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行-二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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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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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白梨花面,三春柳腰身,在杀人不眨眼的活阎君面前镇静如死。她并没半点颤抖,就连一双长睫也同样顺从地覆盖住轻闭的眼帘,根根分明有如墨画。

“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哪养得出这么一身羊脂玉似的好肌肤……”

鸨儿还待唠叨,龙寨主把手一挥:“名册且不忙报。今日与众家兄弟划拳喝酒,某家输了这一局,罚酒还没完哩,都是被你们来给搅了。退过一边,待我罚过这半坛再说。”

他提起地上的酒瓮,咕嘟嘟仰面酣饮,霎时间好似鲸吞虹吸,小半坛烧刀子一口气喝了个磬尽。龙寨主掷去空坛,座旁十来个汉子哄笑起来。

“哥哥好海量!可惜今日赌运不佳,哈哈,哈哈!”

龙寨主横过衣袖抹抹嘴,一张黧黑脸膛并无半点醉色,他仍是精神奕奕,随口接道:“谁说的?不信今日翻不了身——老六,老八,敢不敢与我再划一局?哪个输了,还是一坛的罚约。”

众汉子大声附和,纷纷围拢过来,但闻满厅里吆五喝六,声浪震天,不一时分出胜负。龙寨主哈哈长笑:“老六,你还有什么说的?喝!”

“这回当家哥哥可转运了。六哥,快喝吧!哈哈!”

众人起哄,立逼着那个精干瘦削的六哥当场兑现赌约,他身量矮小,一大坛烧刀子下肚后,顿时腹涨如鼓,满脸红得发了紫。

“当家的今日果然……果然转运了……不服不……不行……”他苦笑着勉强说了两句,再也忍耐不得,捧着肚子踉跄跑过一旁,哇哇大吐起来。

众人取笑:“瞧这点出息!”

“不……不能跟当家哥哥比,肚子又不是皮鼓,这醉不死人也要胀……胀死人的!”那六哥边吐边叫苦。

“六哥外号人称‘江里飞’,水里的营生,怎的肚量如此不济?敢是平日喝多了水把肚子涨得饱了,没地方装酒了不成?”

众家兄弟插科打诨,彼此打趣。龙寨主似是十分畅快,朗声大笑,满堂沸反盈天,数他嗓门最大。鸨儿拉着连理缩在一边,进也不是,退也不好,正自犹豫。

——“你说的河道总督,就是年前正法的那个姚瑞康么?”大笑声中,他突然发问,猝不及防,“这女娘是他女儿,怎的却不姓姚?”

连理跪在堂下,浑身一震。她睁开眼睛,于满厅冲冲酒气中,遇上龙寨主的目光。

塞北农家自造的烧刀子,纯用高粱与包谷酿成,据传要用八斤粮食方可造一斤酒,更不添加他物。浙江女儿红讲的是年份,于生女之日酿下美酒,要待女儿出嫁那天才启封款客,十几二十载的窖藏,入口芳冽不烈,醇厚回甘如女儿脂香。讲究的在生米中加添熟糯米饭,造出来,它更甜,更悠长。富贵人家或山林隐士,加入菊蕊、莲花、梅瓣……则成酿后酒味中更带花香,清雅无比。但烧刀子不讲这些,喝它的人也从来不在乎,只待粮食化尽,当年的土酿当年便可开坛痛饮,酒味烈而不纯,落肚便即上头。曾有传说关外雪天里有黑熊闯入农家地窖偷喝此酒,庞然大物竟被生生醉死,不劳猎户动手。而喜欢烧刀子的人,要的便是那烈辣的劲头,如一柄利刃顺咽喉直搠下去,再化作千万把小刀子从每个毛孔激射而出——一副肠胃连同全身都被刺痛,愈痛愈是精神勃发。

连理没有想到弥漫在堂中的酒气也可以刺人。当她睁眼的一刹那,眼珠仿佛被割了一下。

几乎不受控制地,双行泪水登时流下。然而她不去抹拭,连眼睛也不眨。淡白的鹅蛋脸上只是冷——由玉化为冰,她冷得整个人变成半透明,像个残留在世上的鬼魂。龙铁澍双目炯炯,盯住座前跪着的纤弱女子。他有一双“虎眼”,单睑的长方形大眼睛,精光闪烁,眼尾向鬓角斜插,衬在那张国字脸上使得他看去确乎像一头吊睛猛虎。

这女子仿佛魂不守舍。

连理直挺挺地跪着,鸨儿赔笑的低语像一些蚊蚋,嗡嗡飞绕绕不到她身上。

“……回大王爷爷,就……就是那河道总督姚大人的女儿……连理是到营中后小妇人替她取的花名,图、图个吉利的意思……她老子听说是什么奉旨治理黄河,克扣朝廷赈灾银子中饱……中饱私囊的,朝廷震怒,年前已此被抄了家、砍了头啦,府里成丁的男子杀得一个不剩,单撇下这个女儿发到饮马营……”

“甚么?这小娘们就是姚瑞康那老狗官的女儿?”先前拍案的那黑壮汉子大踏步上前,伸脚把鸨儿踹过一边,歪着头将连理打量片刻,破口大骂,“若真如此,也算是老天开眼了!报应,报应呵!小婊子,你那狗官老爹只顾自己贪赃发财,不管百姓死活,这些年督治黄河,强拉民夫,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呸!杀千刀的老狗,都是他一手造的孽,克扣救灾银子,胡乱弄些沙土草根填河堤,拿蚬子壳充石头子——这是你那狗爹爹干的好事不是!好哇,前年黄河发大水,两岸冲走了多少人家,那河道里全都是尸骨,百姓卖儿卖女逃荒……你这千金小姐敢是在官衙里享福!哈哈,老贼的狗头到底也被皇帝老儿砍掉了,活该!狗官的女儿成了婊子,千人骑,万人跨,报应啊!痛快!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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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理木然跪着,任那汉子的唾沫飞溅到她脸上,他骂够了,一把揪住女人的衣襟将她拖到寨主脚下,神情激奋:“哥哥,这狗官的孽种还留她做甚!她爹造下那么大的孽,一刀砍了太便宜了老贼,咱把小婊子千刀万剐,替死在河道上的冤魂报仇!”

他摸出一柄牛耳尖刀,对准女人的胸口便要刺下,谁知却被一条手臂横来拦下。黑汉子圆瞪双目,叫道:“哥哥,莫非你要护着小婊子!你……你见这娘们生得俊,就忘了义气了么!”

旁观众人纷纷发喊,阻住这口无遮拦的黑汉:“老九,莫乱说话!当家哥哥座下,没大没小!”

“我有什么说不得?他见色忘义,不是好汉的行径……”

老九被众人拉到一旁去了,兀自乱叫乱嚷。龙寨主却似充耳不闻,顾自走下座来。

连理俯伏在地,见到一双灰扑扑的牛皮靴子,在她鼻尖之前,不过三寸的距离。头顶上方,仿佛遥不可及地,那男人的嗓音无表情地传送下来。

像是阎罗殿上罪魂听到的宣判。

连理闭了闭眼睛——啊,多希望那就是阎罗王的判决。

“你真的是姚瑞康的女儿么?你的本名叫什么?”龙铁澍冷冷地问。

地上的女人点头,趴着,只看得到那蓬乱得不成样子的发髻微微一动。龙铁澍低头瞧着她,淡绿、单薄的人影,在青石砖地上模糊了轮廓,她像是一株还没来得及成长便被风干了的植物,连根拔起,碾为齑粉,这样卑贱的存在——几乎连存在都快要被取消了。在那身躯尽头,一团乱发是仅剩的黑色枯萎的花。

“你爹罪有应得,已被皇帝老儿斩首。”他又说,“——就算你爹不死,迟则明年,龙某掌中剑也一样要取他项上人头。”

女人忽然仰脸,一双眸子是淡褐色的,像琉璃制的假眼珠。如果眼睛也会失血,就是那颜色。她沿着高不可攀的距离望上龙铁澍的脸。

“我是姚瑞康的女儿,我爹、娘、三个哥哥都已经死了。”她平静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悲痛,甚至有一丝欣慰,“龙寨主,请用你的剑杀了我吧。我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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