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亭亭民在凤郡守军的监护下向东行进,终于离开了沙海的边缘,进入到雍州境内。凤郡守军一味催促赶路。沙亭百姓中的老者和妇孺已经开始掉队。沙亭亭民最初对郁郁葱葱的森林和无尽流淌的溪流都十分的惊喜,他们一向以为这都是过路商旅对沙海之外世界的吹嘘,怎么都不能相信可以有无穷尽的清水,以及连绵不尽的树木存在。如果有这样的世界,哪里还需要终生不停的劳作。行进到了第二天凌晨,天空开始下雨,开始的时候只是濛濛的雨丝,下到中午,竟然变成了滂沱大雨。
沙亭亭民开始在雨水中欢呼雀跃。亭民之中的年轻人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雨。不过庆祝雨水的欣喜,立即被凤郡守军打断,逼迫亭民在雨中加紧赶路。
雨水绵延终日,到了晚上才停止。雨水带来的麻烦,很快就让亭民陷入了困顿。官路上一片泥泞,善于在干旱沙漠上生活的骆驼,现在有一半已经开始萎靡不堪。而马车的车毂也不时陷入到烂泥之中。行进的速度明显减缓。
凤郡守军和亭民在泥水中草草铺垫休息一晚。到了第二日早上,雨水又开始下起来,并且更大。走到了中午,也才前进了十里。凤郡的守军开始暴戾,骑在马上诅咒沙亭亭民,连累他们接了这个苦差,在荒郊野外淋雨。守军的皮甲被雨淋湿后格外沉重,更增加了护军的怒火。
干护已经看到有护军用马鞭抽打掉队的亭民。干护心惊肉跳,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沙亭军奴的身份,意味着什么。沙亭在定威郡治下,因此郡簿崔焕对亭民尚怀宽厚。现在进入到雍州境内,凤郡的郡簿蒯茧和护军,对亭民没有任何的交情可言。
通往陈仓的道路在一条漫长的峡谷之内。大雨仍然滂沱不止。官道边的溪水已经变得十分浑浊,水面也在上涨,能够看到水流裹挟着石头翻滚。
凤郡郡簿蒯茧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息。蒯茧立即下令,抛弃笨重物品,轻装快进,务必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到前方五里的香泉台。香泉台地势较高,护军和亭民可在那里休憩,等待大雨停歇。
即便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的干护,也知道蒯茧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他看到两边的高山之上,有无数的水流在朝向峡谷内灌注,峡谷的官道很快就会被淹没。如果不去往高地躲避,所有人都会被漫延的河流冲走。
干护立即劝说亭民,抛弃车轮腐朽的马车,将车上轻便贵重的东西转移到马匹和骆驼上,或者由人背负。笨重低贱的物事,如犁头、石磨等物,统统抛弃,亭民已经转为军户,这些农具留着也毫无意义。亭民只好听从,扔下了十几辆马车,解了马匹,开始疾行。
队伍明显加快了速度,在一个时辰内到了香泉台。香泉台在峡谷内一片地势较高的平地上,因为土地贫薄,到处是石头,无法耕种,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废弃古宅。凤郡护军在古宅内安顿,而亭民只能驻留在古宅之外,忍受天空中无尽落下的水滴。好在地上干涸了许多,亭民对雨水也并不厌恶。可是仍旧有一半的亭民,对家产的损失念念不忘。
干护看着香泉台下的溪流已经将官路漫过,暗自心惊,如果不放弃笨重的马车,现在所有人都已经被洪水冲走。
站立在大雨中的干护,看着周遭黑压压的亭民,一片木然。跟自己一样,离开沙海之后,无论是人还是天气,都对他们十分的刻薄。都说故土难离,其实就是不能去想象今后要面对的险恶。那些未知的险恶,可能将一直等待着他们。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干护心里也开始慢慢的绝望,看向远处大雨迷茫中的连绵山脉,不知道沙亭的百姓能否坚持下去,他自己都无法再忍受这种困苦。
前晚抽打干护和干奢的士官传令,郡簿蒯茧下令让干护进入古宅,说是有事商量。干护顺从地进入到古宅内。古宅里虽然能遮挡大部分雨水,但是破旧的屋顶仍旧有雨水流淌进来。
蒯茧坐在古宅内的一个泥台上,看见干护走进来,吩咐随从退到古宅的大门处,与护军一起等候。
干护不知道蒯茧有什么吩咐。没想到蒯茧并不啰嗦,语气冷淡地说:“现在我们被山洪困在这里,山洪退去后,道路更加难行,我们肯定会失期。”
干护认为蒯茧说得有道理。
“因此,当官道恢复,”蒯茧说,“沙亭四十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亭民,留在香泉台。其余亭民,加快步伐。”
干护想了一会儿,“那什么时候回来接这些等待的亭民进入凤郡?”
“我没有说过要回头接他们。”蒯茧的语气轻飘飘的,却让浑身湿透的干护一阵战栗。
“那他们怎么在这个荒岭里活下来?”干护问。
“香泉台到凤郡官道前方有个村落,村落里有几家大户。”蒯茧说,“我们路过这个村落的时候,告知他们,让他们来接留下的老弱亭民。”
“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在凤郡也不再等待他们?”干护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我必须在十月十二日之前把沙亭百姓送到剑阁,”蒯茧说,“绝不能失期。我们还要从陈仓进入汉中,这一路,半数是栈道,比现在更加艰险。拖着这些无用的老弱,我们到冬至都走不到。”
“可是这些亭民在前方村落里,会不会被纳入户籍?”干护说完,看见蒯茧正在冷笑。
“我本来就应该把这些老弱抛弃,只是想行一个好事,让这些不能行进的亭民有个落处。”蒯茧说,“那些大户,我还得去想办法劝说他们,让他们收纳了这些贱奴。”
“贱奴!”干护愣在当场,“不行,我们即便是军户,也不能与人为奴。况且大人监护我们沙亭百姓去往剑阁,是大人的职守。”
“郡守的军令是护送沙亭亭民到剑阁,不能失期。”蒯茧毫无怜悯,“至于多少人能到,可没有提起。即便只有你一个人到了剑阁交割,我也可以回凤郡述职。”
干护坚持说:“沙亭百姓相互为亲属,我绝不放弃一个亭民。”
“你知道军法里,失期是什么罪责吗?”蒯茧哼了一声,“失期当斩,不仅是所有沙亭亭民,护军也同罪。”
干护这才明白,为什么护军对沙亭亭民如此厌恶和欺凌。
与沙亭龙井的干涸之后一样,干护现在又面临着两个选择:
要么服从凤郡郡簿蒯茧的命令,将老弱交给富户为奴。
要么不肯抛弃沙亭老弱的百姓。但是那样的话,沙亭的百姓全部要失期,而失期的结果是尽数斩首。如果干护现在就做出这个决定,以凤郡护军和蒯茧对沙亭亭民的态度,他们一定会在今晚就将沙亭亭民全部斩杀。凤郡护军也是人,都有活下来的本能。与其失期,还不如以违抗迁徙军令的缘由杀了亭民免罪。
“我需要跟亭民商议……”干护虚弱地对蒯茧说。
“沙亭从置亭开始,所有亭民都要听从于干家的历任亭长,不能有任何的异议。”蒯茧盯着干护,“从前朝开始,沙亭亭长有亭下所有人的生杀大权,根本不必要有任何的商量。”
干护知道,对沙亭亭训十分了解的蒯茧,早已经有了这个决定,即便没有山洪,到了香泉台,也会有这番对话。他现在反而担心干护去劝说亭民,导致亭民激动。
“山洪退去之后,”干护坚持,“我给大人答复。”
蒯茧把身体伸展一下,看了干护很久,才慢慢说:“亭守是一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取舍。”
干护走出了古宅,古宅外的雨水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淋在所有亭民的身上。亭民把老人和小儿都安置在仅剩的大车之下避雨,剩下的壮年都在雨水中瑟瑟发抖。
干护脑袋里在计算,有多少四十岁以上、十六岁之下的亭民。想了一会儿之后,得出数字,四十岁以上有八十七人,十六岁之下有六十六人。如果抛弃他们,会有三百一十五人能够继续迁徙。这意味着沙亭要损失三成的人口。如果仅仅是数字也就罢了,人不是数字,每一个亭民都有血肉相连的家人,整个沙亭每一户亭民,都要面对与一个或者多个家人的生离死别。
可是如果不答应蒯茧的命令,那么所有亭民,都将死在这个叫香泉台的地方。干护突然想明白了,蒯茧可能早已想好了计划,这汹涌的山洪,正好是沙亭百姓全部遇难的绝佳缘由。监护亭民跋涉千里,这种任务对于护军来说是个苦差,没有利益可图,却承担着巨大的风险。因此,蒯茧的威胁没有任何遮掩:他宁愿杀光亭民,也不愿意失期。
干护的心越来越冷,他开始屈服了,打算回头跟蒯茧交涉,将为奴的亭民的年限调整一下,改成四十五岁以上、十二岁之下。这样,能保留的人丁,就多了九十二人。蒯茧应该会接受自己的提议。
干护不需要把自己的决定跟亭民商量。沙海的环境极为贫苦,所以一直遵守着当年的军制,亭民绝对不能质疑亭长的决断。这也是蒯茧只逼迫干护的道理所在。
可是这个责任,现在成了逼迫干护内心的一把钢刀,这把钢刀正在慢慢地切割干护的良心。干护长叹一声,就要转身进入古宅。可是一个人拦住了干护。
“亭守,”干护看见是陈旸拦住了自己,“我有事跟你说。”
干护现在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突然看到陈旸,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民,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一岁。如果蒯茧答应自己的恳请,那么他能保留自己的一个儿子,如果蒯茧不答应,那么从此父亲远赴西南边陲,两儿子都将就地卖身为奴。干护的心剧痛了一下,这仅仅是一家亭民而已。
精神恍惚的干护跟陈旸到了一辆马车旁,马车下方睡了七八个小孩,陈旸的两个儿子也在其中。
“亭守。”陈旸贴近干护,“这些护军,对我们有不利的计划。”
原来他知道了。干护也没有心思去猜测陈旸是怎么知道的。
陈旸说:“沙亭百姓要遭难了。”
干护不忍向陈旸重述蒯茧逼迫自己的谈话。这辆马车距离古宅有七八丈远,雨声窸窸,洪水的轰鸣在山谷里回响。
“你想说什么?”干护扯开话题,转而问陈旸。
“事到如今,我只好实说了,”陈旸焦急地说,“小人的耳朵异常,从小能听见百丈之内的任何细微声音。”
干护心里一凛,顿时意识到,如果陈旸没有说假话,那么他刚才和蒯茧之间的交谈……
“有一个沉重的声音,从十里之外传过来了,是一个巨物。”陈旸说的话,让干护松了一口气。
“洪水带动山石的声音吧。”
“是两足交替踏地的声音。”陈旸面有惧色,“我只能耳闻,不知道是什么事物,但一定是活的,而且它发出了尖啸……别人听不见。”
干护不相信陈旸所说,“可能是你听错了。”
“小人绝没有听错,”陈旸辩解道,“方圆二十里,除了高山,就是被洪水淹没的官道,怎么会有人行走,而且步伐沉重异常。”
“所以,你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在这连绵大山里的凶兽。”
干护笑了笑,不再听陈旸胡言乱语,他决定回到古宅里,跟蒯茧交涉。
“大人,”陈旸跟在干护的身后说,“老人四贯,幼儿三贯,年轻妇人二十贯。我听到护军们的交谈了。蒯大人在欺骗大人,不是安顿给富户,而是卖。”
干护没有迈步,站立在原地,身后陈旸的声音继续传来:“他们已经干过很多次这样的买卖,前方并没有村落,也没有富户,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只有把流民转卖为贱奴的商人。”
天色越来越昏暗,由于大雨,无法点火把,干护转过身,仔细看着陈旸的脸,“你到底是什么人?”
“等这次沙亭百姓脱难之后,我再向大人解释。”陈旸焦急地说,“不要指望凤郡郡守主持公道,贩卖贱奴的生意,就是在他的庇护之下。”
干护不敢再听,转身走进古宅,看见停驻在古宅院内的护军军士都轻蔑地看着自己,都是一副饕餮的神情。他们并不回避干护,有的军士正在欢快地商量得钱之后的事宜。
干护来到蒯茧身前。
“亭守这么快就决定了?”蒯茧有一点意外。
“我决定洪水退去之后,”干护坚定地说,“所有亭民跟随我返回沙海。”
蒯茧开始嘿嘿地笑起来,声音沙哑。干护知道,蒯茧已经动了杀机。
就在干护内心里盘算该如何恳求蒯茧的时候。古宅之外传来了一声类似猿啼的声音,凄惨尖锐,非常接近。
接着,干护听到了亭民惊慌的哭嚎声,还有护军的呼喝声。干护立即转身,跑向古宅之外。大雨之中,一个身躯高达两丈的怪物正在亭民中狂奔,所到之处,亭民纷纷逃窜。怪物的身体撞到了一辆马车,只见它随手抓住一匹驾辕的青马的后腿,左右一分,马匹一声嘶鸣,被撕成了两半,内脏滚落到地上。怪物胡乱地将内脏喂进嘴中。
冲出古宅的十几个士兵,都拿起了长刀,可是看到这个情景,又纷纷后退到古宅的大门。
“山魈!山魈!”那个士官大喊,“马上关闭大门。”
惊慌失措的亭民都狂奔到古宅门口,要进入躲避。可是被后退的军士逼迫在大门之外。
干护看见亭民一片惊慌哭嚎,急忙奔向大门,大声喊:“放他们进来!”
天空一阵巨雷。霹雳从上而下,击在香泉台上,霎时间一片亮白,干护看到山魈长着一个牛头,獠牙弯曲,嘴边鲜血淋漓。而一个维护妻小的壮丁,上半身被山魈踩在了脚下。一摊血迹在山魈的脚下流淌开来,混入雨水。
就这么一个瞬间之后,军士没有一个人听从干护,几名护军匆忙将大门关上。
干护明白了。
沙亭之外的世界,原来是有这种巨大而又恐怖的怪物的。
古宅的大门被无数亭民在外面拼命地敲打,恳求护军开门。
干护对着护军大喊:“开门!开门!让亭民进来躲避。”
一个军士跑到干护面前,用刀柄砸向他的头顶,想把干护击昏。干护用手阻挡,听见自己手骨崩裂的声音,刀柄还是砸到了他的头颅,只是由于手臂的阻挡,缓冲了力道。干护身体摇晃两下,眼前一阵眩晕,随即剧痛感传来,鲜血糊满了干护的眼睛。
这时候,干护听见了陈旸的声音,从大门外亭民的哭嚎声中传进来:“大家不要发出声响,也不要移动,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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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慌乱之中,亭民哪里能听得到陈旸的呼喊。
干护摇摇晃晃地走到大门边,几个护军军士正在用身体顶住门闩。干护顺手从一个军士的腰间抽出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开门!”
一群军士围住干护,就要把干护砍成数段。
“开门。”蒯茧向军士下令,“让他出去。”
军士不敢违抗蒯茧的命令,打开门闩,飞快地把干护推出大门。干护看见山魈正在快速地奔驰,朝着哭喊声最大的人群追逐。山魈一步超过亭民十步,一个亭民奔跑不过,片刻又被撕碎。
陈旸在干护身前不远处,仍旧在大喊:“不要奔跑!不要叫!”
山魈立即朝着陈旸跑过来。陈旸停止呼喊,朝着自己身旁悄悄移动了几步。山魈跑到了刚才陈旸站立的地方,两只长臂挥舞。
干护知道陈旸让所有人不要惊呼的原因了。因为他在黑夜里看到这个山魈鼻梁之上是一片空白,根本就没有长眼睛。
干护立即大声对着所有的亭民下令:“全部沙亭百姓听好,不要发出声音。留在原地,不要移动。”
沙亭的百姓在一瞬间全部止住了呼喊,古宅之外一片寂静。
山魈听见刚才干护发出了声音,转身奔向干护。干护学着陈旸,放轻脚步,后退了一丈远。当山魈冲过来的时候,双臂扑了个空。
现在距离较近的亭民,都已经发现山魈是个瞎子。隔得远的亭民,虽然不知道山魈的弱点,也都听从干护的命令。
山魈在古宅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了,也站立在平地上,慢慢地弯下身体,移动两足,双手在地上摸索。附近的亭民,纷纷缓慢地移动脚步,远离山魈。
一个小孩就在山魈前不远,那是陈旸的小儿子。陈旸刚才为招呼大家躲避山魈,与幼子分开了。小孩已经吓呆了,又听了干护的命令,不敢移动。干护距离较远,想去解救也来不及。就在干护认为陈旸的幼子难免罹难的时候,一个少年蹑足走到小孩的身后,把他轻轻抱在怀里。刚刚抱起来,山魈的手臂已经慢慢摸索到少年的身前,少年的身体稳稳不动,山魈没有继续,转了一个方向去了。
少年抱着孩子一步步后退,走到了干护身边,把陈旸幼子放下。干护这才看清,少年是自己的侄子干奢。
现在所有的亭民都已经明白了山魈是个瞎子,也都慢慢移动到马车后和古宅的墙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所有的马匹和骆驼也天生具备对妖怪的恐惧,连一个响鼻都没有发出来。
但是古宅内的凤郡护军,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还在继续嘈杂。山魈在地面上慢慢摸索了一会儿之后,站直了身体,大步跨向古宅,身体撞到了古宅的墙壁上。古宅墙壁久已腐朽,又被雨水冲刷,哪里经得住山魈巨大的冲击,立即垮塌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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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凤郡的护军在古宅内的院内四处逃窜,可是院内狭窄,躲避更不方便。护军不停地被山魈撕裂杀死,惨叫连绵不绝。剩下来的护军,就从垮塌的墙壁中奔逃出来。接着大门也开了,几个军士簇拥着蒯茧奔跑到古宅之外。
干护在电光石火之中,突然想好了对付山魈的办法。他跑到蒯茧跟前,“山魈看不见,让军士砍他的脚板。”
蒯茧哪里还听得进干护的建议,现在只想跑得越远越好。
侄子干奢已经从大门处操起了一柄长刀,干护不再理会蒯茧,也跑向大门处,从一个军士的尸体上拾起一柄长刀。
叔侄二人相互看了一眼,慢慢地移动到古宅内,蹲在大门一侧山墙之下等待。果然山魈一阵肆虐之后,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军士大部分已经跑出了古宅。嘈杂的声音,吸引山魈又从古宅内奔向古宅之外。
干护算准了山魈的步伐速度,举起长刀。当一个巨大的脚掌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干护大喊:“砍!”
干奢和干护两柄长刀同时砍在山魈的脚掌上。随即两人顺势向后滚去。
山魈的脚掌受伤,双手在地上贴地挥舞,干护叔侄已经躲过,就不再移动,可是山魈仍旧瘸拐着朝干护叔侄走来,干护叔侄不能移动和躲避,眼看山魈毛茸茸的手掌就要摸索过来。突然山魈仰头尖啸,伸直了身体。原来是陈旸也用长刀在山魈的另外一个脚掌上砍了一刀,随即扑地躲避,闪在大门后山墙之下。
山魈连续受伤,站立起来之后,用耳朵不停地听闻四周的环境。
几声弦响,几支羽箭射中了山魈的小腿。是护军中的弓箭手也看到了山魈的弱点在脚上。开始反击。
显露出弱点的山魈更加狂躁。弓箭手慌忙中连续放箭,山魈的腿上密密麻麻的扎满了箭羽。
山魈腿部受伤,行动开始迟缓,蹒跚走到古宅之外。此时蒯茧已经整顿好了军士,弓箭手轮番放箭,八个长刀军士在蒯茧的指挥下,分成两翼,步伐轻缓,从山魈的左右包抄而上,同时用长刀朝着山魈的脚背斩下。
训练有素的军士,用刀的技巧远超干护叔侄,山魈的双脚被斩断。
受到重创的山魈,长啸了一声之后,用双臂支撑身体,快速在地面上交换拨动,巨大的身躯飞快地朝着香泉台的边缘移去。到了香泉台一侧的悬崖旁,失去了重心,滚落到悬崖下,落入洪水之中。
山魈被击败后,蒯茧和干护分别整顿自己的下属,清点死伤。到了天亮,才清点完毕。
亭民损失了十一人,伤四十七人。
护军损失了二十四人,伤六十一人。
大雨停止了,太阳升起,山洪也渐渐退去。
“把马车上的物品全部扔了。”蒯茧对干护吩咐,“将护军尸体和伤者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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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亭民的伤员呢?”干护问,“马车不够。”
“受伤的亭民,”蒯茧的眼光恶毒,“走不动的,全部就地斩杀。”
干护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左臂已经折断。干奢撕了自己的衣服,扯成布条,找了一根树枝,将干护的断臂绑扎,悬在胸前。
干护下令,将死去的亭民就地掩埋,没有受伤的亭民,全部背负伤者,一个都不能落下。老弱者也必须要跟随行进的队伍,不能掉队,如果跟不上行进速度,自行了断。
干护做了几十年的亭长,第一次下达这么严酷的命令。经过了昨夜的凶险,干护发现自己突然变得十分决绝果断。因为他知道,这是唯一能够拯救亭民的命令。
陈旸牵着两个儿子走到了干护的身前。“这才像泰朝武帝北护军干亮的后人,以前我走眼了。”
“你到底是谁?”干护问陈旸,“崔焕怀疑的没错,你绝不是普通的铜匠。”
“如果我们有性命走到巫郡,”陈旸微笑了一下,“我一定告诉你我的身份。”
“我现在就要知道。”干护语气坚决。
“路途遥远艰险,”陈旸拉着两个儿子走到他的马匹前,将小儿子举上马匹,“我会尽我的能力帮助沙亭百姓。”
经过昨夜山魈的肆虐,凤郡护军也不再嚣张跋扈,都默默地行走。在山魈的威胁面前,他们的怯懦显现无余。干护走到蒯茧身边,这次他没有再仰视蒯茧,“沙亭活下来的亭民,我全部要带上他们去往巫郡。一个都不能交给贩奴的商人。”
蒯茧警惕地瞥了干护一眼。
“道路艰险,”干护说,“我们两不相涉,如果内斗,凤郡护军也一定有死伤,大人你也无法覆命。”
“去往剑阁失期,”蒯茧说,“也是个死。”
“我干护在此跟大人以天地立誓,”干护坚强地说,“绝不会失期到达剑阁。”
受到重创的队伍继续朝着陈仓进发。干护没有食言,在他的严厉命令之下,虽然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整个队伍的速度却比山洪之前更快。
在路过蒯茧所说的那个所谓的乡村的时候,果然有几个商人在道边等待。干护担心蒯茧贩卖亭民,一步都不敢离开蒯茧身边。干奢在一旁拿着一柄长刀,只等叔叔一声令下,就先杀了蒯茧。好在蒯茧似乎已经对干护有所忌惮,没有理会商人,队伍安全度过了这个村寨。
就在亭民经过贩卖贱奴的村寨的时候,大景廷尉周授和随从走到了沙亭原址。
跟随的崔焕向周授禀告,这里本来是一个有几百人的亭置,因为哭龙山下的龙井干涸,所有亭民在前些日子迁徙,赶往巫郡。
崔焕因为刻漏的事情得罪了周授,无法向郡守交代,因此追上了行军的周授,一路服侍,让周授对定威郡郡守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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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授走入哭龙山下的洞穴内,看见了干涸的龙井。在龙井周围转了一圈,开始询问龙井干涸的缘故。
崔焕不敢隐瞒,将守井人干用渎职,梦中看到一辆黑色马车驰入洞穴,下来一个没有五官的幽灵将黑龙斩杀,种种缘由如实汇报。
周授又问崔焕有没有详查沙亭百姓中是否有可疑的人物。
崔焕犹豫了一下,周授立即察觉到崔焕的神色。
崔焕知道不能在周授面前隐瞒,因为这个当朝廷尉,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人的内心,任何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并且推断极为准确。实在是无法隐瞒任何事情。
崔焕就把自称天水铜匠的陈旸父子三人的事情说了。
周授面无表情。崔焕心里十分的恐惧,这个朝廷来的命臣喜怒不显于颜色,但是他还是看到了端倪,廷尉越是恼怒,眉毛会略微上扬。现在廷尉的眉毛就在高耸。
周授又问,被崔焕带到定威郡府的刻漏是不是铜匠的铸造。
崔焕点头。
周授哼了一声,让崔焕更加的紧张。
周授在龙井上探望了很久。才慢慢转头,对着崔焕说:“你犯了大错。”
崔焕听了,立即跪下。
周授却不再说话,而是看着洞穴内的壁画。这些壁画描绘的都是前朝泰武帝征战西域的往事。周授看了一会儿之后,吩咐所有人都到洞穴之外等待。
崔焕带着随从走出洞穴,看到一匹马在沙漠中朝着沙亭方向快速奔驰而来。等接近了,崔焕认出是定威郡的一个驿丞。驿丞骑马奔驰到崔焕面前,翻身下马,双手递给崔焕一份文书。“崔大人,洛阳八百里加急的公文,要马上交给廷尉大人,不能有片刻延误。”
崔焕不敢耽误,立即拿着文书走进哭龙山龙穴。于是他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场面。
廷尉周授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趴在龙井旁。周授的头颅贴在地面,耳朵在井口慢慢地游移,双手五指张开,在地面上交替伸缩,带动身体。而周授的头上包裹着一条黑色的丝巾。
如同一头垂死的狼在临死前挣扎。
崔焕吓得呆住,公文从手中掉落下来。
周授立即警觉,马上从地面上跳起来。摘下了黑色的丝巾,用手指着崔焕,“不是让你们出去等待吗?”
“洛阳八百里加急公文,必须要立即交给大人。”崔焕低着头,双手呈递。
周授接过公文。两人默契地都没言语,仿佛刚才诡异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周授走出洞穴,在阳光下打开公文,看了一下,对着崔焕说:“沙亭的龙井干涸,是有原因的。我预料的没错,沙海要打仗了。”然后把公文交给崔焕,“你也可以看看。”
崔焕双手战栗,把公文看了。公文很简洁,写的是:“平阳关守将骑都尉梁无疾,一切自行决断。”下面盖着大司徒和大司马两个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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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焕看得一头雾水。
“平阳关守将郑蒿无能。”周授说话也不避讳了,“只是凭借了郑家在朝廷得势,真的打仗起来,毫无指望。所以圣上让守将梁无疾领兵。”
这等朝廷大事,崔焕不敢随便接话。只是沉默。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沙亭的龙井干涸了?”
“小人不知道,还请廷尉大人告知。”
“沙亭距离定威郡两百里,”周授说,“如果景朝大军西征,一定要在这里驻扎补给。现在沙亭没人了,大军就少了两百里的兵备。”
崔焕继续听周授解释。
“别小看了这两百里,”周授冷笑一声,“战场上两军交战,胜负就在一线之间。有时候这两百里的偏差,就是胜负的关键所在。”
崔焕听了,如遭雷击。如果真如廷尉所说,沙亭龙井干涸一事干系重大,那么他和郡守,以及定威郡上下官员,按例都要受刑罚惩处。
“找人把这个洞穴用石头堆砌封闭起来。”周授说话的语气不再像刚才那么严厉,“龙井内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外传。”
崔焕想起刚才周授如同僵尸一样的行为,总觉得自己无意中窥破廷尉的秘密,绝不是一件好事。可能自己的性命就折损在这个事情上面。
周授看了看东方,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沙亭的亭民,一天能行走多少里?”
“一天六十里。”崔焕说,“到了雍州境内,速度可能会减慢,如果遇到大雨,行进的速度就不可知了。”
“沙亭的百姓是当年泰武帝亲兵北护军的后代。”周授摇摇头,“军令在当年极为严明,他们不会因为天气减慢速度的。可能现在就已经要走到香泉台了。半个月后,就要到达陈仓。”
崔焕不明白这位当朝重臣,为什么对区区几百个亭民如此惦记。但是也不敢询问。好在周授说了这话之后,就骑上了马匹,脸色凝重,似乎在回忆什么往事。
“我们得加快速度,”周授下令,“要比计划早五日赶到平阳关,送这一份公文给骑都尉梁无疾。”
峡谷越来越开阔,太阳照射了两日之后,道路开始坚固,行军的速度恢复到了刚出发时的状态。
干护找到了行走在队伍中段的陈旸。在陈旸的马车旁,干护开始询问陈旸。
“沙亭龙井干涸,跟你有没有关系?”干护面对着陈旸,“我知道这么问你很愚蠢。可我还是要问。”
陈旸无法躲避干护的眼神。他低估这个小小的亭长了。在沙海里带领着几百个亭民勉力生存,数十年下来,性情应该已磨砺得坚韧无比了吧。
“跟我无关。”陈旸说的是实话。
“你还有很多事情在隐瞒。”干护已经铁了心要跟陈旸问个明白。
“我的身世不能告诉你。”陈旸诚恳地说,“你知道了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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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个逃罪的盗贼?或者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不是。我有个仇家,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我躲避他十一年了。”陈旸随即又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不能再多说。”
“所以你故意隐身到沙海里,躲避仇家。”
“是,但不全是。”陈旸开始变得坦诚,“跟沙亭有关。”
“可是你刚说沙亭的龙井干涸,跟你没有关系。”
“你的祖先干亮,当年为什么要带领守军驻守在沙亭?”陈旸说,“前朝泰武帝的北护军都是中原人士,突然就留守在沙漠里,苦苦生存。你从来就没有想过?”
“没有。”干护回答,“沙亭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世世代代生活的家乡,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为何在那里,已经不重要了。”
“那我问你,你真的相信沙亭的龙井下面有黑龙吗?”
“从来没有见过。”干护说,“但这一定是真的。”
“干亮留下来,不是为了给泰朝在沙海里留一个亭驿。”陈旸抬头看着天空,“而是沙亭这个地方,即将成为天下巨变的关键所在。”
“天下要打仗了,沙亭会成为交战的重镇?”干护马上又说,“可是沙亭这个地方并无险可守。”
“不是军队要争夺。”陈旸说,“而是会吸引另一种人。这种人在世上有很多,只是一直在大景的天下忍隐,不久之后,他们就会纷纷揭下掩饰自己的普通人面具,开始迎接属于他们的盛事。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他们全部站出来,左右天下大局。”
“你说的是哪一种人?”干护已经隐隐知道陈旸在说什么。
“术士。”陈旸说,“泰朝国师篯铿、景朝开国国师张道陵、当朝国师滕步熊,跟随景高祖立国的卧龙、冢虎,传言被泰殆帝囚禁的玄武,历代安灵台……还有很多很多,这些人都有同一个身份,那就是术士。”
“你也是术士?”干护明白了。
“我是。”陈旸不再回避。
“你的仇家也是?”
陈旸摆手,“不要再问了。”
“天下真的有这种人?”干护如果不是见到陈旸的本领,并且本人亲口承认,他实在是不敢相信。
“天下太平,这些人就隐瞒自己的身份。”陈旸说,“要么在深山大泽里隐世,要么用常人的身份读书、耕作、当兵、做官,有的能做到很高的官职。可是一旦天下将乱,他们就会全部撕下面具,开始做他们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一天很快就到了。”
“有多快?”
陈旸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还有两年十一个月,天下将进入到鬼治。所有的术士,就要开始在鬼治的黑暗里征战,现在他们都已经蠢蠢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