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无鬼大喜,整理了一下衣襟。跟着传令兵走入蜀军。
徐无鬼走到木车的后方,看见山谷的道路上摆满了黑色的圆球,知道这是蜀军正在做攻击楚王之前的筹备,只是具体的攻城战术,不得而知。
传令兵把徐无鬼带到了一个魁梧的青年面前。这个青年满脸虬髯,穿着铜制的盔甲,正在指挥士兵推动黑色的圆球。青年看到徐无鬼,示意两人走到山谷的南坡上说话。
两人走上了南坡,徐无鬼首先说:“我师父说,姑射山的门人,不仅法术高明,而且精通机甲术,看来果然如此。”
“我是任嚣城。”虬髯青年没有废话,“孔明的传人。”
“我是徐无鬼。”
“我是贾尸韦的师弟,我师父风紫光和贾尸韦都死在了景朝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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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鬼黯然。景高祖初定天下,风紫光和贾尸韦先后去世,是四大仙山中折损最大的门派。徐无鬼不愿意再提起往事,转开话题:“沙亭军无意卷入蜀王和楚王争锋。”
“大景已经崩坏,圣上昏聩,”任嚣城说道,“不如你和我共同辅佐蜀王,重整大景天下,成为大景的中兴之臣。”
“我下山的目的跟你不同,我只是想寻找天外玄铁。”徐无鬼说,“我遇到了沙亭军,只想带着他们去往巫郡,平定天下的责任,我想我做不来。”
“你真的是中曲山门人冢虎?”任嚣城简直不敢相信徐无鬼所说,“龙武钗当年勇猛冠于四大仙山门人,可是他的徒弟却如此……”
“如此不堪?”徐无鬼笑着说,“我看到了你指挥的铁锁横江,你的才能远胜于我。我师父可没有教过我行军打仗、谋略纵横的本领。”
“令丘山的支益生和单狐山的少都符已经都到了洛阳。”任嚣城说,“四大仙山当年与景高祖有盟誓,当景朝政令崩坏,天下即将大乱的时候,门人必定要下山辅佐明主。你却说你下山是为了寻找天外玄铁。”
“我护送沙亭军到达巫郡后,就继续去寻找玄铁,”徐无鬼笑嘻嘻地说,“平定天下的大事,就交给你们三位了。”
任嚣城看着徐无鬼,“如果你不答应,我灭了这些贱民也罢。”
徐无鬼踌躇起来,他身后还有一千多揭、抵、南蛮和沙亭民组成的联军,他们的生死都在任嚣城的一念之间。徐无鬼轻声说:“放过他们吧。”
“你给我一个理由,”任嚣城对徐无鬼的态度从敬重转变为轻蔑,“我为什么要放过沙亭军?”
徐无鬼说:“益州叛乱,干奢最初就不愿加入,牛寺也早与安凉的乱军分道扬镳,蜀王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任嚣城摇头,“这不是借口,青城山之乱,沙亭军是祸首。”
“蜀王已经赦免了沙亭军。”
“好吧,沙亭军可以离开,”任嚣城回答,“揭、抵二族也可以跟随沙亭军,只是牛寺的南蛮部,我要带回成都。”
徐无鬼看了看身后,干奢和牛寺二人在沙亭军中并排而立。他向任嚣城说:“牛寺已经归顺沙亭军,我们共进退。”
“那就只有一个方法了,”任嚣城说,“我们都是术士,用术士的方式来解决吧。”
“我学艺未成就下山了……”徐无鬼怯弱地说,“比不上你指挥千军万马,善用木甲术。”
“卧龙冢虎同为道家四柱,”任嚣城不屑地说,“我竟然与你齐名,实在是心有不甘。”
“名声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徐无鬼说,“你姑射山的风紫光和贾尸韦都没有回山,死在了蜀地。”
任嚣城对徐无鬼的懦弱无法苟同,“看来当年龙武钗辅佐景高祖后,能够保全性命回到中曲山,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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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是道家四方镇守神山的门人,”徐无鬼的语气变得坚定,“为何要诋毁我的师门?”
“景高祖代泰,四大仙山门人与张道陵共同封印篯铿,单狐山的师乙失踪,令丘山的郭喜、姑射山的风紫光死在青城山,贾尸韦死于祁山道,只有你们中曲山没有折损一人。龙武钗看来是十分懂得苟全之道。”
徐无鬼被任嚣城的傲慢激怒,脸色青白,放慢了声音说:“任师兄的木甲术用在铁锁横江上,把楚军的战船全部击溃,我亲眼看到了。”
“手段如何?”
“的确是十分高明,”徐无鬼说,“但也并非无懈可击,如果我是楚王谋士,任师兄的木甲术我看有很大的漏洞。”
“如此说来,”任嚣城说,“我还要谢你没有替楚王出谋划策,与我率领的蜀军对峙。”
“话不能这么说,”徐无鬼不再怯弱,“蜀王和楚王争锋,本就与沙亭军无涉,我不想支持任何一方。”
“你说我的木甲术有破绽,”任嚣城说,“是在大言不惭吧。”
“西金克东木,”徐无鬼盯着任嚣城,“汉中有个五雷派,我在雍州的凤郡见过他们的门人黄化吉,五雷派里的金术应该是破解木甲术的关键。”
“五雷派已经归附于蜀王,”任嚣城说,“更何况五雷派这种卑贱门派,法术我看也平常。他们即便擅长金术,能跟我姑射山孔明的木甲术相提并论?”
“可如果是我们中曲山的金术呢?”徐无鬼直视任嚣城的眼睛,“能否试一试?”
任嚣城开始犹豫起来,“你真的没有依附于楚王,故意跟我和蜀王为难?”
“我法术未成,”徐无鬼诚实地说,“做不到破解你的木甲术,但是你现在布置的攻城飞火珠木甲,有很大的破绽,我却能够看出来。”
任嚣城看了看眼前的木车,“你凭一张嘴就能吓到我么?”
徐无鬼不再回答,走到了木车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然后一层层揭开,里层是一个融化的铁块,黑漆漆的不成形状。
徐无鬼把铁块举在手里,木车下蜀军兵士手中的长矛突然脱手而起,接着兵士腰间的佩刀也离鞘腾空,与长矛一样飞向徐无鬼的四周。
徐无鬼把手摆了两下,长矛和佩刀全部扎在木车中端的一个部位。
任嚣城看见后,一言不发。
“如果我的法术再高明一层,”徐无鬼说,“这些兵刃深入木车两尺,就会把木车内的机括斩断。而任师兄你的木甲术,无论如何也无法拦住楚军的飞矢击中木车的这个部位。”
“如果我不放过牛寺和沙亭军,”任嚣城说,“你就会返回白帝城,告诉楚王,用强弩射向我的飞火珠木甲?”
“你的飞火珠木甲还有一个时辰才能把绞盘绷成满弦,”徐无鬼说,“你铁锁横江的战船,在江边已经下锚,无法移动,我如果猜得没错,蜀军的精锐军士都在战船之上。铁锁横江的机括力道已经散尽,楚王只需要派遣一个百人军队,就能轻易把战船击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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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够剿灭沙亭军,”任嚣城的声音低沉,“可是中曲山的冢虎要逃离回白帝城,我却无能为力。”
“同是四象镇守的门人,”徐无鬼说,“你姑射山对我中曲山门人一定会手下留情。”
“倒不是手下留情,”任嚣城点头,“这点本事都没有,你也枉为中曲山的弟子了。”
“任师兄太看得起我了,”徐无鬼说,“不过我可以试一试。”
“你走吧。”任嚣城说,“我今日送你一个人情,希望你他日能记得我手下留情。”
“多谢!”徐无鬼立即摆手向干奢示意。
任嚣城召来一名蜀军军士,嘱咐几句。军士走到木车之下,在木车下方的一个转轮旁扳动木盘,片刻后,木车慢慢移动,向东方行走了十丈,让出了道路。
干奢带领的沙亭军一千多人,用了一炷香的时间通过谷口。徐无鬼与干奢殿后,直到所有沙亭军全部通过,徐无鬼和干奢才对着任嚣城拱手。任嚣城没有理会干奢,只是向徐无鬼回礼,然后指挥木车移回原地。
徐无鬼和干奢跟着沙亭军,朝北方八阵图的方向疾行。
“你用什么办法说服了他?”干奢问徐无鬼。
徐无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骗他的。他跟我师兄一样,骄傲得很,其实心里害怕,只要道出他一点破绽,就不敢冒险。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击破他木甲术的能力。”
“你师父,上一代的中曲山冢虎龙武钗,是不是也跟你一样,喜欢用这种琢磨人的方式冒险?”干奢摇着头微笑,“不过每次你都能用这个法子带领我们沙亭摆脱危险。”
“我师父很严厉,他教出来的徒弟也都一样,”徐无鬼伸了伸舌头,“我的每个师兄都跟师父一样的古板,循规蹈矩。除了我。”
“你在他们之间生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难为你了。”
“不是啊,我觉得挺有趣的,”徐无鬼说,“他们越是表面严肃,内心里想的却越多。他们每个人的心思我都瞧得清清楚楚。比如我三师兄,为了炼三清丹,斋戒了八年,三清丹炼成之后,非常高兴。其实他不知道,我每天都在他的斋饭里放一勺牛油。这事我一直没敢跟他说,倒不是怕他打我,而是他知道之后,三清丹就没效用了。我虽然觉得好玩,可是不能说出来,就没什么意思。还有我大师兄,他表面上最严厉,比师父还严厉,可是我每次犯错,都是他来惩戒我,不让持戒的六师兄动手,就是因为他心里怕我受痛,他下手轻很多。”
“你能看到你师兄的心思?”
“也不算看到吧,”徐无鬼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都能猜测出旁人心里害怕什么,只要用这个威胁他们,他们就会就范。在山上是这样,下山了,那个诡道的周授,还有蜀王和楚王,刚才的任嚣城,我屡试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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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还真不是你在冒险,”干奢笑了笑,“这是你的本事,我觉得比他们的法术要高明很多。”
“其实还有一点,”徐无鬼想了想,“沙亭之所以能一次次地挺过来,倒不是我们的运气好,而是每一个对头,都有更强的敌人存在,我们在他们的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不值得全力应对。”
“你说的这句话,在《太公兵法》里提起过,”干奢说,“大意是在交战的时候,一定要避免暴露锋芒,让对手觉得自己很弱小,才有以弱胜强的机会。”
“兵法我是不懂了。”徐无鬼回答,“我哄骗一下对手,还是挺有用的。”
“你和我不同,”干奢叹口气,“你无论怎么折腾,都有强大的门派庇护,任何对手都不敢真的伤害你;而我,不能有任何的疏忽,一旦失手,一千多条人命就葬送在我的手上。”
“你说得有道理。”徐无鬼沉思片刻,“我打不过别人,但是我只要报出师门,就没人敢真的对我痛下杀手。就给了我一条生路。”
“是啊,天下的术士,有谁愿意去得罪中曲山清阳殿,”干奢黯然,“可是区区的沙亭军,却是谁都能任意欺辱。”
“除了青城山上的篯铿,”徐无鬼说,“那条嵌在石缝里的蟒蛇,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可是你的师父又偏偏教授了你保命的法术。”干奢说,“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不同吧,你是仙山门人,各种幸运加持。因此能让你在民间肆无忌惮地玩耍。”
“你这么一说,”徐无鬼点头,“还真有点道理。即便到了现在,我仍然不觉得有把我逼到绝地的危险。”
“比如你就能找到离开蜀地的古道入口,”干奢指着前方的道路,“沙亭军跟着你,多次避开了劫难,也是十分的幸运了。”
“希望我的运气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徐无鬼说,“直到我找到足够修补丹炉的玄铁。”
“你有没有想过,”干奢说,“其实你我之间,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人,你所有意识不到的优势,都是我这一生无法追求的境遇。”
徐无鬼愣了一下,“兄弟,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干奢苦笑了一下,“徐兄,当我们沙亭军走进古道,就是我们分别的时候了。”
徐无鬼挠头,“我跟着沙亭一路迁移,几千里都过来了,为什么临到终点,却对我说这句话?”
“沙亭军已经卷入了乱世之中,今后的路途会更加坎坷艰险,”干奢说,“即便抵达巫郡,我也不认为我们的处境会有所改观。天下大乱的趋势已经显现,巫郡绝非我们沙亭军的终点。”
“那又怎样?”徐无鬼说,“我们继续在乱世之中求得生存之路就是。”
“不是的。”干奢说,“沙亭军不能永远依靠你的运气来庇护,如果这样下去,当你找到了天外玄铁回山,我们沙亭军还能依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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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在,你们遇到了过不去的对手,又该如何?”
“那就是我们沙亭军命中注定的结局了,”干奢的眼光锐利起来,“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凭借我们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乱世之中生存下来。”
“不好玩了,”徐无鬼的心情沮丧,“一点都不好玩。”
“你是仙山门人,你可以游戏天下。”干奢冷静地回答,“而我们要活下去。”
“没有我的指点,”徐无鬼说,“你们怎么通过这个江底的古道?”
“如果沙亭军连这条逃命的道路都走不过去,”干奢微笑,“那么也就没有资格生存在乱世之中。你已经看到了一路上,雍州守军、蜀王、还有楚王,是怎么对待我们沙亭的,我们要活下去,就必须要独自去面对所有的劫难。我们沙亭军的先祖北护军,必定不是凭借他人的庇护而在战场上生存的。”
“那我该去哪里?”徐无鬼茫然地问,“我离开沙亭军之后,我该去什么地方?”
“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干奢说,“而且道路坦**,现在你去投奔蜀王,或者楚王,都能够逆转他们之间的战局形势。你不应该如同任嚣城所说的那样怯弱。你有天命加身,不该永远和我们沙亭军为伍。跟着我们沙亭军,你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天外玄铁,只有蜀王和楚王这样的大人物,才能帮助到你。”
徐无鬼不知所措,“跟我想的完全不同。”
“徐兄,我们金兰一场,”干奢向徐无鬼拱手,“现在就此别过了。”
“我们还能见面吗?”徐无鬼问,“如果你们能走过古道。”
“走过了古道,还要跟巫郡的北戎署交战。击败北戎署,占据了巫郡,巫郡夹在蜀地和楚地之间,两王都不愿意看到沙亭军扼据他们的战略要冲……只要他们任何一方能够腾出手来,就会来讨伐我们。而这一切,都只能靠我们沙亭军自己去面对了。可是我希望和你能够有相见的一天,如果那时候我们相见,你可能是谋略天下的术士,而我是威震一方的将领。”
“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也没有。”干奢低沉着声音,“可是没人给我们时间去准备了。”
徐无鬼还想说些什么。
沙亭军已经走远,留在最后的蒯茧大声召唤干奢:“干将军,前军已经发现了八阵图,在一个天坑里面。”
干奢张开臂膀,跟徐无鬼拥抱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开,追向沙亭军。徐无鬼向干奢的方向踏出一步。
“别跟过来。”干奢似乎能看到徐无鬼的动作,“告辞!”
徐无鬼看着干奢追上了沙亭军,渐行渐远。干奢和蒯茧走在队伍最后,两人似乎在交谈,应该是蒯茧在询问徐无鬼为什么要离开。干奢并没有回答,而是催促沙亭军后队,加快行进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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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蒯茧不断回头看向徐无鬼,不明白为什么在进入古道之前,徐无鬼要离开沙亭军。
徐无鬼目送沙亭全军走入一条山坡上的小路,翻过一道山峦之后,就被大山隔挡。
徐无鬼转身,看向南方。
四个飞火珠从四个方向,划过天空,落到白帝城山顶。白帝城上顿时升起一片大火。
距离徐无鬼最近的那个木车,在片刻之后,摆臂高扬,第二轮飞火珠又飞向了天空。
任嚣城的攻击开始了。
这不是徐无鬼第一次见到战争,在凤郡,他见识过黄化吉带领流民攻打城池。当时流民叛军把凤郡守军击溃的场景,徐无鬼一直没有忘记。情绪高昂的流民,吓得慌乱不堪的凤郡守军,在徐无鬼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那是徐无鬼第一次见识到战争的残酷、血腥和暴虐。
可是现在,当徐无鬼看到任嚣城指挥着蜀军攻打白帝城的时候,他明白了,凤郡之战与眼前的白帝城攻守战相比,只能算作村氓的斗殴。
最大的区别在于,凤郡之战没有职业军队的节奏,而这个节奏,必须要由训练有素的军人才能保持。
无论楚军还是蜀军,不管对阵双方的形势强弱,他们的军队,都保持镇定,士兵都进退有度,毫不惊慌,没有惨叫和呼号,攻击的蜀军没有因为兴奋而散开阵型,坚守的楚军也没有被火焰击溃。
这就是真正的军人和黄化吉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以及军纪涣散的凤郡守军最大的区别。
任嚣城指挥的飞火珠木甲以每隔半炷香的时间向白帝城投掷飞火珠,徐无鬼知道飞火珠是道家炼丹的一个意外发现,硫磺和木炭经过精细地调配之后,能产生巨大的火焰。
徐无鬼把清阳殿的丹炉烧炸,也是因为他偷偷拿了师父私藏的一个葛洪炼丹的方子,那个方子主要的成分就是木炭和硫磺。
白帝城在飞火珠的几轮攻击后,已经全部陷入了火海。楚王率领的军队,已经从白帝城的城池中陆续走出,在城池之下摆列阵型。
任嚣城在调整木车的摆臂,将飞火珠落下的方位,对准了楚军。但是楚军已经散开,飞火珠在野地的效用比不上对城池的破坏。
江边的巨型木船上,蜀军正在一队一队地调整阵型,先头的步兵,已经向白帝城山上移动。
而山上的楚军也孤注一掷,希望利用山地高处的优势,掩杀山下的蜀军。
停泊在江边的巨型战船,突然绷起了一阵黑压压的弓弩,这些弩箭从山下飞向天空,然后落向楚军。这么长的攻击距离,绝非人力能够做到,可见巨型战船上有孔明当年留下的机括连弩。
魏泰时期,姑射山孔明留下的木甲术遗产,在他的后代门人任嚣城的手里,重新被利用起来。蜀王有了任嚣城的辅佐,无疑是如虎添翼,具备了问鼎天下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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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城的山腰上,楚军和蜀军的步兵已经开始交锋,楚军更加骁勇,但是蜀军的军令严明,即便是不断死伤,也没有士兵后退逃散,保持着阵型的稳固。
而楚军不仅要与蜀军正面拼杀,四方投掷而来的飞火珠和江边战船如黑云压下的连弩也让他们疲于应对。
战场上的形势已经分出了高下,楚军已经没有胜算了。
但是两军的交战仍旧在继续。
徐无鬼默默地看着蜀军在任嚣城的指挥之下,一点点地把战场的优势逐渐扩大。徐无鬼绕过蜀军阵营,混在附近逃难的村民中,慢慢朝江边走去。
徐无鬼走到江边的石滩上,天色已经变暗,整个白帝城变成了一片赤红,比西方的夕阳更加耀眼。天黑了,白帝城上的火光更加凶猛,冲天的火光,把江面都映照成了暗红色。
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楚军几乎全军覆没。徐无鬼在江边的黑暗中等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等待什么。身处于这种大型战役之中,徐无鬼第一次感觉到人个体的渺小,和指挥战局将领的伟大。
白帝城山上的拼杀声越来越小,只有零星的厮杀喊叫声。
徐无鬼站立在江滩上,看着任嚣城停止了连弩和飞火珠的攻击,蜀军占据了整个白帝城。
当徐无鬼看到楚王带领着几个亲卫军向江滩走来的时候,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里,可能在徐无鬼的内心里,他已经判断出楚王战败之后,一定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吧。
楚王看到了江滩上的徐无鬼,比徐无鬼更加的惊诧,楚王扭头看了看四周,“沙亭军呢?”
“沙亭军不愿意卷入两位殿下的争斗,已经提前离开了。”徐无鬼回答楚王。
“没有伏兵。”楚王关心的是沙亭军是否会阻截他的退路,随即问徐无鬼,“为什么你还留在这里?”
“我不知道。”徐无鬼也无法回答楚王。
白帝城山上,蜀军开始分散成几十支小队,在交错搜索。他们在寻找楚王。而楚王和徐无鬼此时已经走到江滩上的乱石之中,任嚣城一时间也无法看到。
楚王看看江面,已经没有任何一艘楚军的战船,而白帝城上的蜀军,很快就会清理完战场,然后走向江滩。
楚王身上的盔甲已经被火焰熏黑,脸上也有血迹,手上拿着的佩刀,不断地血滴流淌。他是一个勇猛的战士,但是现在已经走到了绝路,即将成为任嚣城的俘虏。这对于楚王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侮辱。他不断地看向江面,可能江水,就是他最后的归属。
天下的局面,可能仅仅就因为一句话,而会产生巨大的改变。
此刻在绝望之中,楚王对徐无鬼说出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中曲山的冢虎,你有办法让我回到楚地吗?”
徐无鬼突然意识到,这也许就是命运对他的判断。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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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徐无鬼回答,“我有办法带着殿下回到楚地。”
楚王盯着江水上的巨船,眼神黯淡下来。“本以为你真的有办法带孤回去。”
徐无鬼分别看向西、北、东三个方向,三个巨大的木车已经在开始变化,木车下伸出几条巨大的木腿,在崎岖的山路上慢慢行走。
任嚣城已经发现楚王在江滩上,正在指挥木车调整方位,让楚王进入到飞火珠的攻击范围内。
而且白帝城山上的蜀军也开始集结,朝着江滩紧逼下来。
楚王身边几十个亲卫军打起精神,把佩刀横在胸前,将楚王围在中央。楚王看向徐无鬼,失落地问:“孤已经被逼到了绝地,难道你要告诉我,用这艘船带孤离开?”
徐无鬼看向江边的巨型战船,苦笑着说:“是的,就用这艘船回楚地。”
楚王和亲卫军脸色惨淡,都觉得徐无鬼在大言不惭。
“蜀军的精锐步兵就是乘坐这艘船上岸,”楚王说,“哪里还有兵力将这艘船夺过来。”
“蜀军所有士兵已经全部上岸。”徐无鬼说,“我们大大方方地走上船就行了。”
一个亲卫军大声喝道:“你是蜀王派来的细作吗,故意把我们带到战船上,自投罗网。”
楚王抽出刀,“战船上的连弩机括,至少要由三百人同时运作。即便是船上没有伏兵,孤也无法夺下战船。”
徐无鬼脸朝着战船,“殿下如果信我,就跟我上船,如果不信我,就自己留在江滩上,与蜀军交战。”
说完,徐无鬼径自从江滩向战船的方向走去。
楚王犹豫了一会,眼看蜀军已经在下山的路上,摆出了鹤翼阵型,把西、北、东三个方向的道路全部堵死。楚王无奈,只好带着亲卫军跟上徐无鬼。
“你为什么肯定战船上没有伏兵?”楚王仍旧在怀疑徐无鬼的判断。
“率领蜀军的将领叫任嚣城,我已经见过了。”徐无鬼平淡地说,“他带来的兵力没有殿下以为的那么多,所以他故意让殿下觉得战船上留下了伏兵,让殿下不敢上船。真正的兵力,都已经下船攻击殿下了。”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徐无鬼说,“换作我,也会这么做。”
任嚣城率领的木车开始朝江滩上投掷飞火珠了,但是在距离楚王和徐无鬼百步远的地方就落地,腾起火焰。相较之下,距离蜀军的阵前更近。
“他已经慌了,”徐无鬼笑了笑,“他知道我看出了他的破绽。我们得马上上船。木车正在加速移动,若等战船落入飞火珠可及的射程,殿下就真的是走投无路。”
不用徐无鬼提醒,楚王也知道自己只有相信徐无鬼才有一线生机。
“飞火珠木车最多还有两刻,就能到达攻击战船的射程。”徐无鬼说,“赶紧上船,我们得赶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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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鬼说话之间,已经涉水走到了战船下方。楚王的亲卫军身手矫健,抢在徐无鬼和楚王之前登上了战船。首先登船的亲卫军,在甲板上十分警惕,片刻之后,一个亲卫军趴在船舷上大喊:“没有蜀军,这是一条空船。”
楚王大喜,号令属下:“登船!”
亲卫军从船舷上扔下绳索,徐无鬼和楚王以及剩下的亲卫军都攀登上了战船。
徐无鬼和楚王立即走向船舱,亲卫军去收战船的船锚,准备驾驶战船离开。
船舱里,徐无鬼看到了十几张高达五丈的连弩机括,机括的后方是三百个木人,这些木人机械性地摇动牛筋齿轮,当齿轮把牛筋绷到满弦的时候,木人的臂膀松动,齿轮飞快倒转,六百根牛筋同时绷起,六百只弩箭从连弩机括中飞出,冲天而起,射向白帝城山上。
楚王看得目瞪口呆,“卧龙的木甲术竟然巧妙到如此地步!”
“任嚣城对战局的计算妙到毫巅,驱动木甲术的本领更是天下无双。”徐无鬼说,“但是他太骄傲了,认为没有人敢涉险进犯他布置的最强大的环节。其实这事简单得很,我师父说过,看起来对手最无懈可击的地方,就是敌人的弱点。”
亲卫军已经把铁锚收起,战船开始顺着江水向下游移动。在蜀军赶到江边之前,亲卫军拼力摇桨,战船驶入江中几十丈,蜀军保持着阵型一直走到了江水齐腰深的地方,才止住了追赶,眼望着战船离开却无计可施。
忽然,一颗飞火珠从天而降,击中了战船的左舷,顿时大火将左舷的甲板全部燃烧。好在接下来的几颗飞火珠都落入了左舷外的江水里,江水上冒起了火焰。亲卫军手足无措。
徐无鬼大声说:“船上一定有灭火的物事。”
亲卫军纷纷寻找,慌乱之中,哪里找得到任何灭火的物事。
“任嚣城擅长用火,他一定在战船上布置了灭火的机括。”徐无鬼冷静地说,“再找找。”
“不用找了。”楚王指着左舷上方的船舱。
左舷上方的船舱伸出了十几个铜制虎头,每个虎头同时喷出了巨大的水流,瞬间将左舷的大火浇灭。
徐无鬼走到虎头下,不明白任嚣城的这个木甲术到底是什么原理,能够把江水抽到船舱的上方,通过铜虎头灭火。火焰被浇灭之后,虎头慢慢地缩回,看不到任何痕迹。
战船已经驶入了江心,木车顺着江滩移动,任嚣城仍旧没有放弃。
楚王看到木车还在移动,“为什么蜀军仍不放弃飞火珠攻击我们的打算?”
“因为我们所乘的战船再行驶四百丈,就会停在江心。”徐无鬼指向江边的另一艘战船,“两条船之间有三条铁链连接,我们跑不掉。”
江边的飞火珠木车仍然在继续慢慢地移动。江边本无路可走,全部是乱石和浅滩,但是飞火珠木车是非常灵巧的木甲机关,当年孔明的木牛流马用于运送粮草,在山地沟涧行走,木车伸出木腿,如同蜘蛛一样蹒跚而行。只是速度较为缓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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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鬼似乎能看到任嚣城沉着坚定地指挥蜀军清除江边的乱石,给木车的木腿腾出落地的空地。
时间在飞快地流逝,战船上的楚王和岸边的任嚣城都在抢夺时间。楚王的亲卫军正在用尽一切办法解开绑缚在右舷上的三根锁链。
铁锁横江的锁链缠绕在战船的船身,并不是靠锁环锁在右舷。
徐无鬼看到江边的飞火珠木车已经停止了移动,木腿收缩,木车稳稳地降到了地面。以任嚣城的计算,楚王所在的战船如果不摆脱铁锁横江另一艘船只的铁链,必定无法逃脱飞火珠的攻击。
战船已经绕过了弯曲江面最开阔的部位,战船右舷开始倾斜,沉在江底的铁链已经开始吃力,从江底之下慢慢抬起。徐无鬼立即指挥楚王的亲卫军调转船头的方向,船尾对着下游,避免从江底升起的铁链,将战船掀翻。
三条铁链慢慢地从江水中升起来。随着战船继续朝着下游和南岸漂**,铁链全部从江水中抬起,战船猛然停止,战船上的楚军站立不稳。好在楚军本来就擅长水战,并没有被强大的惯性摔倒在甲板上。
战船被三条铁链拉扯住,在江面上无法移动。徐无鬼计算时间,很快任嚣城的木车投掷的下一拨飞火珠就要飞过来了。任嚣城的木甲术高强无比,如果四颗飞火珠同时击中战船,战船用于灭火的虎头水口绝无扑灭火焰的可能。
楚王也看到了自己的处境,脸色并不慌乱,“你能下水吗?”
徐无鬼摇头,“没用的,即便殿下和亲卫军擅长水性,江水湍急,你们也无法游到南岸,而是被江水卷入夔门。”
夔门之下十几里,江水两侧都是笔直的悬崖峭壁,常人根本无法逃脱。
新一拨飞火珠从北岸腾空而起,朝着战船方向飞来,但是在距离战船几丈远的地方落下了江面。任嚣城比徐无鬼预想的更要急切。或者任嚣城已经志在必得,正在为下一轮攻击,调整木车的攻击距离。
无论如何,木车投掷的下一轮飞火珠一定会毫无误差地击中战船。
楚王无计可施。等着任嚣城的致命一击。
楚王突然看到徐无鬼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绝望的神情。“其实你知道战船会被锁在这里?”
徐无鬼点头。
“真正逃离的计策,并不是乘船离开?”
“真正离开的计策,”徐无鬼不再隐瞒,“是从南岸上岸,步行回楚地。”
楚王终于明白了徐无鬼的计划,“你要让蜀军亲眼看着战船被飞火珠烧毁。”
“蜀军已经大获全胜,如果不这样,他们南渡后,会很快追上殿下。”
“可是你算错了一件事情。”楚王说,“拉纤的赑屃,孤再也无法召唤出来了。”
徐无鬼看着江面,然后转头向楚王微笑,“殿下漏算了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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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鬼看着江面的水流,对楚王说:“李冰治水,尤以蜀地和楚地江水最为凶险,因此在蜀、楚两地的江水河床之下,埋下了二十五个镇守神兽。分别是横介、玉蟾、獬豸、朏朏、诸犍、重明鸟、饕餮、梼杌、金乌、陆吾、角圭、当康、灭蒙、乌雉、夔、凤凰、犼、白泽、赑屃、傲天、猇、冉遗、毕方、混沌、鬼车。”
楚王听到徐无鬼列出了镇守大江的廿五神兽,终于明白了徐无鬼为什么胸有成竹。
“少都符教孤唤出赑屃,”楚王说,“赑屃牵引孤的战船入蜀。这二十五个神兽,跟你也有渊源?”
“单凭李冰的法术,尚无法在四方同时收服二十五个神兽,因此这些神兽,是我们四象镇守门人分别收服而来。少都符所属的门派单狐山当年的门人幼麟,收服的是赑屃、傲天、横介、玉蟾、重明鸟、饕餮、朏朏、诸犍、金乌、陆吾、当康、凤凰、白泽、毕方、混沌、角圭。”
“单狐山竟然能收服这么多神兽?”楚王懊悔地说,“早知如此,孤就不该让少都符出使齐国,而应该留在楚地。”
“黄帝征战蚩尤,身边有一个叫力牧的大臣,力牧善于驱使各种动物和神兽,借助猛兽的力量,帮助黄帝战胜蚩尤。黄帝斩杀蚩尤,驱赶蚩尤的九黎族到南方,力牧获得了镇北巫师的地位,在单狐山开宗立派,也就是单狐山大鹏殿的先祖。单狐山门人擅长驱使世间一切飞禽走兽,就是延续了力牧的能力。因此在李冰治水的时候,单狐山收服的神兽最多。赑屃本就是当年的幼麟收服,少都符召唤赑屃,当然是毫不出奇。”
“若此说来,夔就是你们中曲山门人当年所收服,驱使到了白帝城之下。”楚王彻底明白。
“中曲山收服的神兽并不多,偏偏刚好有夔,另一个是鬼车。”徐无鬼镇定地说,“当我看到殿下战船被赑屃拉上了蜀地,就想过,如果楚王失利,返回楚地的神兽,只能由我召唤出来。如此的巧合,应该是殿下的天命所归。”
徐无鬼看了看江面,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将符咒扔入江水。战船附近的江面一片翻腾。江水中发出一阵如雷一般的吼声。
一头巨大的黑鱼从水中冒起。黑鱼巨大,与赑屃不相上下,只是身体漆黑,后背也没有赑屃那么平坦,背上冒出无数的尖刺,可以让人站立在鱼背上抱住。
楚王和徐无鬼跳上了夔兽的后背,楚王命令亲卫军也全部跳下战船。
正当战船上的亲卫军准备跳下的时候,大江北岸投掷的四个飞火珠全部击中了战船,船头到船尾全部起火。战船上冲天的火焰冒起,十几名亲卫军的身体顿时没入了火海。
楚王和徐无鬼紧紧抱住鱼背上的尖刺,着火的战船将站在夔兽上的徐无鬼和楚王与蜀军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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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兽无角,徐无鬼爬到夔兽的头部,轻轻拍打夔兽头顶的眼睛,夔兽扭转身体,慢慢地游向南岸。
当巨大的战船在江中烧毁沉没的时候,夔兽已经将楚王和徐无鬼送到了南岸。
楚王失落至极:“孤率领百艘战船入蜀,没想到回去的时候,只剩下孤家一人。如果被蜀王亲自击败也就罢了,可偏偏连蜀王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他手下的将领击败。”
徐无鬼也无话可说,只有好言劝慰。“任嚣城本就是卧龙一脉,在蜀地如鱼得水,殿下败在他的手上,并不折损颜面。”
楚王嘿嘿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朝着西方痴痴地望了许久。
“走吧。”楚王终于说,“只是这一路要经过南蛮之地,孤征伐南蛮多年,能不能平安通过,就看造化了。”
“从现在开始,殿下不要再自称孤家,”徐无鬼说,“不如自称是蜀地流民,避祸去楚地。”
“让我自称劣民?”楚王犹豫不决。
“殿下尊贵久了,”徐无鬼苦笑,“看看你们景朝的天下,是如何对待劣民的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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