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侠客行套装(全5册)-第64章 猎得鲲鹏细写真 洪迈与异端知识的核心价值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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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猎得鲲鹏细写真 洪迈与异端知识的核心价值(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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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斋随笔》书成于南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八月,当时的洪迈已经六十六岁了,时为焕章阁学士,知绍兴府。有一天入禁中为皇帝祝寿,皇帝于赐宴之际忽然对洪迈说:“最近读了一本叫什么斋的随笔。”洪迈没有料到这书居然流入宫禁,觳觫对答道:“是臣写的《容斋随笔》,无足采者。”皇帝却称许道:“煞有好议论!”宴罢,洪迈连忙到处打听,原来之前刊刻的书已经被商贩卖到书肆里去了——可见原先洪迈并没有料到他的书是可以当下流传、一纸风行的——这一风行,甚至让宫禁中执事的人也发现了,皇帝竟然成了洪迈读者。这个遭遇显然对洪迈是个极重要的鼓励,他随即在五年之内又写了十六卷,是为《容斋续笔》。

这是我帮他算的。但是到了庆元三年(1197)九月二十四日,洪迈自己算出来的写作时程就不一样了,他在《容斋四笔·序》里如此写道:“始予作客斋一笔,首尾十八年,二笔十三年,三笔五年,而四笔之成,不费一岁。”这个算数很奇怪,依照《容斋续笔》(也就是二笔)的序所记录的写作时间算来,二笔成书首尾只有五年,他自己却算成十三年,或许二笔之中容有第一部《随笔》时就草成的篇章,而收入了二笔之中,亦未可知。但是为什么把第一次刊刻时舍弃的草稿放在二笔之中呢?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被皇帝夸奖“煞有好议论!”之后的洪迈怀抱着更大的信心了。

写《容斋四笔·序》的,是个七十五岁的老人,自谦“弄笔纪述之习,不可扫除,故搜采异闻,但绪《夷坚志》,于议论雌黄,不复关抱”。翻译成今天的白话文,洪迈的意思就是:老来写作成习,改不了了,可是又不想对“现实”或“正经”再发表什么议论,宁可写些志怪之类的小故事,聊以自娱罢了。这话是否由衷?姑且不论,杜甫不是明明白白说:“老去诗篇浑漫兴”,连个人遣怀的创作都是这么个路数势头,遑论笔记文章了。不过《容斋》之作,毕竟没有中止。据这一篇序文表示:洪迈是受了小儿子洪櫰的鼓舞而继续写的:“稚子櫰每见《夷坚》满纸,辄曰:‘《随笔》、《夷坚》皆大人素所游戏,今《随笔》不加益,不应厚于彼而薄于此也。’日日立案旁,必俟草一则乃退。”

无论如何,洪迈越写越快是事实。即使是《夷坚志》的编撰也是如此。

前文说过:《夷坚志》原编卷帙浩繁,计四百二十卷。这部书用天干纪编,前二百卷的编法是由甲至癸,每字二十卷。之后就是“支甲”到“支癸”、“三甲”到“三癸”各一百卷,也就是每一天干计字,编成十卷。编到了四甲、四乙的二十卷之后,洪迈就过世了。死前九年,当他还一面在为小儿子洪櫰写《容斋四笔》的时候,一面还加紧手笔,像是在与时间赛跑似地“搜采异闻”——以及没忘了算算数。时在绍熙五年(1194):

《夷坚》之书成,其志十,其卷二百,其事二千七百有九。盖始末凡五十二年,自甲至戊,几占四纪,自己至癸,才五岁而已,其迟速不侔如是。

这段话的用意只是在表示“著书的快慢是如此地不相同”吗?显然不是,这和前面所引述的《容斋四笔·序》所要表达的底意是一样的:对于越写越快这个状况,洪迈是十分得意的。为什么写得快会让他感到得意呢?

在《容斋续笔·卷一》中,有一则《唐人诗不传》,翻成白话文,大意如下:

韩愈在《送李础序》一文中,曾经称道李生是“温然君子,有诗八百篇,传诵当时。”又有《卢卫墓志》说卢君能作诗,从小到老,所写定而能够传录的诗大约有一千多篇。他于书无所不读,然而读书所为何事?无它,就是为了写诗。当卢君任登封县尉之时,将所有的诗篇都投献给郡留守郑余庆,郑余庆也因为欣赏他的诗而写信把卢君推荐给宰相。照这情形看来,李、卢二君的诗是又多、又值得流传的。还有裴迪这个人,他和王维一同赋写关于辋川的许多绝句,都收入了王维的集子;但是除此之外,裴迪更无一首作品传世。连杜甫都有《寄裴十诗》:“知君苦思缘诗瘦”,说的就是裴迪,裴迪之能写不错的诗,应该是无疑议的。然而,现在考求《唐书·艺文志》,列归别集的有好几百家,却都没有裴迪的书,他的名字也不见于他人文集之中,各类诗文集子里竟然一篇都未曾收录。此外,白居易作《元简宗集序》说他写过一百八十五首“格诗”(按:是一种初兴于西晋,盛于梁、陈之间的诗体;此体介乎古体和今体之间,有排偶而无粘,后来在唐初沈佺期、宋之问的手中发展成五言长律),以及五百零九首律诗。如此大量不说,白居易还称许元简宗:“遗文三十轴,轴轴金玉声”,说他“古常而不鄙,新奇而不怪”,可是到了今天(也就是三百年之后洪迈及身的当世)连知道元简宗的名字的人都很少了。

这段感叹显然可以看成是洪迈本人焦虑的核心。他知道历史和权力一样,是非常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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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适,一个指点意思的人

在权力场上争逐失意的知识分子总还有一个假设:他的作为、他的想法、他的委屈和尊严都可以透过著作来向日后的读者诉请谅解。也许洪迈无法逆料,《夷坚志》在他身故之后十年就出现了选本——选本的出现绝对不是洪迈所乐见之事——因为这就表示书原本是可以风行的,可惜写长了,写多了。洪迈为什么要写那么多?也许洪迈本来就是一个在意作品数量的人,看他同翰苑花径间那晒着太阳的老叟的一番对话可知,能在有限的时间之内完成大量的写作(即使所写的只是为皇帝草拟诏书),在洪迈而言都是极有成就感的事。换言之,留下丰富的著作本身似乎就是目的。

洪迈的长兄洪适曾经为他们的父亲洪皓遗留下来的一几十则笔记《松漠纪闻》写过一篇跋语,提到洪皓原先出使金国之时,就已经深入北边,置身穷漠,耳目所接,随笔纂录。写出这些记录北地诸国风土人情的文字,无论算不算是一桩能够在当时公诸于世的事——或者也应属于关系紧张的邦交国之间秘而不能宣的情报搜集;在宋金决裂、汴京危变的时候,洪皓一把火就把所有的记录都烧掉了,所谓“秃节来归”。

日后与秦桧龃龉日甚,终至被祸,洪适的描述是这样的:“因语言得罪柄臣,诸子佩三缄之戒,循陔侍膝,不敢以北方事置齿牙间。”这段话勾勒了一个复杂的心理背景:洪皓在出使时随手纂录的内容已经是禁忌的知识,对于势成敌国的宋、金皆然。直到贬谪南雄州,与官家政府无可通讯,才稍稍能够同儿子们谈一谈当年的往事。洪适在为《松漠纪闻》写的跋语中这样透露:“及南徙炎荒,视膳余日,稍亦谈及远事。凡不涉今日强弱利害者,因操牍记其一二。未几,复有私史之禁,先君亦枕末疾,遂废不录。”

这一段话写于绍兴二十六年(1156)夏天,也就是洪皓死后两年,洪适守制期间替父亲编成了这一部未及完成的著作,十五年历节冰霜,只有几十则残缺不完的载录。接着,洪适写道:“及柄臣盖棺,弛语言之律,而先君已赍恨泉下。”这里说的柄臣,自然是指秦桧——既然是已经死去的仇家,何以仍然要隐讳其名?盖不欲此人之名与洪皓之作俱传也。显然,洪氏父子兄弟对于《松漠纪闻》之能“传”,还是很有期待的。

通观洪适寥寥不过百余言的跋语,所一再申言、突显的,就是视此类笔记为禁忌,甚至异端的社会氛围和政治背景。而他的弟弟洪迈则在两年之后完成了第一批的《夷坚志》。不久,洪迈也随即展开了他那部网罗当世群学,有如百科全书的巨作,一共五笔七十四卷的《容斋随笔》。套用洪氏传衍到清代的族孙洪璟的话说:“其书自经史典故、诸子百家之言,以及诗词文翰医卜星历之类,无不记载,而多所辨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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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櫰,一个借口

让我们想象一下洪迈的小儿子洪櫰站在父亲书桌旁边磨蹭的情景。这个喜欢读书、还不满二十岁的少年质问父亲为什么“厚彼(《夷坚志》)薄此(《容斋随笔》)”,而且每天非等着洪迈写出一则随笔来不肯罢休。这是洪迈自己对于《容斋随笔》之所以在三笔之后还有续作的解释。但是,这一段出现在《容斋四笔·序》里的文字有没有更深的底蕴呢?前文曾经引述:“弄笔纪述之习,不可扫除,故搜采异闻,但绪《夷坚志》,于议论雌黄,不复关抱。”既然对正经议论辩难有兴趣,为什么还继续写到老死呢?只是“丈夫爱怜少子,此乎见之,于是占抒为序,并奖其志云”,似乎太轻易便宜了。

我倒觉得同一序文中的另外两小段文字透露出玄机:一方面,洪迈借由洪櫰的话说:“《随笔》、《夷坚》皆大人素所游戏,今《随笔》不加益,不应厚于彼而薄于此也。日日立案旁,必俟草一则乃退。”另一方面,在比较《容斋四笔》和前三笔的写作速度时又得意地说:“始予作容斋一笔,首尾十八年,二笔十三年,三笔五年,而四笔之成,不费一岁。身益老而著书益速,盖有其说。”写得那么快,哪里像是“于议论雌黄,不复关抱”呢?

或者,真相很可能是:洪迈从一个“年且弱冠,聪明殊未开”的小儿子身上看出了一种士大夫阅读的动能和兴趣,这种动能和兴趣是知识社群经世致用的主流价值之所系。《容斋随笔》之所以得继续写,乃是洪迈得以继续在这个社群之中被重视、被理解或者说不被淡忘的主要条件。他必须一直不停地写出曾经让皇帝称赏、让儿子期盼的作品,其实是在替自己晚年真正有兴趣的异端知识作背书。他希望能藉由自己在正统知识社群里的地位去提倡一种被视为荒诞、神怪,甚至“疾行无善迹”、“猥薾弥甚”(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类稿·卷一〇四》)的书写。目录学家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对《夷坚志》的批评很露骨:“稗官小说,昔人固有为之者矣。游戏笔端,资助谈柄,犹贤乎己可也。未有卷帙如此其多者,不亦谬用其心也哉?”陈振孙还有一个很独特的、打压异端知识的逻辑,他接着说:“且天壤间反常反物之事,唯其罕也,是以谓之怪;苟其多至于不胜载,则不得为异矣。”

至于鲁迅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一篇·宋之志怪及传奇文》里,也有一段改写自陈振孙《解题》的话:“奇特之事,本缘稀有见珍,而作者自序,乃甚以繁伙自熹,耄期急于成书,或以五十日作十卷,妄人因稍易旧说以投之,至有盈数卷者,亦不暇删润,径以入录……盖意在取盈,不能如本传所言,‘极鬼神事物之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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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猛烈的批评出自陈振孙不令人意外,鲁迅跟着瞎起哄就有点儿自己站不住阵脚了——在读到这种议论之前,我一直以为鲁迅够聪明、够剔透、够冷隽。至此才发现他在知识价值上一点儿都不想靠左。要不,就是他根本没仔细读过《夷坚志》和《容斋随笔》,也体会不到洪迈(作为小说家鲁迅的先驱)所示范的写作理想。

蒲松龄,一个不会出现的人

对于异端知识的猎取,看不懂文言文荒怪故事的现代读者不必懊恼,洪迈那个时代的《夷坚志》差不多就相当于我们这个时代《壹周刊》之流的八卦杂志;士君子所不直,但是却为试图推拓知识畛域、以迄于世俗或正统的价值边缘之外的书写者领了航。洪迈不可能知道,他那数以千计、游戏笔端、资助谈柄的小故事居然在多年之后一直为人所引用改写,成为中国说部材料的藏智库。没有《夷坚志》,元代沈和撰写的杂剧《郑玉娥燕山逢故人》不会问世,明代冯梦龙、凌濛初等的《三言》、《二拍》、《情史》、《古今小说》会缺少许多篇章,天然痴叟的《石点头》里一定不会有《王孺人离合团鱼梦》这个精彩的短篇……

我甚至大胆地想象:如果没有《夷坚志》将鬼怪神异之说从六朝以至于唐代那个以“志怪”、“博物”、“搜神”为取向的叙事传统中释放出来,将异端知识大量融入常民生活现实和社会现实之中,日后会不会出现蒲松龄、纪晓岚这样的作家呢?会不会出现《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这样的作品呢?

世间此际没有鲲鹏,如何猎得?如何写真?猎写鲲鹏而非此世间人所能识、所能赏,又如何能向人解释:这就是鲲鹏?异端知识永远背负着这样难解的质疑,在每一个时代备受主流知识社群的歧视和冷落。这样很好,对异端知识有真正兴趣的人永远远离实际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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