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祭龙王。”
“祭谁也没用,没用的。”
没有谁比我奶奶更敏感这样的气候,也没有谁比我奶奶更能感知到这黯淡的天色下隐藏的可怕气息。
“上苍要杀人,谁也挡不住。——你们不知道啊,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死法,经历过的人,是一辈子都不敢去想那些事,是一辈子也不愿回去那灾难成河的地方。”
她日夜在门楼上焦急地踱着年迈的步子,气喘吁吁。
普化村要祭祖了!
在这个年代祭祖是冒天下大不韪的事,可是三个月没有降雨,已经使人心大乱,不断有人去追问我奶奶当年遭灾时的天气。
“是这样的连续暴热吗?三月里的暴热?”
“有没有什么前兆?”
“就这样一直憋着不下雨,一直不下?”
“靠天吃饭,没有这料麦子,老小都别想活了。”
经过几天的讨论和争吵,最终取了居中的方案。
不能迷信鬼神,可我们可以趁着清明祭祖先,别人烧点纸钱寄托哀思,我们顶多再加点食物,不算封建迷信。
“不算,这不算。”大家喊,给彼此壮胆。
好不容易捱到清明了。这一天,月上莲花山,村里所有的男人包括我这半大不小的,都纷纷穿戴整齐从家里出来,鱼贯而入地进入了水陆庵。
这样的祭祖是不允许外族和女人进入的。
秦三爷面容肃穆地读了祭文:“普化多舛,愚民胆寒,祖公灵上,纳玉降魔,财礼绵薄,经验浅酌……”
普化七大家族的领头人把各个族的人们按长幼有序的方式排成七列,纷纷举上祭品,依次为“土、牲、卜、炸、海、干、树”,土为黄土所产之物,一些红薯洋芋;牲,则杀了村里最为健壮的那头牛奉上滴血的牛头;“卜”即点心果子等物;其它的,就是干炸的花馍面食和一些简单的水果。
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看他们跪拜磕头如捣蒜,我也如法炮制,不过每次我磕头对着菩萨都焦急的许着一个愿望,一定不能让我得了狼疮病。秦三爷则正式地穿了藏青色的长袍,戴一顶插有某种夜鸟羽毛的礼帽,双手捧着那只放拂尘的紫锦盒子,我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抖,他一定是老了,而且特别怕别人看出他的老来,于是他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脸都憋的要鼓了起来,但手指仍然不听使唤的抖动。
祭祖活动正有条不紊地举行,大家纷纷睁着渴盼的眼睛,恨不得老天爷能赶紧看上一眼这地上的苍生,随便打个喷嚏降场雨。
突然就在这个时候,水陆庵的山门被秦凤凰尖叫着推开了,她的后面站着气喘嘘嘘的夏云仙。
“祠堂,几个白化病人正在拆杨家祠堂。”秦凤凰喊,夏云仙不语。
秦三爷将信将疑,颤巍巍地把拂尘拱在头顶,四周的火把耀着一篷一篷的光,一个人的影子变成了四个,叠印在他的脚底,像四个小鬼抬了阴凉的花轿在那里歇着,静等着他好上轿。
他被这瞬间凄凉的想法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身边跑出去的人已经跑了回来,大声喊着,“不好了,房办的人奉公在拆祠堂,白化病人也打算拆掉蓝水闸坝。双管齐下,看来是专门针对我们普化。”
放屁!水坝,祠堂,这两个哪个也不能拆,天塌下来也不能!
秦三爷一挥手,祭桌边上几个人围了过来,听不清他们耳语了什么,之后,有人跳上了祭桌边猩红色布毡铺起来的土台上,慷慨激昂地振臂挥喊了几句“打倒房办,撵走流浪狗”这样的号子,紧接着几声紧促的咕咚嘁嚓声,参与祭祀的人留下了三五个继续活动,其余的人纷纷冲出了殿门。
水陆庵的钟声紧急响起,不出半个时辰,打谷场上,锣声齐鸣,很快男女老少聚集一堂,表现出了空前的团结。
男人扎成人墙,女人围在城内,孩子在城内核,锣鼓喧天浩浩荡荡地直奔村委大队部房改办走去。
村委的宣传栏上张贴着“普化私人建房十大罪状”的“大字报”,后面跟着张贴着一张私房拆除名单,“折价归公”“重新分配”几个字分外耀眼。
夏云仙名列第一号,三进三院,前房、东西偏院、二进门楼、东西厢房、上房,房屋共计二十四间,建筑面积一千二百三十二平方米,重新分配。
秦恩普,一进一院,前房,东西厦房、腰房、上房,房屋共计十三间,建筑面积六百,重新分配。
秦橘蛾,牛棚三间,卧马石两只,拆价归公。
……
夏云仙看此并不言语,而秦凤凰率先甩出一勺尿浇了上去。
3愤怒
愤怒从来都是击打在软软的十丈红尘上,如今终于有了一个结实的点,可以承载这些愤怒之锤,于是巨大的磁铁从人们的心头跌下,“噗通”掉地,砸出些灰尘起来。秦人本就善斗,长相就能看出来,方脸厚唇,阔目厚眉。如今这些方脸阔目带有明显特征的善斗秦人,更是脸上蒙上了正义的色彩,个个都似新出土的兵俑,阵列齐整,步伐有力,向着杨家祠堂奔去。
多日来的阴霾带来的恐惧、灰暗、猜忌、痛苦,终于找到了喷泄之源,化为不可遏止的愤怒,以冲破的方式,顺着、****、荷尔蒙、血流,汇集到了核桃仁样的脑颅。绝望之巅就是喷薄之巅,佛陀的光芒普照着这些乡村骑士方形的脸庞,他们带着绝无粉饰的愤怒,扛着心头那杆生锈的矛,血脉贲张,气势轩昂。
一致对外这样的撼事,对于普化村这些过惯了清闲日子的人们来讲,恐怕还是第一次。
也许因为是第一次,反倒气场强大。
一应俱全的农具,连看家的狼狗也牵上了,这些山村骑士,无法去思考“以损害一部分人的自尊来填补另一部分人的快感”是个政治哲学问题,他们只信佛陀。有佛陀,就有胆,有佛陀,就有家园,这样的世外家园,哪怕是臭虫、蚂蚁、老鼠和蟑螂,在地震中都不曾舍得逃生,何况他们这些鲜血汩汩的人,怎会去做囚在笼子里的犹太女巫?
被置于警戒的岗位,我趴在高高的槐树上,透过枝杈间月亮的光梯眺望。我看见这群裹着土屑的方脸汉子走出了幽闭的洞穴,他们的铁锚上折射着灼热刺人的光芒,古老的青石板路被这些耀眼的光芒照亮,第一次呈现出黄金一样的辉光。那些裤管上沾满的泥点子,像一个个太阳的黑子,这些毫不起眼的气体旋涡,无光无热,隐忍沉默,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大黑夜里,却轰然爆发。
莲花山底,蓝水上游的杨家祠堂就在近前。
文秀桥下,几个白化病人正在添柴烧锅,搭棚弹缶,烧着油灯。
“人都说天地洪荒,为何我们生来无爹娘?人都说众生平等,为何我们生来缺短长?人都说万世昌平,为何我们生来要流浪?人都说活着自由,为何我们生来不见天光?天地黄黄,灭佛场,普化亡,众象归一,开天辟地鸿蒙起……”
没有人懂得他们唱的是什么,紧皱的眉头和扭曲的狮子鼻,让他们的面容看起来异常愁苦。他们这个时候不是人,是一群从黑色迷津里泅渡而来的鬼,眼球上裹着湿气,额头裂开石纹,口唇吐纳缶曲,弹筝搏髀,歌呼呜呜,作势要将人间烟火摧枯拉朽。
短暂的惊骇下,人群开始了战斗的狂欢。拆棚的拆棚,砸锅的砸锅,这些破破烂烂的瓦罐、席子、帐篷、板条凳、破边锅、蛇皮鼓——他们所有赖以生存的生产工具,在油灯的点燃下,烧成轰轰作响的篝火。火苗一蹿一蹿,映着他们涂了胭脂的诡异的脸,他们齐声哭泣,颤着声,“哎呀,我的孩子们哪!”。
我从槐树上哧溜滑了下来,我的貘用自己肥胖的身躯恰好拖住了我。<!--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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