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立青鸾,金泥冷越罗,胭脂拂紫绵。
那是洛阳城里深闺生涯,千金院落,门掩梨花,重重又重重。
清净女儿家,似水明澈,如此珍重。在严父慈母训诫下,闺门严谨,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就连到自家花园偶游,等闲七八个丫鬟奶娘紧紧跟随,春昼不许片刻闲眠。河道总督大人的小姐,真真是如金之贵,如玉之尊。每日晨起,贴身使女侍侯着梳洗整齐,脂红粉白地严妆着,先去上房给父母请安毕,归了绣房无非描鸾刺凤、观书读史,便是终日消遣。从脱胎填白细瓷盏里抿着木犀茶,那清冷淡薄的香里她也未尝不暗怨寂寥,也曾背地思想,几时得能像丽娘小姐那般,便是梦里与那虚无缥缈的人儿缱绻片时,也是好的……
女诫闺训不能抹煞十八九岁姑娘家天生一段幽情。阿奴青春已大,如何独守空闱?然而她仍是端重贞淑,老爹爹掌上一颗明净宝珠。姚大人的独女,黄河两岸,再寻不出一位小姐,似她这般矜贵。
细黄。十九年前爹娘给取的这小字,当时爹爹青衫初换,人过中年,才得功名未久,还是南海一名小小县令。料不到自从娇女降世,青云路步步高升,不到十年工夫,爹爹已因政绩卓著坐上河道总督的位子。三位兄长都说,细黄是姚家的福星。九岁那年举家离了蛮烟瘴雨之地,洛阳古都,中原繁华,说不尽那花月春风,车如流水马如龙。
阿囡的名字取的巧。爹娘都说,洛阳牡丹甲天下,自古姚黄占鳌头,任他铁骨峥嵘魏紫侧媚,终让这花王一段风流。她便是洛阳城里千叶花,名与姓互彰互显,托出御衣黄,这等雍容大气的美称。
我看小妹日后尚有大福,御衣黄,说不定将来身入凤帏,咱家竟出了位娘娘。啧啧,父亲莫当我说笑话,看来姚家的大富贵竟要应在小妹身上——
那年大哥三十二岁,在江南做官,过年回家团聚,家宴上酒酣耳热,脱口而出。她把袖子掩了脸别过头去,大哥还要取笑,不顾嫂子的嗔阻,她生起气来,一直到十五灯节,没跟这个为兄不尊的哥哥说上一句话。说也奇怪,一向治家严谨的母亲与不苟言笑的父亲那日竟也对大哥的胡言不加责怪,二老呵呵微笑,一家人只瞧着她,瞧得小姐羞红了脸,金盘玉脍,不暇沾唇……
也说不定爹娘当真存了这个心思,不然为何年近双十,还不曾为她择配问字?细黄但觉满腔的委屈,满腹的忧思,她并不想远别家乡父母,入那难见天日的深宫里去。
只盼爹娘能替她拣中一个知书识礼温良潇洒的夫君,最好不出洛阳城,还能时时返依二老膝下。凤配鸾俦,青春不致虚度,也就罢了。细黄是婉娈顺从的女儿,丫鬟小蕙偷偷给她淘弄来的那牡丹亭艳曲本子,藏在枕头底下,平日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曲中的杜小姐,恰如她一般富丽,也一般孤寂。细黄在花园里闷游。她家的花园并没有一棵可让她生死忘情的梅树。不在梅边在柳边,倘若有个书生,他铁骨似梅,丰姿如柳……
她马上责怪自己的意马心猿。姚大人的府邸内,众所周知遍种的是千叶芳容,洛阳姚黄。一到谷雨时节,轻阴慢笼的养花天气,前前后后盛放的都是那繁缛、丰满、富贵的明黄花朵,碗口大,盆口大。半透明的瓣与蕊,似乎太阳一出,就能化成一汪嫩油油的鹅脂。细黄用团扇笼过花来,俯身嗅闻。人说这花是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牡丹丛中没有一座牡丹亭给她做梦。还来不及做梦。
梦还来不及做,就化了。如同那满府满园的富贵花,姚家的富贵,见不得太阳。
一切绮罗幽恨,霎时间冰消雪化。
一道圣旨,千里传边。她那在辽海边陲镇守的二哥、江南为官的大哥,还有尚自在家攻书准备今年入秋闱的三哥,姚府所有成丁男子,连同年近花甲的老爹爹,剥了蟒带,摘了乌纱,打入囚车解往京师,旨意上说,今查河道总督姚瑞康罔负圣恩,强征民夫草菅人命,私扣朝廷赈治黄河水灾款项,结党营私,舞弊弄权,种种罪行罄竹难书,更因犯官姚某贪图一己私利怠工渎职,以致河口堤决,酿成大祸,两岸百姓死伤无数,着即抄家籍没,犯官一切家产充入官中,十五岁以上男子处斩,家眷尽数连坐,年长者为奴官卖,年少者充入教坊为伎……
自古盛衰皆无常。那满园的姚黄牡丹,如今,尽属谁姓呢?细黄没有余暇想到这个。听说二嫂在旨到日便悬梁自尽,三哥那未过门的亲家、衡阳刘太守也受连累丢了官,一家带着女儿忙不迭地退亲为民去了,而五十岁的老母亲,在狱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不等她身子冷透,便把人拖出去,一卷芦席是唯一的装裹,她扑在狱门上哭喊,看不见母亲将被丢弃在哪座乱葬岗。
好歹,母亲还有她送终,即使是在狱中,生前没一口汤水,死后没一陌纸钱。阿囡,你不能死,你得活着……活着,替你爹和哥哥们赎点罪……你爹爹造了大孽,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阿囡你好歹……好歹替他赎点罪,娘求你了……阿囡你这一世都是你爹害了啊……可娘求你……求你了……
临死前母亲握着她的手,眼睛早已瞎了,半点泪也流不出来。直到断气,枯干的手像鹰爪死死扣在肉里,指甲下渗出血丝。算算日子,那一天正是老爹爹和三个哥哥,在遥远的京师,法场上,午时三刻,追魂炮响,父兄在万人唾骂声中,人头落地……
细黄抱着狱门上的木栏,哭不出声。好歹,娘还有她送终……而爹呢?花甲的老爹爹和三位兄长,当刽子手的大刀扬起再落下,有谁为他们收尸,有谁,为他们掉一滴眼泪?
她不知道圣旨上所列的那罄竹难书的罪孽,那个害死千万人的、食民膏吸民髓的面目狰狞的姚瑞康,深闺中的她从未目睹。老爹爹始终这样慈爱,他待她如掌上珠,她是他绕膝承欢的娇女……啊,他们说他是罪大恶极的坏人,就连母亲也说他死后要下阿鼻地狱,可是在女儿心中,他只是她的爹爹。在四十岁上才生下她,心尖儿上一块肉。他年纪大了,有点风寒喘咳,平日听到他咳嗽,她的心里都要揪成一把……
老爹爹被他们杀了。斩首示众,血淋淋,活生生,他洋溢宠溺表情的面目变成一颗滚落在断头台被人踢上几脚的首级。
此后的梦里,一直是那遍地腥红,缓缓地,缓缓地流溢……老父和哥哥们的颈血,像汪洋大海,滚烫地涨起来,四顾茫茫,将她撂在中央。
这就是阿鼻地狱里的刑罚么?娘说,她不能死,她要活着,替爹和哥哥们赎罪。但她总是疑心,那一日是否已随娘一同去了。她是个活死人,父兄的鲜血便是地狱里铜汁铁水,将她销骨熔筋,炼化成灰。
腥红的海。血的气味,自断颈中喷薄而出,将天地幻成同色。梦里她仿佛跪在断头台下,人群欢呼如怒涛漫涌,在那一刹哗地爆发出来,而父兄的血喷了她一头一脸,满目,那样的红……
那样的红。
“连理,连理!快醒醒,这死妮子,什么时辰了,还只是睡!”
睁眼,触目一片鲜红,灼灼逼到眼前。她浑身一颤。是梦里的血海漫到梦外么?本能地缩身相避。
鸨儿捏着胭脂绵纸,伸手入被,将她从炕上拎起,摸到那瘦棱棱的脊背上滚热温度,心里也是一惊。这丫头前日发起热来,本以为灌碗姜汤捂捂汗就好了,谁知病来汹汹,这等沉重。莫非此番竟要不好?口里却兀自嘟囔:“死娼妇,早不病,晚不病,偏赶这节骨眼上闹什么瘟!告诉你罢,你病也没用,你当这儿还是营里哪?由得你撒娇撒痴!咱们现在在什么地界儿,你不想活也别连累我。今儿有贵客,听说是什么寨里新来的军师爷爷,是个读书人,大王爷也礼待三分呢,说话就到了,你麻利点快给我起来梳洗梳洗准备见人——怎么?还不动窝?我告诉你,得罪了这位爷,你跟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你就是死也给我挨过今儿,否则瞧九爷不活剥了你的皮!”
鸨儿一行数落,病人懵懵懂懂早被揪下炕来,不容穿上衣裳,只着单衣便按在凳上,鸨儿亲自替她洗了脸,把一窠乱草般的头发抿上刨花水,匆匆挽个抛家髻歪在一边。
“快点,快点,自己快打扮好了,我还忙着呢,没那么多工夫服侍你!”鸨儿催促着她也催着自己,急得团团直转,“瞧瞧,这都上灯了,贵客说话就到!我得出去张罗去了,你给我放精神点儿,待会儿见人要还是这个病猫样,看我不告诉九爷收拾你这死娼妇!喏,这是胭脂,把嘴唇搽红点儿!听见没有!”
那片血红又招展到眼前,鸨儿把胭脂摔到她脸上,转身自顾出去了。连理闭上眼睛,觉得像有灼热的火炭烙着面颊,身子却浸在冰窟窿里一般。鸨儿怕脂粉污了衣裙,在妆扮好之前从不让她们穿外面衣裳。
这会儿已是深秋十月。连理听到自己的牙关格格打着战,双手僵死如木,费了好几次劲方挪过镜奁,取出宫粉往脸上扑去。进寨已经半年多了。
母亲死后,她被发配到塞北饮马营为官妓。这饮马营内皆是长年驻扎在塞外边陲戍守关防以御蛮族与流寇骚扰的士兵,军中不得携带家眷,为安众军士之心使之不惮劳苦、为国效力,皇恩特准营中设教坊,官妓二十四人,都是籍没的各犯官亲眷。鸨儿倒是个真的鸨儿,据她自己说,在奉召入营之前她本是幽州城艳春阁的东主,开着好大的风月买卖,只因踊跃报国,抛家舍业地关张了艳春阁到营里来替军爷们监管这些女人,这番说话断然是胡扯。有个原先家在幽州的兵士说,艳春阁东主绝非这婆子,看她那点不见世面的行事言谈,谅来最多不过曾掌管过什么三等窑子、几个上不了台面的野鸡罢了。
在饮马营中,不管曾经是千金小姐一品夫人,她们都被迫学习丝竹弹唱、强颜卖笑,诸般的娼家献媚手段。昔日吴王苑内花,沦为章台墙外柳,任人攀折,随人践踏。官卖的伎人连此身都不属自己,当那些军士拿着他们的微薄饷银前来寻欢,所得均为鸨儿索去,偶尔有可怜她们的客人悄悄匀出几个大子儿塞在枕下,在这苦寒之地、军营之中,却有了钱也无处使去。官妓对银子并不看重。有银子又怎样?就算攒下金山银山,这罪孽深重的身子也赎不了,赎不了的……
此生早已铁板钉钉,翻不得身,看得见越来越暗淡无光的、黑洞洞的前景,像张大口,在前头等着。辗转在那些粗野兵士的铁甲与髭须下,女人痛苦扭曲着的身躯如同边关铁蹄下的土地,丰美的呻吟,能激发起一切兽性。
她们都已经认命。却不料这辈子的磨折到了这里,竟然还不是头。
一年后的春天,刚过完年不久,饮马营遭到翠霁山六合寨匪人的袭击,全营覆没。
六合寨雄霸塞北已有十多载,寨中人强马壮,上下一心,为首者个个都是搏狮裂虎的魔君。又占了地利之便,这山寨犹如铁桶相似,多年来一向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曾派兵攻打过几次,每次都以官军大败、铩羽而归告终,不仅动不了它分毫,反被捉去了不少军士,大损天朝声威。好在六合寨的贼人们眼下似乎还颇满足于独踞塞北一隅的局面,除了在北方打劫行商、杀了几个官员,并不曾有造反作乱的迹象,因此朝廷便也暂时与之僵持,求得个平安无事罢了。在当地设立饮马营说是阻止异族犯边,其实关外无甚进犯的蛮族,真正原因大半倒是为了就近在这六合寨附近安插下防线,随时监视那批匪徒的动静,万一有何异动,好会合当地府治,马上扑灭。
谁知兵马未动,匪人竟出其不意,抢先把官军“扑灭”。朝廷在此安置饮马营是何用意,六合寨的贼人难道瞧不出来。卧榻之侧怎容得如此危险的对头存在,早已将之视为眼中钉。众匪着实消停了几个月,其实躲在寨内,秣马砺兵,待一切准备妥当,于星夜奇兵突掩。这一下变生肘腋,饮马营一营精兵竟一鼓遭擒,杀的杀降的降,侥幸剩得几个残兵,也全部收编六合寨龙当家的麾下了。
那批营妓不消说,自然和马匹、粮草、兵器一样,作为这场大胜仗的战利物,一并归为寨有。
虽说是大秤分金小秤分银,酒肉一起吃,于情于理,好东西自该还由大当家的先挑。龙寨主今年三十七岁,妻子于五年前病逝,遗下二子寨中抚养,这几年唯与弟兄们操兵练马、计议买卖处置寨务,身边并无女人侍侯起居。这些婊子当然不能与大当家的匹配,不过拣出色的一两个献与寨主,作妾为婢,也是众兄弟一点诚心。
但龙寨主对二十四名美娇娘全无兴趣,任由弟兄们苦劝多时,拗不过他,只好罢了。二当家、五当家、十四当家、二十六当家各挑了一名女子,其余仍交由鸨儿,在寨中辟了一间妓馆与她们居住。二当家手舞足蹈,洋洋得意,说道六合寨如今越来越像一座真正的城池了,连兄弟们寻花问柳都有了去处。待他日整顿兵马,一举打上京去,夺了鸟皇帝的位,那时节大哥身披龙袍,大家也都捞个大将军什么的当当……
没人当真被二当家所描绘的灿烂前景陶醉,至少“牡丹院”的姑娘们不会——那日鸨儿恭请寨主爷爷为城里新立的这妓馆品题,龙铁澍憋了半天憋出个“金刀阁”,惹得兄弟们哈哈大笑,都说找姑娘寻乐,那被窝里的耍子又不是扛刀枪打仗,哥哥这名字可取得差了。寨主偏又有理,说色乃刮骨钢刀,这名儿不是正好么?终熬不过兄弟们一番起哄,随口说了个牡丹院,南街上一座小楼,就此成为这二十名女子安身立命的所在。
临街的窗,外头看到三三两两燃起昏黄灯火。塞北深秋天黑得早,才过了午没多久,早又到薄暮时分。远远见城墙边上,那一带平林漠漠,寒烟一片伤心碧。土匪城里的烟花地也未能免俗,入了夜,小楼门首倒也点起两盏硕大的红灯笼,不知从哪里抢来的,也不是纱罗绢制,粗劣、薄脆的红纸,有一盏已破了,烂纸在朔风里沙啦啦扇动着,朦胧红晕中漏泄两点暗黄的火光,如同睒睒鬼眼。
红黄相裹的光色照到楼上,就着那点亮,连理对镜往脸上拍着宫粉,木然而迅速地,一下,一下。鸨儿要她把脸搽白,嘴唇点红,掩住病容。粗糙的白粉末一层层拍上去,像刷墙的灰,封住一座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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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粉实在太劣,一行拍着,一行便簌簌往下落,她那没有表情的容颜,仿佛坠落凝结成霜的泪花。末了一横心,从面盆里沾了点水,在手心把粉腻成白汪汪的一团浆糊,满把向脸上抹去。这动作让她想起十岁那年母亲过寿,家里养的班子堂会,她瞒了奶妈偷偷跑到台后看他们扮戏,那些伶人也是这般的白油彩一层一层往脸上抹,又腻又滞,再是清秀的人,终究也面目全非……她看到一个小花旦,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刚被教习打了正在哭泣,胳膊上全是一块青一块紫的伤痕。开场锣一响,那小姑娘立刻伶伶俐俐地扭到台上去,放出一张再明媚不过的笑脸,拍着手儿,戏弄得那小生团团转,看她烂漫欢喜得仿佛世上没有比她更开心的人……那时她很是疑惑,不知道小花旦的哭与笑,那一张才是她真正的脸。后来混到后台的小姐被发现,阖府大乱,爹娘罚她抄写列女传十遍,还罚了跪……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
后来,小姐再也没有犯过这样的错。在爹娘的严厉训诫下她已经明白戏子是下九流,卑贱的人,她不能与他们接近,那将会使她的高贵身份蒙上耻辱。后来,小姐谨守闺训,德容言工地长大了,长成洛阳城里一朵仙葩。后来……
连理咳嗽起来。刨花水的刺鼻气味与糊在面上的水粉令她窒息,肺腑里分明地抽搐着,却吸不进半点空气。龙寨主说官员在外荼毒百姓,深闺女眷并不知情,大丈夫当恩怨分明,不可滥杀无辜。他不准部下加害这些女人。连理因此得了性命,但自从归了牡丹院,众位好汉却也没少来找茬。六合寨中大半是北方豪杰,其中或有亲属、或是本人曾受河工之祸的不在少数,还颇有一些人的亲朋丧生在那次决堤水灾中。众人仇恨河道总督,虽不敢违背寨主命令开杀戒,但狗官的女儿如今落在寨里,岂能容她太平过活。三日两头,前来作践的络绎不绝。
尤其是那个黑大汉九爷。据说他便是河口人氏,老母不肯随子落草为寇,仍随他哥嫂住在老家。那次决堤,九爷的兄、嫂、母亲、侄儿一家尽数葬身鱼腹,他恨透了姚瑞康,平日常来院里,只找连理姑娘过夜,张口闭口“老狗的婊子女儿”“操不死的贼**妇”,打、骂、枕席间百般欺躏。前日下了一场薄雪,九爷宿在她房中,云雨后“忽发奇想”,说你们富贵人家小姐不是讲究雪水烹茶么,今日爷也要尝尝,命她出去扫松枝儿上的雪回来煎茶。可怜那不过是今年头一场雪,只略有些雪意罢了,纸薄的一层,不等天晴早化了满街泥泞,哪里去寻新雪来献。九爷又不准披大衣裳,满院都看见连理姑娘单穿着贴身小衣,拿个盏子在院里哆嗦着寻松枝上的雪,赤脚踏在泥水里冻得通红,整整一夜。到天明,自是徒劳无功,又挨了一顿打,就此发起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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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里映着楼下灯笼的红光,远处两三点黄火簪在镜中人影的鬓边,滟滟分明,倒有一种神秘的美艳之感。人的脸却是模糊不清的,一张粉白面具看上去假得很,如魅,如新死的尸。连理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昌谷诗集,那一首苏小小墓,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幽冥的暗火,飘渺的美人,正似此情此景。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她听到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念出声来,先把自己吓到。
胭脂绵纸掉在桌上。她像受惊的兔子,左右惶惶一顾,然后才拾起重新向唇间抿去。油腻而苦涩的劣质胭脂,染红了嘴,渗入舌尖,辛辣酸楚。她微耸着肩,缩着脖子,是时刻准备抵御拳脚的人的卑贱姿势。一下,两下,十分认真而用力地抿着,仿佛这张薄薄红纸就是性命所系。
镜中人平板的白面具上渐呈现出一点突兀的鲜红,还是假。传说死得不甘的尸首会口鼻溢血,大概就是这样子。
小姐,小姐!快别用那胭脂了,瞧瞧这个,是腻兰阁新制的上等货,三少爷才刚替您买回来的。少爷说啦,叫您以后别再用那些市卖的胭脂,颜色又薄又不正。那批买办奴才们就知道应付了事,哪里会用心给您弄好东西来!以后您就用这腻兰阁的脂粉——听说连宫里内用的都是他家货呢,看,这玫瑰胭脂,多鲜和!正配您用。小姐,您试试……啧啧,小姐搽上这胭脂,慢说整个洛阳城,怕是连月里嫦娥也比不过了……
黄莺儿似的清脆口齿,带笑在耳边叽叽呱呱,那是谁?是谁?……久远以前,阴司里一个鬼魂的声音。
丫鬟小蕙在抄家后就没见着。听说她被配与一个狱卒为妻,婚后不到一个月就被那粗汉折磨死了。究竟是不是这样,她也不很清楚。都是些破碎流言,大难临头,风里言,风里语,飘零来去,各人耳朵里都听不到故人的真正下场……
谁也不能知道谁的下场了。
两行泪水忽然就滑落下来,在那张光整的面具上冲出两条沟壑,滑稽而荒谬,仿佛青春年少的容颜凭空生出皱纹。
倘若一道皱纹代表一年的沧桑,她不知道此时自己将会是什么样子。短短二载,好象经历了旁人一辈子的痛楚。
幽兰露,如啼眼。连理用草纸轻轻印去了面上湿痕,把妆补好,鸨儿却已闯了进来。
“可了不得了……军师爷爷,那位文爷已经到了!你……你这死娼妇!你手折了是怎么着,这大半天工夫衣裳还没换好!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鸨儿跳脚埋怨,咒骂着替她穿好了衣服,推推搡搡,赶下楼去。
牡丹院。
红灯照着金漆牌匾,虽有些俗艳,倒也喜气洋洋。匾上现出斗大的三个字,毫无间架章法,院字还写错了一笔,但笔酣墨饱,个个精神抖擞。看得出题匾之人于文墨一窍不通,腕力却十分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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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旭安抬头瞧瞧那块匾,笑了笑。红灯影里一层薄水般的涟漪在这个三十岁男子清癯的脸上**漾开去。文旭安是辽东人氏,自幼生长在黑龙江畔的小村落里,二十岁以后,中了秀才,方才出来。可这话说出去却谁也不信,就连龙寨主那张刚强的脸上也满是惊讶之色,直说不像,不像,看你先生这么个文弱身段,这一口轻言细语的官话,又是这一肚子史书文章,怎么都该是个江南秀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