒霉,倒大霉。”
“你就是野人公主吗?”
希琳问瓦迩。
“是有人这样称呼我。”
瓦迩道,“我姐姐是塞外之王曼斯·雷德的妻子,死于生产。”
“我也是公主,”希琳告诉她,“但我没有姐妹,只有个出海的堂兄。
他是个私生子,可我喜欢他。”
“说真的,希琳,”她母亲招呼她,“总司令大人决不是来打听劳勃的野娃的。
补丁脸,好好表现,陪公主回房。”
弄臣晃着帽子上的铃铛。
“走啰,走啰,”他唱道,“跟我去海底下啰,走啰,走啰,走啰。”
他拽住小公主的一只手,蹦跳着拉她离开房间。
琼恩道:“陛下,自由民首领答应了我的条件。”
赛丽丝王后难以察觉地点点头。
“为这帮野蛮人提供避难所是我王夫的心愿。
只要他们维护王国的和平,遵守王国的律法,王国就欢迎他们。”
她噘起嘴唇,“听说他们带来很多巨人。”
瓦迩答道:“差不多有两百个,陛下,外加八十多头长毛象。”
王后打个冷战。
“真可怕。”
琼恩不知她指长毛象还是巨人,“好歹这些野兽能助我王夫冲锋陷阵。”
“或许吧,陛下。”
琼恩说,“但长毛象太大,过不了大门。”
“大门不能拓宽吗?”
“我觉得,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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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不妥。”
赛丽丝嗤笑一声。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当然你更了解这些了。
那你打算把野人安置在哪儿呢?
鼹鼠村肯定不够大……
他们共有多少?”
“共有四千,陛下。
他们会协防我们废弃的堡垒,以便更好地守卫长城。”
“据我所知那些堡垒都是废墟,一片荒芜,阴森冷清,比碎石堆好不了多少。
在东海望,有人说那些地方是老鼠和蜘蛛的乐园。”
蜘蛛早冻死了,琼恩心想,老鼠则是入冬后的美味。
“说的没错,陛下……
但废墟至少能遮风挡雪,而长城是面对异鬼的屏障。”
“看来你深思熟虑过了,雪诺大人。
我相信,史坦尼斯国王胜利而归后会满意的。”
如果他回得来的话。
“当然,”王后续道,“野人必须先承认史坦尼斯为王,并拜拉赫洛为真主。”
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