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侠客行套装(全5册)-第56章 小毛公与文曲星 毛晋在乱世中发达的知识产业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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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小毛公与文曲星 毛晋在乱世中发达的知识产业(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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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晋一见这情形,知道对方就算不是仙佛菩萨,也是魑魅魍魉,当然不敢怠慢——可也不敢招惹,遂躬身一揖,道:“毛子九浪得虚名,不敢造次议论。”

犺汉猛烈地摇起头来,道:“崩崩崩!坏坏坏!礼崩乐坏到这么个地步啦!人都说曹家滨小毛公多么有学问,多么有见识,于今看来,不过是一介腐儒而已。”

“让我告诉你罢:乐,就如同镜子一般,是映照一时风尚者也。一代人做一代事,故一代人有一代之乐;前代之乐,传之于后代则谬矣。时已易而事又不同,就算是传了,也不过是个形骸、是个肤廓。所以万般皆须有经,必以书册为之,而乐却不能有经;必欲以前世之声传诸后世,反而是胶柱鼓瑟、刻舟求剑而已。你刻书——想过这个道理没有哇?”

一般说起毛晋刻书,总是把他场屋不遂的遭遇说在一道。毛晋十三岁童子试及格,是为诸生,二十六岁时入选为博士弟子员,此后春闱失意,再也不能更上层楼,而落下个发愤藏书、刻书、校书的瘾头。这话是不错,可这犺汉的一席话,其实也起了极大的作用——“一代人做一代事”。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启发。

士子妓女,秘笈风流

在清初,江浙两省的太湖流域,已经是极其发达的印刷工业中心了。不过毛晋的算盘珠子打得很精,他从不做冒险生意,所以刻多少部书发行,都有十分准确的算计。唯有估算精准,才不至于刊刻了一套书,推到市场上却没有足够的买家;或者是有人来搜求,可书版的印制数量不足,发生供不应求的情形。

这毕竟是一个市场经济尚未成熟的时代,更是一个没有普遍读者支持刻书工业的时代,依照原本的经营模式,毛晋绝对有足够的资本搜购任何一部他想要拥有的书,也绝对有能力校刊、发行任何一部他认为应该广为流传的书。但是,他不大可能发财。

然而,毛晋在崇祯六年春天之后,突然一改其常,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所刊刻的书突然增加了数倍以上的印量。这是因为他开始雇请许多经常往来南北的客商帮忙打探商机:有什么人、需要什么书?请人问这样的事,并不困难,因为读者大都是为数有限的读书人——他们是各省里的举子,他们需要的不只是一套一套的经史丛书,还需要能够简便携带的版本。

此外,还有一种人需要书——非常令毛晋意外的——那就是风尘中讨生活的声妓。她们要读的绝大多数都是诗、词、曲集选本。因为周旋在政客和士子之间讨生活的时候,嫖客们总希望她们也是拥有丰富精神内涵的佳人——像传说中的苏小小、像姜白石身边的小红、像侯方域枕畔的李香君、像钱谦益赚得的柳如是。她们要投资在这些骚人墨客身上的,是自己的才情,而且这样的资本无法和具有竞争性的同业共享;她们必须拥有各自的“秘笈”。

前引严炳的诗:“万里购书通尺素,毛板流行若轮毂。”很有风韵,其实一语双关,背后就有严炳亲身经历的故事,值得顺便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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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炳在北通州结识了一个妓女叫“乘鸿”,两人一晌贪欢,别后对方写了无数附带着诗笺的信札给严炳,其中有一首:“花经骤雨事经年,顿老脂痕到梦边。黯淡芳菲莺唤醒,疑君顾曲过窗前。”这首诗哄传一时,士林轰动。其实当时乘鸿一共写了十五首,另十四首大都和催讨一部书——一部据推测是严炳答应送给乘鸿的书《花间集》有关。严炳自然不方便广为传扬,免得被人笑话他小器;嫖了人家,可连一部答应要送的书都舍不得送。其诗稿后来为京中一礼部郎官所得,才让人发现了内情。先抄两首:“为效霓裳瘦绿腰,病酒临池顾影凋。待老花间愁日晚,拍遍霜枫廿四桥。”“相思抱久惯闲抛,漫惹高枝鹊鹊嘲。此豆南来春日发,花间忍待二月交。”

不消细述,这两首八句诗都足用了旧诗词的典故。从白居易的《琵琶行》到李后主的《鹊踏枝》,从王维的《相思》到姜夔的《扬州慢》,字字皆有玄机。随手摭拾来看:严炳前一年北上结识乘鸿,是从扬州出发的,故取《扬州慢》词牌中的“二十四桥仍在”为骨而化之,“鹊鹊”是鹊的叫声,但是前一句的“相思抱久惯闲抛”用的便是《鹊踏枝》“谁道闲情抛弃久”的句意,其精炼如此。而且乘鸿的每一首诗都用了“花间”二字,其讨债功夫也堪称一谑了。她讨的债,不就是严炳自己无意间在祝寿诗中吐露的形迹:“万里购书通尺素,毛板流行若轮毂。”

总而言之,能够在士子和声妓两种人身上发现商机,为毛晋带来可观的利润。一般人都知道他刊刻了许多大部头的经史子集,其实能让他赚进更庞大的家产的是新开发出来的需求和市场。毛晋为什么忽然开窍了?让我们回到那犺汉——他自称叫“边泰”——的身上。这“边泰”是不是他的本名,其实仍应存疑——因为就毛晋而言,这人是个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是个有奇才异能的活神仙,是个先知——非此世界中人。后来之所以有“毛边纸”、“毛泰纸”,应该就是为了纪念这个人,而没有其他的意思。

田夫谢赈,童仆钞书

边泰非但把那一段关于“一代人做一代事”的话说了,还授毛晋以“锦囊三诀”。其一就是“士人声妓欠书读”,其二是“放赈何如教刻书”,其三是“一代人享一代福”。这三句嘱咐据说还真是藏在一个锦囊里。

话说毛晋听完那一段音乐和镜子的训诲之后,立刻收拾起他小毛公的身段,向面前这看起来满身褴褛的客人长揖及地:“敢问尊兄高姓大名?何不进去详谈?”

那人客客气气答了礼,道:“某姓边名泰,来此别无他图,为的就是看你小毛公刻书,有所当为,而无所拓殖,实在得有些个方子。今有锦囊三诀付你,我去之后,可开一诀,你便依言而行,不要违背。十年之后,可开二诀,仍是依言而行,不可拂逆。再过十年,开三诀视之,当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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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虾腰打从地上一把拎起那包袱,举到毛晋眼前,居然登时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锦囊。毛晋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一眨眼,对方竟倏忽失去了踪影。毛晋立刻找来阴阳生,拣了个最近的日子,到城隍庙去烧香,返家之后夜得一梦,梦中“有紫衣朱绶者至,为道缘故,亟言文曲星怜子晋辑轶访失,传衍圣教,是以下临,耑授机宜”。(见陈瑚《笃素居士别传》,按:陈瑚是和毛晋极为亲近的友人,曾为作小传一篇,颇足考信)这段有些神话意味的记载也许不大符合现实经验,但是锦囊中的秘诀可都发挥了作用——至少一部分的作用。

前面已经说过了第一诀的功果。十年之后,也就是崇祯十五年(1642)的时候,两浙一带发大水,乡人饥寒交迫,几难度日,除夕夜那天毛家一家人正团聚着吃年夜饭,毛晋忽然放下酒杯来说:“此夕不知几人当病饥,我不忍独欢笑也。”遂命众家丁开仓放赈。这时,灵光一闪,毛晋忽然想起来,还有两三个时辰就是新年了,也就过了文曲星约定要开第二诀的时间了,遂赶忙找出锦囊,打开,还犹豫着:剩下两诀该选哪一张好呢?转念忖道:既是天意,何须我来安排?随手抽出一张,上写:“放赈何如教刻书”。

毛晋一看就明白了。放赈是救急,不是救穷。如今洪水肆虐,百业萧条,许多原本靠耕作维生的农民可能会投闲置散好一段时间,不如教他们做些和刊刻书籍有关的工作,日后地力恢复,再重操旧业,也不嫌迟。当年苏东坡治理苏州的时候发明过“以工代赈”,创造了新的就业机会,让人在短暂的转业训练之后投入了新的生产和经济体。这“放赈何如教刻书”当然不是教农民都去当雕工,但是汲古阁自此一劫,反而吸收了更多看似廉价,却十分有效率,也十分忠诚的人力。雷起剑有两句诗咏此情景:“行野田夫皆谢赈,入门童仆尽钞书”,可谓写实。

毛晋有五个儿子,长子毛襄、次子毛褒、三子毛衮、四子毛表和幼子毛扆。毛襄和毛衮早夭,毛扆却聪颖慧悟,精敏勤学,不但书读得好,也和他父亲一样,喜欢搜求古籍,能专心致志,从事繁琐艰难的校勘工作——这一点,他做的比毛晋还出色,因为他从小潜心文字训诂声韵考辨,幼学过于其父多矣。

又过了十年,毛晋的长孙出生,文曲星给的第三诀也给打开了,是那句:“一代人享一代福”。毛晋忽有所悟,特别雇请最好的雕工给刻了一方内容包括五十六个字的大印,其中四十八个字是元代的大书法家赵孟頫(松雪)在家藏《梅屋诗稿》卷末所写的跋语,既是赵孟頫告诫子孙的话,也是毛晋惕励子孙的意思:

赵文敏公书卷末云:吾家业儒,辛勤置书,以遗子孙,其志何如。后人不读,将至于鬻,颓其家声,不如禽犊。若归他室,当念斯言,取非其有,毋宁舍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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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毛晋那一年出生的孙子很给文曲星争气:因为他是个纨绔——他要是不纨绔,就显不出文曲星的料事如神来了——这小孙子后来长大了,很懂得喝茶,也很讲究喝茶,有一次他得到一种极为珍稀的碧螺春茶,又刚好碰上有人送来江苏虞山玉蟹泉的上好山水,这孙子说:“既得此茶此水,能无佳木为柴以烹之乎?”

结果他当场叫家人劈了一部毛晋留下来的原版宋刻《四唐人集》的书版当柴烧——至于是哪四位唐人,我不告诉你,说了你不是更气吗?毛家的书也就这么渐渐败光了,一代人享一代的福,说的正是这个理。文曲星,是颗明白星。

故事之外的故事

我对文曲星倒是有个不太寻常的看法。这,得先从文曲星的记载说起。《水浒传》里说:“文曲星乃是南衙开封府主龙图阁大学士包拯,武曲星乃是征西夏国大元帅狄青。”可是在典籍上,“文曲”这个字眼最早见于《荀子·正论》:“今子宋子严然而好说,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然而说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也,岂不过甚矣哉?”清代的王念孙《读书杂志·荀子六》就考证过:“文曲”的“曲”是个错字,原文应该是个“典”字。

可是我认为“文曲”的“曲”字不是错字,而是书册的“册”字的异体,指的就是书本儿,因为“典”是供在几子上的书本,其地位之崇隆可知。自古儒家圣贤自凡是用了“典”这个字,所指的都不是泛泛的书,而是悬诸四海可以为天下法的经籍。试问:荀子会用“文典”这样的字眼来描述跟他在学术和教育事业上的死对头“子宋子”吗?

按理说是不可能。有一次我持这意见问起我的师父、历史小说家高阳,还直说王念孙“陋儒,不通”。高阳笑笑,说:“你就是文曲星,你说了算。”

我当然心中暗乐,耍了个皮,说:“在师父面前,我怎么好意思这么端呢?”不道高阳还有第二拍,他随即说:“‘严(俨)然而好说’,满嘴讲不停,这不是你吗?‘聚人徒’,一说话就聚众来听,好不热闹,这不是你吗?‘立师学’,跑到大学里东兼一堂课、西兼一堂课,这不是你吗?‘成文曲’,不管写些什么狗屁倒灶,都想印成书,这不是你吗?还有,‘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不过是瞎三话四,却教人信以为真,搞得天下大乱,这不是你吗?还有还有,才写了几天小说,就以为自己当得起文曲星了,‘岂不过甚矣哉?’——这说的还不是你吗?那我还真不知道说的是谁呢!”

说到这儿,高阳拍了拍他随身携带的一只旧皮箱——不消说,里头当然是文稿——叹了口气:“你要算是文曲星的话,我怎么到现在还只是个自封的野翰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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