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任嚣城从舳舻的舱顶看着朝阳慢慢升起。前方长安城下的十几万蜀军尽在眼底。蜀王的王旗在蜀军中央的营帐飘扬。
舳舻还在继续前行,已经进入到蜀军的后军,后军左右两翼分开,给任嚣城驱使的舳舻让开了道路。
表面上看起来,舳舻是一条长达二十丈的船只,在舳舻的底部,暗藏着几十个巨轮,驱动行走。
任嚣城击败了西进的楚军后,立即北上西都长安,与蜀王汇合,终于在约定的日子,赶到了长安。
任嚣城回到舱内,把小甑抱起来,走向舳舻的前端。小甑已经醒过来了,微笑着问任嚣城:“我们到了?”
“到了。”任嚣城用手把小甑鬓边的玉簪扶了一下,“我带你去见蜀王殿下。”
“不知道殿下这次会不会信守承诺?”小甑的脸色苍白。
“一定会的。”任嚣城说,“我替他修建了十一架飞火珠,一具舳舻,足够殿下攻破洛阳。”
“世间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八九,”小甑轻轻地说,“如果殿下不兑现诺言,你也不要恼怒。”
任嚣城看到舳舻两旁的蜀军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器,向任嚣城欢呼。他把小甑抱到自己的肩膀上,用手指着蜀军,“我击败了楚王,这么大的功劳,蜀王殿下自会权衡。”
舳舻穿过蜀军,行进到蜀王营帐前百步远的地方,停止了移动。任嚣城扛着小甑,走下舳舻的悬梯,踏上地面,朝着蜀王营帐走去。
蜀王亲随将二人迎接入帐。任嚣城看见蜀王的木轮椅背对着自己,正注视着帐中悬挂的一幅河图。
亲随在蜀王身边轻声禀报:“任将军到了。”
蜀王伸出一只手,示意亲随不要打扰,继续看着面前的河图。
任嚣城不敢惊动,轻轻把小甑放下。
小甑说:“让我看看那幅河图。”
任嚣城重又把小甑举在肩头。小甑看了片刻,“蜀王殿下已经准备进攻洛阳了。”
任嚣城问:“为什么要这么说?”
“那副河图,就是洛阳城的地图。”小甑轻声说,“图中的四条长龙,分别代表金水、赤水、玄水、青水,就是拱卫洛阳的四条护城河。这是进攻洛阳外围的必经之路。”
任嚣城说:“殿下正在考虑从什么方向攻打洛阳。”
小甑说:“洛阳的四水,依次右旋入城。蜀王如果要进攻洛阳,必须要先打通南面的龙门关,然后转而北上,依次踏过青水、玄水、金水,进入洛阳外城,再突破赤水,就进入了洛阳的内宫。因此殿下正在思考,如何率军跨过这四道护城大河。”
“小甑说得很对。”蜀王右手摇动木轮椅上的机枢,将木轮椅掉转过来,面向了任嚣城和小甑。
任嚣城连忙把小甑放在地上,对蜀王跪拜,“任嚣城参见殿下。”
蜀王摆摆手,让任嚣城站立起来。
任嚣城对蜀王说:“臣下在白帝城击溃楚军,只是没有亲自找到楚王的尸体。”
“孤已经知道了。”蜀王说,“楚王没有死,一定是中曲山的徐无鬼,带他脱逃了。”
任嚣城沉默片刻,“殿下知道我放过了徐无鬼?”
“孤也曾放过他一次。”蜀王说,“可惜没有让他为孤所用,却便宜了楚王。”
“如果臣下继续追赶,”任嚣城说,“一定能在夔门把他们追上。”
“不用了,楚王的锋芒已挫,”蜀王一脸的平静,“徐无鬼和楚王即便是回到荆州,也暂时无力起兵北上,就暂时放过他们吧。现在齐王已经兵临龙门关,这才是最大的威胁。等我击败了齐王,楚王必定归附。”
任嚣城再次跪拜,“殿下提起的西域荷藕金莲子……”
“待孤破了洛阳,清除圣上身边祸乱朝廷的三公之后,”蜀王说,“金莲子在皇宫阳泉湖内,自然可以取出。”
“原来金莲子一直在皇宫内。”任嚣城拱手,“多谢殿下,臣下可以告辞了吗?”
“如果不攻入洛阳内城,这个金莲子,你如何从宫中挖出来?”蜀王说,“你偷偷潜入皇宫,宿卫军会让你轻易去找寻金莲子?”
任嚣城回头看了看小甑。
小甑说:“殿下告知了金莲子的下落,遵守了承诺,我们感激不尽。”
蜀王看向任嚣城,“金莲子世上只有一颗,稍有差池,就会枯朽。你愿意冒这个险?”
任嚣城有些迟疑。
小甑说:“任将军,我们走吧,不必为了这个金莲子,让你与圣上为敌。”
任嚣城低头看着小甑,犹豫不决。
小甑说:“你现在就向殿下辞了将印,我们走吧。找个无人的地方,陪我过完几十年也是好的。”
任嚣城站立不动。蜀王对着小甑笑起来,“他不会走的。”
“是的,”任嚣城答应了蜀王,“我跟随蜀王攻破洛阳城,亲自挖出金莲子。”
“这么美貌的女子,”蜀王点头,“又聪明绝顶,如果没有身躯,实在是太可惜。换作我,若年轻四十岁,也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替你重塑躯体。”
小甑看着任嚣城,知道已经无法劝说。
任嚣城蹲下来,将小甑头颅下的瓮瓶抱起,轻轻对小甑说:“殿下说得没错,我情愿冒这个风险。”
“可是还有支益生,还有少都符,这些都是仙山的门人,你为了我与他们为敌,胜算太小。”小甑无奈地说。
“我愿意。”任嚣城苦笑,“只要能找到金莲子,生出你的肉身,我宁愿跟他们较量一番。”
蜀王对任嚣城说:“孤决定与齐王一决高下,明日就全军通过潼关,与齐王在龙门关相遇。”
任嚣城抱起瓮瓶,向蜀王告退,“臣下听命,舳舻与飞火珠已成,击败齐王,再北上洛阳。”
蜀王转过身,继续看着四水拱卫的洛阳河图。
任嚣城扛着瓮瓶走出营帐,太阳已经升到了杆头。小甑说:“罢了,就算是死在乱军之中,我也不枉遇见你。”
龙门关位于大景都城以南八十里,是洛阳南方的卫城。伊川河水从南至北,流经龙门关口外城郭东门,汇入北方的洛河。龙门关西面背靠宝山山脉,只有一条狭窄的官道通往龙门关城郭西门。南面是宝山山脉的延续,悬崖峭壁如同一个巨大的屏风,将南方阻隔。而龙门关的北城门,与洛阳之间一马平川,毫无阻挡。
龙门关对于都城洛阳来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军事要地。
太傅张胡、大司马郑茅、国师周授现在站立在龙门关内最高的瞭望塔上,一言不发。大司马郑茅号令的十万北府军,正在陆陆续续地从洛阳进驻到龙门关内。但是三个握有帝国最高权力的公卿,现在看着东西两方,各怀心思。
东方齐王的十二万齐军,已经驻扎在伊川河边,距离龙门关城墙不到百步。齐王的军队已经驻扎了三日,军营连绵,把伊川河东边的平地,全部覆盖。
而西方的蜀军,前军已经到达了宝山下的峡谷,距离龙门关城郭,也只有两百步。蜀军仍旧络绎不绝地从峡谷里涌向龙门关西门。
张胡和郑茅的脸色苍白,只有周授面无表情。
安灵台之盟的计划,到现在已完全破产。张胡和郑茅当初约定,让齐王率军通过龙门关,进发到长安与蜀王决战,如今已经没有实现的可能。
张胡走到郑茅的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郑茅。
“太傅不要责怪于我,”郑茅说,“圣上剪除了滕步熊后,一直不接受齐王通过龙门关的恳请,我也数次向圣上进言,圣上都未准许。”
张胡看看齐王的军队,又看了看蜀军,“二王在龙门关争锋,无论谁取胜,最终的结果都是占据龙门关,令洛阳无险可守。郑公知道这个后果吗?”
郑茅脑门渗出汗珠,“无论是齐王还是楚王获胜,他们都会打着清除圣上身边逆臣的旗号,攻入洛阳。”
“他们进入洛阳,挟持圣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洛阳城内的郑氏、张氏全部清剿,到那时,你我二人能被流放到代地,就是最好的下场。”
“他们不会的,”郑茅苦笑,“一定是株连满族,斩草除根。”
“倒是我们的国师,”张胡对着周授说,“有了铲除妖孽滕步熊的功劳,不会被二王记恨。”
“滕步熊是蜀王安插在圣上身边的奸细,”周授回答,“蜀王不会饶过我。”
“不是这样,”张胡看着周授说,“五雷派作乱,只是蜀王占据雍州长安的借口,滕步熊早已经被蜀王抛弃。羊郡的五雷派总坛被龙虎天师张魁率领道家门派击溃,蜀王可是一点都没有阻拦。”
周授没有回答,只是面对张胡,坦然一笑。
“因此二王争锋,无论谁胜,国师一定是两不得罪,能够保全。”张胡逼近周授一步,“滕步熊的身份暴露,应该就是国师早已跟蜀王商量好的计划。”
周授看看郑茅,又看了看张胡,“郑公和太傅,现在还是想办法说服齐王和蜀王退军,才是正事,何苦要在这种时候,猜忌下官。”
“我只是好奇,”张胡摸了摸胡须,“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暗中与圣上联络。当然,圣上许诺你国师的地位,的确是无法拒绝。”
周授平静地说:“下官在长安做狱掾的时候,有一天,收到一个请柬,太傅你猜猜,是谁的请柬?”
张胡倒吸了一口气,“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是曹猛曹大人。”周授平静地说。
“于是你被提拔到洛阳做了吏目,因为公正严明,被我赏识。”张胡叹气。
“于是太傅把我召入门下,并一步步提拔为廷尉,”周授说,“这些年,我一直为太傅鞍前马后,勤勤恳恳。”
“这都是圣上的意思?”张胡早已经猜疑周授的真实身份是圣上的耳目,现在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是的。”周授不再掩饰,“太傅的一举一动,圣上都清清楚楚。包括,太傅收留了两位殿下。”
郑茅听见张胡与周授的一对一答,也明白了周授真实的身份。于是问周授:“太傅到底做了什么,让圣上如此忌惮?”
“你我位居三公极品,”张胡看向郑茅,“圣上要忌惮我们,还需要什么理由。”
周授摆手,“圣上为天下共主,行事谨慎一点,自在情理之中。但是圣上一直都是很尊敬太傅的,直到太傅终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才被圣上怀疑。”
郑茅看着周授,“原来圣上早就安排了你监视太傅……那我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告诉郑公也无妨,”周授平静地说,“郑公可以猜一猜。”
“我猜不到。”郑茅汗流浃背。
“安灵台梁显之的儿子梁无疾,自幼被圣上宠爱,可是刚满十七岁,就被圣上安排到平阳关做骑都尉,圣上栽培了十年的爱将,就这么轻易地交付给一个平阳关,看起来是不是太轻率了?”
“郑蒿!”郑茅身体战栗,“可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
“下官也是太傅最信任的门人。”
郑茅和张胡对视,张胡沉默了很久,“我们大错特错了。”
“圣上并不昏聩,”周授说,“只是他龙体虚弱,无法亲临国政,才让郑公和太傅有了野心而已。”
“安灵台上,我与太傅之间的盟约,”郑茅站立不定,“圣上一定也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下官就将郑公与太傅之间的计划,详尽地告诉了圣上,”周授微笑,“否则圣上,为什么不允许齐王通过龙门关呢。”
郑茅一把抓住周授的衣领,“我先杀了你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
“没有用了,”张胡摇头,“郑氏和张氏两族几百口人,都在洛阳。龙门关,就是你我二人身首异处之地。”
“我还有十万北府军,”郑茅不甘心地说,“现在就可以返回,抢在齐王和蜀王之前,攻破洛阳……虎符在我的手里。”
“两位大人看一看率领北府军的将领是谁,”周授指向城北。
郑茅和张胡看向城郭的北方,见到北府军的旗帜在北门飘起,旗上的字并非是“郑”,而是“张”。
张胡身体摇晃,双手扶在瞭望塔的栏杆上,“张雀……你我二人的胞弟,就是圣上对付我们的棋子。”
“所以两位大人,尽可放心族人的安危。”周授说,“依下官的建议,郑公应该去说服蜀王。”
郑茅苦笑,“蜀王对我积怨甚深,不等我见到蜀王,就已死无全尸。”
周授把头转向张胡,“太傅应该去向齐王解释一件事情,齐王或许能够退兵。”
“什么事情?”郑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也看向张胡,“齐王兴兵的缘由。太傅能化解误会?”
“这并不是误会,”周授说,“太傅只要承认,太子是他遣人刺杀,齐王找到了主使,就不会怨恨圣上。”
“太傅!”郑茅大声说,“果然是你。”
张胡面无表情,迟疑了很久,才缓慢地说:“不是我。”
周授只是冷笑。
郑茅逼问:“如果不是太傅心虚,为什么犹豫这么久才回答。”
张胡说:“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谁如此厉害,能嫁祸在我的身上,而这个人,一定就是行刺太子的真凶,也是扰乱大景天下的祸首。”
周授正色说:“太傅的意思是下官不成?”
“不是你,”张胡说,“你在我身边隐忍这么多年,到现在终于发难,证明你对圣上忠心不贰,因此你绝无理由这么做。”
周授说:“太子遇刺是为冰术所害,下官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蜀中的五雷派法术有限,滕步熊号称五雷派宗师,手段尚且十分平庸,可见五雷派根本没有能力以冰术行刺太子。”
“太子是齐王嫡子,”郑茅说,“齐王即便有心进犯洛阳,也绝不会行刺自己已经身为皇储的儿子。”
“楚王平庸,代王懦弱。”张胡摇着头说,“琅琊王、中山王都是远离皇族血统的小王,他们更没有能力,也没有行刺太子的动机。”
“三公中,大司空张雀早已跟太傅离心离德。”周授看向郑茅,“既然不是太傅,看来是郑公了。”
郑茅点头,“我懂了,天下行刺太子的元凶,只有我与太傅二人,既然无法分辨,圣上就将我们二人同时翦灭,总有一个是对的。”
“圣上最初的打算,的确如此,”周授说,“可是,我常常出入于太傅的府中,终于看出了一点端倪,因此郑公的嫌疑可以卸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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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圣上为何不放过我?”郑茅问。
“因为郑贵妃。”周授说,“到了现在,郑公难道还侥幸以为,圣上不知道郑贵妃的真实身份吗?郑公从民间找了一个傀儡女子,冒充郑氏族女,献给圣上,也是不怀好心吧。”
郑茅无话,这件事情实在是无法辩驳,本以为自己安插在圣上身边两个棋子,万无一失,不料一个是蜀王的麾下,另一个早已经被圣上识破。
张胡问周授:“我倒是想知道,国师看到了什么,怀疑到我的身上?”
“还是冰术。”周授说,“太傅一直不齿天下的道家门派,这么多年来,对道家各门各派都极力打压,铲除。可是大景的天下,本就是道家门派在张道陵的收服下,辅佐高祖皇帝获得。太傅的作为,是不是有些欲盖弥彰?”
张胡下颌的胡须轻微地耸动,被周授看在眼里。
“但是有两个门派,太傅从来没有派遣廷尉,也就是我去驱逐过,太傅颁布的《驱道令》,涵括了天下所有二十八星宿门中的二十六个,偏偏就漏了两个门派。”周授说,“一个是飞星派,飞星派对应道家北方星宿斗木獬,是当年轩辕黄帝手下风后传人。这个门派在漠北一百多年,早已经不知下落,听说是已归顺了匈奴,太傅鞭长莫及。还有一个门派,郑公也听说过,这个门派与太子遇刺有很大的牵连。”
郑茅想了想,“太子遗骸运送到洛阳皇宫后,我们分析过,除了五雷派,还有一个门派也善用冰术,既然不是五雷派,那就是北冥派受了元凶的指使。”
“北冥派虽远在代地之北,但也仍在大景的治内。”周授说,“这个门派对应道家北方危月燕,擅长冰术。太傅的《驱道令》并没有提及这个门派,是什么道理?”
张胡知道大势已去,仍旧不甘心地问:“仅仅是因我遗漏了这个门派,就怀疑到我身上?”
“太傅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周授说,“怎么偏偏就遗漏了北冥派,我一直迷惑不解。直到在太傅在安灵台上观测天象,始终看着北方星宿的危月燕,我才明白,原来太傅打压驱散其他门派,独独留了北冥派,是有道理的。”
“不错,我的确打压道家,”张胡说,“为的就是扶持北冥派一派独大,只有北冥派壮大,才有能力辅佐大景。”
“这么说来,太傅是认了。”周授问,“不知道太傅什么时候跟北冥派开始勾结?”
“我就是北冥派的宗主。”张胡叹口气,“可是太子遇刺一事,与北冥派绝无干系。”
“邯郸内城戒备森严,”周授说,“刺客能够出入邯郸城,如入无人之境,一定有位高权重的人暗中调遣,除了太傅和郑公,实在是想不出天下还有谁有这个能力。”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我。”张胡惨笑,“这个陷阱当真是天衣无缝。我折损在这个人的手里,心悦诚服,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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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到现在还矢口否认?”周授紧逼,“安灵台上,太傅把控制宫廷的计划向郑公全盘托出,那个时候,太傅一定是胸有成竹,认为自己的计划无懈可击。”
“事已至此,我无法辩解,”张胡说,“请国师转告圣上,老臣只是对圣上一心炼丹,心有怨望。而老臣的所作所为,确确是为了大景江山的延续着想,并无异志。而在幕后构陷老臣,暗中谋算的那个人,才是有倾覆大景的野心,圣上一定要小心提防,不可懈怠。”
“倾覆大景天下的人,无非是当年的泰殆帝后人,以及泰朝国师篯铿。”周授说,“泰殆帝战败后,退往东海矮国避难,其后人在矮国荒蛮之地苦苦求存。篯铿亦被封印在青城山。哪里有什么可以顾忌的理由。”
“我让国师转告圣上的话就此一句。”张胡问,“圣上打算用什么方法处置我?”
周授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这是圣上炼出的鹿矫仙丹,服用后可以延年益寿,身强体健。现在赐与太傅。”
周授说完,从玉瓶里倒出一颗金丹红丸。
张胡把鹿矫捏在手里,跪了下来,苦笑着说:“这个鹿矫仙丹,都说吞服后可以增加几十年的寿命,可是宫中丹室旁的阳泉湖边,那些毙命的太监,衣衫破裂,双眼赤红,皮肤溃烂,都是燥热而死,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我难道不知道他们是替圣上试药而死吗……”
“太傅劳苦功高,”周授说,“圣上决定在太傅死后,追封太傅德忠公之爵位。”
张胡朝着洛阳方向三拜九叩,将鹿矫吞服。然后走下瞭望塔。
郑茅看着张胡走向北方,朝着张雀麾下的北府军方向走去,两腿瘫软。
周授在郑茅身后说:“郑公不必担忧,圣上还等着郑公去说服蜀王殿下退军。”
郑茅看着西方的蜀军,双手不断地抖动。
蜀军中传来隆隆巨响,周授和郑茅看见,一艘巨大的木船,正缓慢地从蜀军阵中移向龙门关西门之外。
“舳舻。”周授说,“无坚不摧的木甲术。”
蜀军之中的舳舻,停止了前行,发出巨大的木头相互摩擦的声音。
“旱地行舟。”周授兴奋地说,“没想到我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木甲术的最强兵器。”
郑茅却没有周授那般兴奋。这艘行走在陆地上的巨大船只,对于郑茅来说,是一个庞然怪兽,相比之下,东方的齐王军队,亲切到了极点。
在连续剧烈的木头摩擦声中,舳舻左右两舷下方伸出了十几根粗大的龙骨,舳舻旁的蜀军纷纷退开,让出空地。龙骨平伸之后,终端弯曲,垂直朝下,顶到了地面。
木轴的摩擦声,夹杂着齿轮的碰击声,更加剧烈,整个舳舻在龙骨的支撑之下,从地面缓慢升起,一直升到比龙门关城墙还高出两丈的半空。舳舻的船头,距离龙门关城墙只有不到五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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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授激动不已,从瞭望塔上奔下,飞奔向龙门关西门。郑茅也只能跟随。西门城墙上的守军,全部都僵直着身体,眼光看着城墙外这个巨大的陆地大船,一动不动。
郑茅和周授抢步登到西门的城墙上,望向舳舻,隐隐看到舳舻前端,有一个矮子,和一个双头人。郑茅指着舳舻的船头,询问周授:“他们是谁?为什么这么古怪?”
周授看了一会儿,“矮的那个是蜀王殿下。蜀王腿部有寒疾,不能站立,因此坐在轮椅上。”
“旁边的那个双头人又是什么来历?”郑茅问。
“那不是双头人,”周授仔细看了看,“如果没有猜错,站在蜀王身边的就是姑射山的门人任嚣城,世称卧龙的就是他。”
“卧龙有两个脑袋?”
周授又仔细看了很久,“那是任嚣城肩膀上扛着一个瓮瓶,瓮瓶的上方是一个女人的头颅。”
“这种妖孽都出来了,”郑茅说,“这是鬼治将至的预兆吗?”
周授笑了笑,不再理会郑茅,而是朝着舳舻上的蜀王跪拜。然后站起身,对着任嚣城行了道家礼法。对面舳舻上的蜀王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倒是任嚣城用道家礼仪回礼。
舳舻之上,蜀王冷冷地问任嚣城:“郑茅我是认识的,可是廷尉周授为什么向你行了道家礼节?”
任嚣城回答:“周授是诡道的传人,秉承的是韩信一派的路数。诡道虽然门派古老,但是地位和辈分与四大仙山不可相比。无论在什么地方,诡道的传人看见了我,都会以下辈的身份唱诺。”
舳舻兵临龙门关西门,不仅是西门城墙上的守军都看见了,关内的守军也纷纷仰头观看。甚至东方的齐军也**起来。
任嚣城对着肩头上的小甑说:“虽然你身世不幸,但是我们有这等威风,也不枉此生了。”
小甑轻声说:“我宁愿你尽快达到你的目标,统一天下的道家门派,然后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平安地过完我的下半辈子。”
“我还要在皇宫内找到金莲子,替你弥补肉身,”任嚣城意气风发地说,“然后我们成亲,儿孙满堂。”
“真希望有这么一天。”小甑说,“这样的日子,只过一天,我就心满意足了。”
“大司马郑茅已经走出城门了。”蜀王冷静地对任嚣城说。
任嚣城回答:“我看见了。”然后用手摇动身前的木矩。舳舻的前端伸出了一个长长的长梯,长梯伸到地面,刚好在郑茅的脚下。郑茅踌躇片刻,看了看身后城墙上的周授,然后抬脚走上了木梯。
郑茅步伐缓慢,身体在木梯上摇晃着走到舳舻船首,在蜀王面前五步跪下来,向蜀王参拜。
蜀王对郑茅说:“大司马,近来可好?”
“不太好,”郑茅沮丧地说,“我现在手上没有一兵一卒,空有一个大司马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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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多少年没见过了?”蜀王又问。
“很多年了。”郑茅谨慎地回答,“那时候我还是一名中郎。”
“圣上遣你来,是说服寡王退回益州?”
“原来殿下已有这个想法了。”郑茅说,“真是万幸。”
“你倒是会说话,”蜀王不苟言笑,“圣上英明,知道寡王率军前来,是为了清除圣上身边的奸臣罔逆,就把你送到了寡王的面前。可是太傅张胡在哪里?”
郑茅连忙回答:“就在适才,太傅已经被圣上赐死。”
蜀王与任嚣城相互看了一眼,蜀王说:“圣上英明,知道寡王前来的目的。看来寡王是如果不退兵,就是形同造反了?”
“殿下若是退兵,圣上一定感念殿下。”郑茅知道蜀王在戏弄自己,多年来,郑茅对蜀王一再打压,几次进言要削夺蜀王的卫军,两人的积怨甚深。
“可是寡王退军后,”果然蜀王话锋一转,“齐王就要攻破龙门关,直入洛阳,到时候大司马又要传书让寡王进军勤王了。”
郑茅顿时语塞。
蜀王哼了一声,看着洛阳方向。
“还有一事,”任嚣城对郑茅说,“太子姬缶已薨,大景天下已有乱象,为了稳定时局,应该早日确立皇储。”
“现在血缘最近的皇族子弟,蜀王世子姬康十九岁,最为合适。”郑茅连忙说。
蜀王似乎没有听见郑茅的巴结。任嚣城说:“那么烦请大司马在圣上面前,将这句话再说一遍。”
郑茅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知道自己的性命,能熬过今日。于是拱手告辞,转身走下舳舻,回到龙门关。
蜀王看着郑茅走入西门,问任嚣城:“圣上会答应吗?”
“属下不知道。”任嚣城回答。
“圣上会答应的。”小甑对蜀王说。
“答应了,”蜀王问,“寡王又该如何?”
“殿下就坐实了刺杀太子姬缶的罪名,”小甑回答,“不得不与齐王在龙门关一决高下。然后北府军从龙门关内斩断蜀军后路,蜀军首尾不顾,很难全身而退。”
蜀王点头,“小甑说得对。”
“可是这是圣上一厢情愿的计划,”小甑又说,“圣上的计划里,蜀军没有舳舻。”
“那寡王该如何决策?”
“蜀军驻守在龙门关外,”小甑说,“不出十日,洛阳宫中必乱无疑。”
蜀王面无表情,用手摸了摸胡须。
这是蜀王内心喜悦时的动作。
洛阳皇宫的丹室里,圣上似睡似醒,龙虎天师张魁正在替圣上把脉。张魁微闭双目,脸色严峻,手指轻轻地抖动。郑贵妃把圣上的左臂放回,又抱了右臂到自己的膝盖上,张魁把手指按在圣上的寸口。
郑贵妃轻声问张魁:“圣上的身体……”
张魁收回手指,“滕步熊与圣上炼的鹿矫,药引凶猛,鹿茸、何首乌与丹砂的用量,超过了正常数倍。即便是修道术士,也难以抵挡药力。普通人服后,一时三刻必死无疑。圣上被滕步熊暗算,能撑到现在已经是难得,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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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魁当然不敢说出大逆不道的断言,但是丹室里的所有人都明白张魁的意思。
支益生、曹猛、郦怀,还有十几个道家宗主,都匍匐在地上。蜀王和齐王陈兵龙门关两侧已经七日,可是现在圣上却在丹室议事的时候,突然昏厥。
洛阳城表面上威严,震慑四方,可是外强中干,圣上已经行将就木,龙门关外的二王,既不退兵,也不入洛阳觐见,可见他们都在等待圣上驾崩,宫中无主之后,再入洛阳,就免去了谋逆的罪名。
圣上的眼睛睁开了,口中嗬嗬两声,郑贵妃和曹猛立即将圣上扶起。圣上将身体倚靠在曹猛的肩膀上,勉力说:“太傅呢?”
“大司空张雀已经将太傅张胡的遗体,送回了洛阳,”支益生说道,“明日下葬。”
“老师在邙山的墓穴修砌得如何?”圣上问。
“安灵台已经一切安排妥当,”支益生回答,“以公爵礼厚葬。”
“加陪葬九器。”圣上声音轻微,歇了一会儿,又说,“坟砌高四丈,以王公礼。”
“圣上仁慈。”支益生说道。
“大司马还在外面等候?”圣上又问。
“大司马郑茅在丹室外候罪。”支益生说,“跪了五日了。”
“别让他进来了,”圣上说,“他是来给蜀王世子姬康立皇储说情的,朕不想听。”
“那怎么处置大司马?”支益生问。
“既然他揽了立储的活儿,”圣上咳嗽起来,郑贵妃轻抚圣上的胸口,圣上吐了一口浓痰,曹猛用丝帕接住,圣上继续说,“让他去找两个皇子吧。找不到,就别回来了。”
“可是当下,蜀王与齐王陈兵龙门关,都有以世子为储的图谋,”支益生说,“该如何应对?”
“各位觉得呢?”圣上问。
支益生看了看丹室里的各个道家宗师,这些人虽然都是天下道家各门派首领,对天下纵横大事,却一无所知,哪里拿得出主张?
曹猛和支益生对视一眼,支益生鼓起勇气,跪下来,垂头对圣上说:“如今之计,莫如招蜀王世子姬康入宫,立为储嗣。命大司空张雀打开龙门关西门,率军退出龙门关,退守洛阳。蜀军占据龙门关地势,逼退齐王。”
“那岂不是顺了蜀王的心意?”张魁看着支益生。
“朕还有多长时间?”圣上抬头看向张魁。
张魁不敢回答。
“不用避讳。”圣上追问。
“如果圣上保重龙体,不再吞服炼出的鹿矫,”张魁谨慎回答,“……一年。”
“一年……”圣上苦笑起来,“如果再给朕三年就足够了。可惜天不与寿。”
众人都伏地不敢起身,也不敢回答。
圣上长叹一声,对支益生说:“这事交你去办。”
支益生犹豫地问,“圣上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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