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官说:“一个流民,还敢问我的名字?”
“我记得你样貌,”干奢目光尖锐,“你抽我的五鞭,加上我叔叔的五鞭,我日后一定会奉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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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官大怒,眼睛看向蒯茧,蒯茧用手摆了摆。示意此事到此为止。
第二日凌晨,太阳升起前一刻,沙亭亭民在凤郡百名军士的监护下,继续向东行进。崔焕与蒯茧告辞之后,拉着干护走到队伍末尾的十丈开外。
崔焕告诫干护:“千万、千万不要再提起私逃。你不知道,如今天下到处都有流民逃窜,尤以雍州为甚。雍州的军法,遇到流民,不经禀告郡守,即可就地处置……你知道什么是就地处置吗?”
“大景太平的天下,怎么会有流民?”干护十分不解。
“平民百姓哪里知道天下的局势!天下太平久了,该乱了。”崔焕只是苦笑,“你一路保重,迁徙到巫郡,可能会躲过劫难。”
干护更加疑惑。
“平阳关的信使已经过了定威郡,”崔焕冷漠地说,“匈奴尸足单于正在悄悄集结大军,准备进犯中原,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攻打平阳关。如果这一消息是真的……我和你可能这辈子再也没机会相见。”
干护愣在当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直到崔焕离去后很久,才慢慢地转身,追赶凤郡军士押送下的沙亭亭民。
三百年没有进犯中原的匈奴,已经几乎被景朝百姓遗忘的匈奴,现在又要来了。干护不知道的是,他与崔焕交谈的时候。尸足单于已经率领十万骑兵,围困住了平阳关。而悬挂在平阳关上当年匈奴右贤王须不智牙干枯的头颅,睁开了双眼。
“一颗挂了三百年的头颅,怎么可能会突然睁开眼睛?”张胡对郑茅所言难以置信。
“平阳关郡守郑蒿亲自发送的军文,”郑茅把军文递给张胡,“太傅难道还不相信?”
张胡当然不肯相信。郑蒿是郑茅的族弟,自从郑贵妃受宠,郑茅一路高升到大司马,就开始提拔郑家的势力,郑蒿一个世家纨绔子弟,在洛阳城内声色犬马到了三十多岁,突然就受命镇守大景的西陲边关。张胡当时就极力反对,只是圣上已经不是他当年的学生,开始受了方士的蛊惑,一心炼丹求仙,不再听从张胡的谏言。
张胡见过郑蒿,与郑氏家族里的其他子弟一样,郑蒿也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世族公子,让他镇守平阳关,不过就是给了他不断谎报军情,获取朝廷分拨的军马财物的机会而已。张胡知道,朝廷源源不断运送到平阳关的兵器和粮草,都被郑蒿私下跟匈奴做了交易。那些征派的守军,到了役期,也不能轮换回乡,而是被郑蒿留在了平阳关垦荒,所有的田粮,都进了郑蒿自己的私库。现在郑蒿说匈奴进犯,又说起须不智牙的头颅睁开眼睛,张胡更加觉得荒谬绝伦。
不过张胡立即明白,郑蒿这样做是聪明的。郑蒿知道张胡和文武百官不会相信这个无稽之谈,但是有一个人会相信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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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求仙炼丹的圣上,当然会相信干涸的头颅会睁开双眼。
须不智牙的头颅是泰、景两朝流传了三百年的传说,据说所有去过平阳关的人回到中原,都会提起须不智牙在城墙上一直没有腐烂的头颅。甚而十有八九还会说起,在西域流传,当年须不智牙受刑之前,曾对着亲自斩首的前朝泰武帝立下诅咒: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就是匈奴骑兵入主中原,尽杀中原汉民的时候。
张胡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收录在《泰策》中。因为梁显之给他的两册书简,他犹豫了一夜,也没有翻开。他还是决定劝说圣上,让圣上亲自查阅。张胡走出丹室外,看了看天色,现在已经是午时,圣上炼丹已成,出关的时间到了。
丹室的门开了,走出来的是当朝的国师,方士滕步熊,一个让圣上痴迷于修仙的妖人。张胡一直十分后悔,当滕步熊刚刚到达洛阳,在街头卜卦的时候,就该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杀了他。可是张胡也没有想到,短短一年内,滕步熊就在洛阳城内无人不知,被称作当世神仙。更让张胡后悔的是,他当时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方士竟然被郑茅进献给了圣上。
圣上当时因杨皇后去世,已忧伤了半年。
滕步熊告诉圣上,他能够探访阴间,将已逝的杨皇后幽魂寻回人世。圣上开始也是不信的,那时候的圣上还并不糊涂。可是当滕步熊在皇宫里作法七七四十九日,和郑茅一起把一个帷帐掀开,显露出一名女子的时候,张胡也不得不承认,这名女子,真的与杨皇后长得完全一样。
张胡知道,滕步熊与郑茅合谋,在民间寻找了一个女子,号称是郑茅的妹妹,然后谎称这名郑家女子是杨皇后转世。接下来,就是郑贵妃被圣上百般宠爱,然后郑茅从一个右军虚衔,当上了大司马。而这个滕步熊,也成为了景朝国师,从那几年开始,圣上就变了。
滕步熊走到郑茅和张胡的身前,拱手向两人深躬,轻声对张胡说:“圣上鹿矫已练成。是大景的幸事。”
张胡哼了一声。
郑茅问国师滕步熊:“圣上什么时候出关?”
滕步熊回头一望,张胡与郑茅连忙跪下,当今的圣上已经穿着一身洁白的道袍走出了丹室。滕步熊迎上几步跪倒,将圣上手中的一个玉净瓶接过,捧在心口。
“老师,”圣上的脸色枯黄,颧骨高耸,声音沙哑,“你知道天下能有几人炼出鹿矫吗?”
张胡摇头,“请圣上现在就移驾南殿,有重要的事情等圣上决断。”
圣上望望张胡,“我入关之前,老师有四根白胡子,现在已经有十七根了,人生苦短,老师就是想不开。”
郑茅连忙上前,“恭喜陛下炼成了天下无双的鹿矫仙丹。”
圣上用手指着郑茅,“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口不一。你是不是趁我入关炼丹,又惹了不可收拾的大祸?让老师替我整日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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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茅连忙磕头,“下臣不敢。”
“走吧,现在就去南殿。”圣上的心情很好,扭头看了看郑茅,“你要是有什么罪过,我就让廷尉周授把你腰斩。”
“陛下,”张胡禀告圣上,“廷尉周授已经离开洛阳,奔赴西域。”
“周授这个家伙,不等我出关,去西域做什么?”
“平阳关郡守郑蒿传递军文,”郑茅说,“匈奴尸足单于正在平阳关外集结大军,意欲侵犯中原。”
“那就把郑蒿召回来吧。”圣上边走边说,“他这个人怎么会打仗?不等匈奴打到平阳关下,他早就拖家带口,拉着他积攒了这些年的几十车钱财逃回洛阳来了。”
郑茅跟在圣上身后,“都说平阳关城墙上,须不智牙的头颅睁开了双眼,所以太傅差遣廷尉周授去探个明白。”
“这事有点意思。”圣上的脚步轻飘飘的,“让周授把那颗头颅带回洛阳,我要亲眼看看。”
张胡斜眼看了郑茅一样,郑茅没有理会,紧跟圣上,“南殿里,文武百官都等着陛下炼出鹿矫,亲眼看着陛下得道成仙。”
“你这人越来越会说假话了,”圣上一脸不屑,“求仙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鹿矫是仙丹第二品,要炼到第九品龙矫,才有成仙的机会。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做到。”
“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十年。”郑茅谄媚的声音,让张胡十分恼怒。
“十年?”圣上哼了一声。
“那就一百年,”郑茅诚恳地说,“不,两百年。微臣不信以陛下的修为,两百年还炼不出龙矫。”
“老师为什么不在我入关炼丹的时候,杀了这个奸诈的小人。”圣上严肃地问太傅张胡,“此人把持朝政,天下必定大乱。”
张胡和郑茅一时愣住。
可是圣上已经又笑起来,“郑茅你这鼠蚁一般的胆量,当大司马,真是为难你了。”
太傅张胡、大司马郑茅,还有当朝国师滕步熊跟随着当今大景皇帝姬望走向南殿。张胡焦急要向圣上禀奏太子遇刺的事情。可是当圣上到了南殿,文武百官都齐齐跪下的时候,滕步熊却告诉张胡,南殿只是平常大臣议事的场所,现在圣上亲临朝政,应该回到北宫,也就是玄武门之南的正殿议政。
这个意见,张胡无法反驳。只好在黄门中官曹猛的导引下,圣上和文武百官又从南殿起行,穿过建安宫、御花园,经由赤河上的飞桥进入到北宫。大景尚黑,因此北宫是正殿,南殿是偏殿。只是圣上多年前就不爱在北宫议政,满朝的文武在南殿觐见圣上的次数更多。
圣上到了北宫门前龙阶之下的光明台,在光明台小殿里,内官的服侍下,将白色的道袍换下,再走出来,总算有了大景皇帝的威严,不再是百官青黑色中一袭白衣那么刺眼。圣上一身黑色滚金边的龙袍,本来披散的头发高高挽起,头顶冕旒,一步步登上龙阶。大司马郑茅、大司空张雀、太傅兼大司徒张胡三人在皇帝身后,下九级龙阶跟随。其次是尚书台等官员,在三公下五级台阶跟随。再下就是御史、郎中、侍中、散骑常侍、仆射、中书监等各级官员,依次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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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在洛阳城中方位最高,而北宫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建筑,皇帝进入到北宫,登上龙椅,坐北面南君临天下。北宫视野开阔,不仅俯瞰拱卫皇宫的赤河、玄河、金河、青河四道御水,环绕整个都城洛阳的四条河流赤水、玄水、金水、青水也尽收眼底。四条河流依河图的方位在整个洛阳城由外至内旋转方向流淌,流淌到皇宫之内,河道狭窄,聚拢在北宫之外盘旋,就称作赤河、玄河、金河、青河,四条宫内河相比宫外的河流虽然河道狭窄,但是水流却湍急得多,无数漩涡盘旋在河面之上,即使皇帝和官员进入到北宫之内,也能听到四条宫河发出的隆隆之声。
当年大景高祖皇帝定都洛阳,就是看中洛阳四水拱绕,陆师和水师都调度方便,易守难攻,避免了泰朝都城长安九水远离、无险可守的局面。
皇帝在北宫内御座坐定,百官分列两行,圣上出关后第一次临朝议政正式开始。
张胡首先参奏第一件大事。太子姬缶在行进到赵国邯郸内城时遇刺。由于廷尉周授已经离开洛阳,奔赴西域。因此由郑茅递交削夺赵王姬瞬王爵的参本,以及赵国相令狐绾、中郎将蒋宠谋逆太子获刑之事。由张雀禀奏太子遇刺的细节。
圣上看了参本之后,又听了张雀叙述太子遇难的过程。沉默很久,才对张胡说:“赵王已经薨了,他的王爵就不要再削夺,赵国的公子是不是已经被收监,也放了吧。”
张胡和郑茅相互看了一眼,张胡硬着头皮复请,“赵王与令狐绾、蒋宠合谋行刺太子,按照景律,应该削夺王爵,国除后置郡。”
圣上听了,面无表情,眼睛转向郑茅。郑茅连忙奏请:“那就让赵国大公子回邯郸吧。”
“也不要让姬匡回去了,”圣上说,“我看姬涉更加合适。”
“姬涉虽然年长,但系庶出。”张胡提醒圣上。
“姬匡从小就身体孱弱,熬不住天牢的酷刑。”圣上轻声对郑茅说,这话声音细微,除郑茅外,只有张胡、张雀、滕步熊听到,“姬匡死了,就应该是姬涉继国了吧?”
郑茅点头,“陛下猜得没错,姬匡昨夜已经熬不住关押,在天牢里病死。现在赵国公子,只有姬涉才能继国。”
看见滕步熊嘴角微微上扬,张胡的内心愤怒不已。“都是这个方士入朝之后,圣上就开始昏聩暴虐。”
张雀站在张胡的身边,立即向圣上说:“陛下宽厚,惦记手足的血脉,让赵国免于除国。只是太子的遇刺……”
“姬瞬这个人懦弱的很,”圣上看着张雀说,“他怎么可能行刺姬缶?即便是他,也断不会在邯郸动手。但是姬瞬守护姬缶不力,难辞罪咎。既然他已死了,此事也就到此为止罢。”
张雀不再争辩。他本来就对太子遇刺一案心存疑虑,斩杀令狐绾和蒋宠,本就是权宜之计。好在圣上现在求仙吃药还没有吃到昏庸不堪的地步,还知道明辨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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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茅开始禀奏太子遇刺后尸体的反常现象。当听到太子的尸体血肉在酷暑中都凝结成了寒冰的时候,滕步熊身体颤抖了一下,皱起眉头。这个细节立即被圣上发现,圣上扭头看向滕步熊,“国师可知道缘由?”
滕步熊瞬即恢复了正常脸色,恭敬地答道:“天下的道门中有一个门派,自称北冥派。擅于用冰术。能在酷热中将沸水凝结。”
“哦。”圣上点点头,“那就把这个北冥派的门徒都抓起来吧。然后再议太子遇刺一事。”
张胡内心已经升起的一线期望,又重重地落了下去。圣上本来是英明的,可就是对滕步熊言听计从。这个滕步熊明明就是一个胡言乱语的方士而已,竟然轻轻松松地,就把太子遇刺的事件一页揭过。什么北冥派,酷暑凝冰,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也能在朝堂上说出来。
而圣上对太子遇难,感情上也并不热切。这一点,张胡倒是并不惊异。太子姬缶是齐王的公子,只是因为景朝的律法规定,继承景朝社稷的决不能是当朝圣上的儿子,他才有机会备位储君。所以圣上对太子遇刺无动于衷,也是在情理之内。
圣上三言两语打发了太子遇刺一事之后,就应该是张胡禀告安灵台梁显之献书《泰策》《景策》,并发现有关飞星掠日的记载。可是张胡本来就对这种事情犹疑不信,加上刚刚滕步熊已经说了一番昏话,如果自己又禀报飞星掠日,那么北宫之内,岂不成了方士聚集之地。
张胡不知道的是,就是他片刻的犹疑,错过了机会,犯了大错。滕步熊抢在张胡之前,对圣上说:“在陛下炼丹即成的时候,天生异象,有一颗飞星掠过,停留在太阳日环之中,这是金乌显现的祥瑞。”
“正是,”圣上眼神发放异彩,“现在我给众卿看看我炼成的鹿矫金丹。”
张胡正要呈奏梁显之的两册安灵台藏书,滕步熊已经把玉净瓶端起,倾斜瓶口,一枚红色的丹药滚落出来,中官曹猛早已准备好了金盘,金盘上铺着绸缎,红色的丹药滴溜溜地滚落在金盘中。郑茅率先跪拜下来,恭贺圣上炼成鹿矫金丹。接着北宫内一片丝竹之乐响起。群臣纷纷跪倒在地,张胡也只能随着百官跪下。张胡用眼角瞥了一眼那枚所谓的鹿矫金丹,心里暗自不屑。这种方士吹嘘的金丹,无非是用炭火熬制的水银、硫磺,掺杂一些矿石而已,吃了之后,心脉震动,让人精神浑浊,反而觉得有飘然的幻觉。在方士的迷惑下,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名士都深陷其中,忘乎所以。
群臣都跪下,低垂双眼,看着北宫地砖。只有张胡、郑茅和滕步熊,才有资格能与圣上平视,张胡看见圣上伸出两根枯槁的手指,将那颗所谓的鹿矫金丹,喂进了口中,张胡想阻拦圣上,被身边的张雀攥住了朝服。张胡看见曹猛用一个酒樽,喂到圣上嘴边,圣上就着玉液把那颗金丹吞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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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胡内心长叹一声,皇帝沉迷修仙一道已深,无法劝谏了。
圣上服下金丹之后,脸色瞬间变得红润,不再如先前那样焦黄,眼睛也熠熠发光。这只是丹药在腹中化解后,毒性入侵了心脉的症候而已。可是满朝文武,包括张胡自己,都无一人能站出来指责这种荒谬昏聩的事情。
短暂的祝贺之后,北宫内继续议政。
张胡将怀中的《景策》和《泰策》呈献给圣上,“安灵台梁显之并不认为飞星掠日是祥瑞,他说据这两册安灵台藏书记载,飞星掠日之时,就是匈奴蛮族入侵中原之日。”张胡还是决定如实陈奏。曹猛接过藏书。
郑茅冷笑起来,“太傅不是一直都厌恶这种妖言惑众的谶语吗?现在大景天下太平,四海平定,匈奴这种连一把铁剑都打造不出来的草原牧民,怎么可能会通过平阳关,穿越沙海,入侵中原?”
张胡被郑茅抢了先机,一时无话可说。果然圣上根本看也不看,就让曹猛把书简递给了郑茅。
张胡心中不甘,继续对圣上禀奏:“平阳关的军文已经送达朝廷,的确有匈奴兵进犯平阳关,这是十万火急的军情,还望陛下早有定夺。”
“太傅难道是要陛下跟前朝泰武帝一样,率兵亲征?”郑茅但凡有机会,就会在圣上面前挑拨张胡。
“就算是带兵西征,也是大司马郑卿的职责。”圣上的话音开始飘忽游移,身体摇晃了一会儿,忍不住用手扯了一下龙袍。张胡知道,那颗所谓的鹿矫金丹药性发作了。鹿矫发作的时候,服药之人身体会燥热不堪。眼看圣上的龙体已经坚持不住,马上就要退朝。接下来,又要由郑茅替圣上主持朝政,让滕步熊和郑贵妃传递谕令。而滕步熊和郑贵妃都是郑茅找来迷惑圣上的妖人。张胡知道,再这么下去,河东郑氏一门,就要完全将世代公卿的颍川张氏取代。以郑茅的手段,落败后的张氏一门,将无处容身。
圣上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出细微的声音,四肢百骸都在轻轻**,只有靠近圣上的几个大臣,以及中官曹猛、国师滕步熊能听到看到。滕步熊向曹猛使了一个眼色。曹猛起身,便要对文武百官宣布退朝。
此时大司空张雀正在禀奏:“本月襄国都水长进本,东吴飓风卷席扬州,桑田受灾。太仓进本凉州干旱,沙亭撤亭,亭民如军户,迁徙巫郡……”
“这种琐碎的小事,就不要叨烦陛下了。”郑茅打断张雀。张雀只好停止。
圣上似乎听到了“沙亭”二字,本已将要闭上的眼睛,复又睁开。“听说是前泰朝的遗民,一直不肯归顺大景……我记得当年留驻沙亭的干亮,是泰武皇帝的一员猛将。”
“区区几百名农夫而已,”郑茅看见圣上药力发散,连忙说,“圣上还是回丹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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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猛立即去搀扶圣上。
圣上站立起来,对着郑茅说:“我记得平阳关守将是骑都尉梁无疾,安灵台梁显之的儿子。”
郑茅说:“陛下圣明,连梁无疾都记得。”
“传谕骑都尉梁无疾,如果匈奴进犯……”圣上的牙齿在上下敲击,声音断断续续,“可以不受平阳关郡守郑蒿调遣,自行领飞流兵,出、出关……”
圣上话未说完,声音戛然停止。
北宫内群臣抬起脑袋,看见圣上已经栽倒在地,中官曹猛吓得手足无措。
看着郑茅和滕步熊等人,手忙脚乱地给圣上喂服玉液,张茅隐约感到,圣上服食金丹毒药这么多年,离把自己吃死的那天不远了。
《景策》记载:至阳六年五月廿九日,大景宣帝姬望当朝服下亲自炼就的鹿矫金丹。一年零九个月后,于至阳八年二月升仙。
五月廿九日,圣上于北宫服药仆地的同一天,廷尉周授也策驿马赶到了凉州定威郡。在定威郡郡府内,郡守屠颂设宴款待天朝钦臣,郡内的官员也来赴宴。酒阑席罢,众官散去,屠颂与郡簿崔焕引领周授到内府花园歇息。
周授这才告诉屠颂,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受太尉张胡、大司马郑茅的派遣,到沙海西关平阳关,有两件事情。一是要亲眼看看传说中须不智牙头颅睁眼的怪事。二是查看平阳关军文呈告朝廷,匈奴兵临城下的实情。
屠颂知道廷尉周授不仅掌管全国刑法讼狱,而且还是朝廷遍布天下的细作组织的统领,平阳关的事情竟然惊动了周授,可见朝廷对须不智牙头颅,与匈奴牧民骚乱两件事十分重视。
由于周授的身份特殊,屠颂和崔焕二人也不敢多言。万一他们得到的消息有误,现在告诉了周授,当周授亲自到了平阳关,发现事有出入,他们必定获罪。因此屠颂只是呈报周授,郡簿崔涣已经将明日进入沙海的骆驼、马匹、粮草、饮水以及随从,都准备妥当,一定不让廷尉失期。
周授听了,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看着花园里的一尊刻漏,仔细打量。
“廷尉大人喜欢这尊刻漏?”屠颂问,“如果喜欢,等大人从平阳关履职回来,我奉送给大人。”
周授看着刻漏,一言不语。
“民间刻漏都只能计算出四刻,这尊刻漏却能算到三十六分,与安灵台刻漏同等精妙。”崔焕谨慎地对周授说。崔焕做了十几年郡簿,第一次见到朝廷公卿,本来一直不敢妄言,只是看到廷尉周授似乎对这个刻漏关切非常,才鼓起勇气冒犯。
周授用手掌轻抚刻漏上的阴刻花纹,崔焕早就看过,刻漏的阴刻花纹与寻常不同,寻常刻漏阴刻的是水纹或者芙蕖,而这尊刻漏是火纹和牡丹。
周授又用手指轻叩刻漏,刻漏发出轻微的金声。崔焕突然看到廷尉周授的官帽之下,头发挽髻边的耳廓正在**。崔焕看见这个细节,心里惊嚇,不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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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尊刻漏,”周授终于开口,“屠郡守从哪里得来?”
屠颂不知道这尊刻漏是不是触了什么忌讳,只好如实呈报:“这是崔郡簿从乡间寻获。下官本以为是一件古物,经郡簿告禀,方知是今人打造。”
周授把脸转向崔焕,崔焕看见廷尉的眼睛泛出了一丝杀气,连忙跪下,“半月前,沙亭龙井干涸,下官前去监护沙亭百姓迁徙雍州,在沙亭看到了这尊刻漏,下官觉得这个刻漏打造精妙,于是带回郡内。如果冒犯了天朝威严,下官现在就把这刻漏给熔了。”
“不用了。”周授说了这句话,用手摆了摆,示意屠颂与崔焕退下。
第二日一早,定威郡官员在郡守屠颂的带领下,送别廷尉周授。看着护送周授的随从和骆驼马队进入沙海,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之外,屠颂才大声呵斥崔焕:“你我二人的性命,可能就要断送在你的莽撞上!”
“下官马上就把刻漏给熔毁。”
“你还这么鲁莽?”屠颂愈加恼怒,“如果廷尉回程,要看这个刻漏,你到哪里去再找一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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