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寨主此刻就在身边。
“文先生,这匾上的字是在下写的,哈哈!兄弟们非叫我写,不怕先生笑话,龙某自小舞刀弄棒,你要叫我动手打仗,管他是天兵天将我也不惧,可你要叫我提笔杆儿写字,那就真真难死了我。不瞒您说,‘牡丹院’这三个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是兄弟拿来书本子,我对着书上,一笔一划描下来的,你瞧,那儿叫我给涂了个黑疙瘩,先生见笑了!哈哈,哈哈!”
龙铁澍见他注视牌匾,指着那三个字,大声笑道。一双浓眉斜向鬓边,也像那匾上的字般笔酣墨饱,似欲破壁飞去。他说着自己不识字的事,却毫无羞惭之色,精神抖擞,豪兴遄飞。文旭安拱手道:“寨主乃大英雄,原不以笔墨雕虫小技为意,正是豪杰本色,在下佩服。”
龙铁澍两道浓眉略微一拧,挥手道:“文先生既已入伙,便是我六合寨的人了,什么寨主、英雄的,听着见外!从今日起你便是寨里的军师,你看我这些兄弟,哪个口里天天扯这些文绉绉的称呼,你入了伙,就和他们一样是龙某的亲弟兄……”
“哥哥教训的是,兄弟说错了,以后定当视众家哥哥如同胞手足,再不敢见外了。”文旭安不等他说完,接口忙道。一番话说得龙铁澍又是哈哈大笑,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好兄弟!来来来,废话就不多说了,咱们进去喝个痛快!”
筋骨强健的大手落在肩上,隔着厚衣也感觉到坚硬老茧,北方无人不知龙寨主枪剑双绝,一身高强武艺想必都从这老茧中来。文旭安个子也算颀长,和寨主并肩而立仍矮了半个头。龙铁澍身上不过是极平常的玄色布夹袄,这个天气连棉都不穿,当他站在那儿,直如一座山峰遮住了潋滟灯影。照在文旭安脸上的柔和红光消失了,他那张俊秀的书生面孔一下子暗淡下来。
“兄弟……兄弟酒量不行,只怕今晚不能陪哥哥喝得尽兴,还请哥哥千万莫要见怪……”几乎是被半挟半拖着向妓馆里走去,他口里犹作笑语,温文的措辞中间夹杂几个称兄道弟的字眼,自己也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文兄弟,你又见外了!放心放心,今日与你接风贺喜,做哥哥的难道还当真把你灌醉了不成?”
耳中是洪钟般的嘹亮嗓门,胁下是千钧铁臂。此刻与自己把臂饮酒的便是朝廷大敌、杀人如麻的惯犯、土匪头子、与官军公然对战数次的六合寨主。怎么……自己竟真的与这土匪成了弟兄?恍惚得像在做梦,当东窗大明,鸡啼也唤不醒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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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入伙,便是我六合寨的人了。
从此,自己真的便是匪寨的军师……
牡丹院里早跑出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婆子,大呼小叫,口口声声军师爷爷,将他们延入小楼坐下。
就连这老鸨子,也仿佛在提醒他新的身份。板上钉钉、永世不得翻案的身份——文旭安,满腹经纶、孔圣门徒的读书人,终于也落草为寇了!
花厅里摆几把椅子,花梨,红木,紫檀,黄杨,都是上好木料,形制却不一。有高有矮,有宽有窄,一溜儿沿墙根排开,是好东西也显不出好来,只显得七零八落,像个破烂摊子。跟前几张小案,墙上也挂了字画——也不知哪朝哪代、谁人手笔,花花绿绿一排热闹着便是。厅内红烛高烧,明如白昼。鸨儿忙前跑后地亲自端茶奉果。寨里毕竟比外头不同,城中无闲人,牡丹院里自然也没有丫鬟大茶壶跑腿。
大王爷爷不好女色——至少她这院里的姑娘们他没一个看得上眼的。鸨儿深知此事,故不敢自行做主叫姑娘们出来。除了今晚,大王爷爷没踏进过牡丹院一步,看来这位军师爷的面子果然大得很。寨主倒是陪客,这个书生模样的文弱人儿才是主角。鸨儿拿眼觑着二位,心中斟酌一番,放出笑脸,向文旭安道:“军师爷爷!您今日落脚在寨里,小妇人先跟您贺喜啦!难得您二位今儿贵脚踏贱地,寨主爷是不喜声色的,这个小妇人知道,不知军师爷爷您是爱听曲儿呢?爱看舞呢?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苗条点儿的还是丰润点儿的……”
“我……”文旭安还未答话,龙铁澍在旁早已不耐起来。
“你罗嗦什么,总共二十个女人,有这费话的工夫还不如都拉出来让文兄弟过目!”
“是是!”鸨儿噔噔噔快步扭到楼梯口,朝上哇啦一嗓子,“姑娘们快都下来见过大王爷爷和军师爷爷!要好好侍侯两位爷呐,快快下楼啦!”
顿时香风招展,但闻木梯上小脚声响,红的绿的衣裙下摆摇漾着,自梯格空隙中鱼贯而下。文旭安早已坐立不宁,低声向龙铁澍道:“寨主……哥哥……其实小弟也不好这个,倘若哥哥不想逗留,我们还是走吧……”
“嗨,来都来了,哪有就走之理!”龙铁澍只当他说的是客气话,安抚道,“文兄弟这样的读书人肯来我们寨里,而且阖家搬来落脚,这是你信得过我姓龙的,更是六合寨的大喜事,弟兄们都说无论如何今儿得陪你好好乐足一晚。这些女人都是今年春天我们灭了饮马营,掳获的营里官妓,方才兄弟在城里走动也看见了,这个……烟花之所,我们寨里也就这么一处,女人怎么样算好我也不大懂,兄弟就将就点吧。倘然这些都看不上眼,哥哥日后再为你别寻几房美妾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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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小弟绝非这个意思……我自小攻书,心无旁骛,二十岁上家严作主替我娶了拙荆进门后,至今十载,小弟并未纳过侧室,更没涉足过这等烟花柳巷。哥哥在上,小弟不敢虚言,倘若不信待家去见了贱内,一问便知。”
“这么说兄弟当真不喜欢这些……这些?”说话间二十名女子已尽数下楼,各持牙板乐器,打扮得齐齐整整在两人面前站成一溜。龙铁澍听了这番话,拿眼朝对面一排姹紫嫣红一扫,望着文旭安,迟疑道。
文旭安连忙点头。龙铁澍呆了呆,为难道:“我以为这些歌呀舞的我们这些粗人不懂,文兄弟这样的雅人必然是喜欢的,又是兄弟们一力叫带你来散散心,想不到……呵呵,倒是我做哥哥的强人所难了,今晚看来要害得兄弟被弟妹责怪了,说你一来我们土匪群里就不学好,跟人逛窑子去。”
“贱内极是贤惠,哥哥这等倒不须担忧。”文旭安不失时机地催促,“既然我们都不想在这里多坐,不如换个地方喝酒吧?小弟定当陪哥哥一醉方休。”
鸨儿捧着一只细瓷坛从后堂出来,闻言脸色顿时一呆。素闻龙寨主出手豪阔,乃寨中第一位天财星,只是他不喜冶游沾不上光。今日好容易财神降临,哪能说走便走?
“哟,二位爷爷!怎么才来就走呀!”妇人捧了瓷坛赶到案前,忙忙地启了泥封,献宝也似把坛子高举,“大王爷爷久不到我们院里,今日下降正是蓬荜生辉,就算姑娘们不中二位爷的法眼,小妇人特特儿地为您留的这坛二十年老竹叶青,难道也……”
“竹叶青?”龙铁澍正抬身要走,瓷坛内飘出一阵酒香将他钩在当地,他微耸着鼻子,疑惑道,“那不是女娘们喝的酒么?”
鸨儿的脸笑成一朵花:“大王爷爷,您这话可说差了!这可是二十年陈的老竹叶青,啧啧,别瞧它入口甜甘甘的,后劲可足得很!不是英雄豪杰啊那是不敢碰的,大王爷爷,您听说过竹叶青毒蛇没有?咬一口,人就死。这酒虽没有毒,那个烈劲儿辣劲儿也就差不多了。喝上一口啊,舌头也麻了!您二位今儿没有兄弟们跟着,唉,真要不喝了倒也好,省得万一头晕起来……”
“你说龙某不敢喝你这竹叶青吗?哈哈,好个老刁妇!”龙铁澍大笑,显然他早已看破鸨儿的激将之计,却不动怒,一屁股坐回椅中,还把文旭安也拉住。
“哥哥,我……”
“咳,既已来了,兄弟就陪哥哥多坐一会吧!反正咱们只是喝酒,既然此处有这等的好酒,何必更去别处寻呢!来来来,拿大碗满上,待我和文兄弟好好的尝尝这竹叶青,且看龙某的头晕是不晕?倒上!”
龙铁澍不由分说,此时早已被那一股股的酒香勾去了魂魄,鸨儿一番“后劲足”的花言巧语听得他心痒难搔,看来今晚喝不到嘴,便是拿八匹马也拉他不走了。文旭安无奈,只得客随主便,这当儿两大碗清澈微碧的酒已满满地端了过来,酒气冲鼻,辣得眼也张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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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好酒!果然后劲十足。”龙铁澍一口尽了大半碗,微一回味,大力称赞,随即把碗向他唇边推来,“文兄弟,你来一口试试,这酒不错!”
“哥哥……”
“你不是说今晚要陪哥哥一醉方休吗?来!别婆婆妈妈的!”
那只大手已举到他鼻子底下。文旭安闭着眼睛,张嘴便是一口,不暇辨味,酒一入嘴便匆匆吞落咽喉,饶是如此,嗓子里仍是一阵刀割般疼痛,呛得他咳嗽起来。龙铁澍大笑两声,终也觉得不大合适,命鸨儿过来替文爷拍背。
“军师爷爷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怕是没喝过这等烈酒。”鸨儿边拍边笑道,“依小妇人看,大王爷您只怕得喝慢点儿,这位文爷不是惯喝急酒的人呐。要不,二位先歇歇,我叫姑娘们来段小曲儿,二位爷听曲饮酒,慢斟慢酌的却不好?也叫文爷喘口气呀。”
龙铁澍本来不耐听什么曲子,见她这么说了,便点了点头:“那就随便叫哪个姑娘给我们唱一段吧。”
“军师爷爷喜欢哪个姑娘唱?”
文旭安咳嗽刚定,右手按胸,左手端了酒碗,看也不看面前一排女子,摇头道:“随便。”
“那……那就听我们连理姑娘唱一段吧!”鸨儿将眼一瞟,笑拉了众女中藕色衫子、怀抱琵琶的一个出来,推到二人座前,“文爷别见笑,连姑娘算是我们这小院子里的花魁,喉咙是极好的。”
那女子一直低垂着头,向二人深深福下去:“牡丹院伎人连理侍侯龙寨主、文先生。不知您想听什么曲子。”
“既然爷们不挑,你就侍侯一段‘见哥哥忙解香罗带’吧!”鸨儿道,“那曲儿是挺艳的。”
“不不,我……我不想听。”文旭安吓一跳,也不知是酒力抑或这**裸的**词艳句,脸上腾地一下红了。心神不定,碗中酒也泼出几滴溅在青布衣袖,纵横淋漓,倒像是粉墙上一幅墨梅图。
龙铁澍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连理,道:“既这样,连姑娘随意唱吧,不要什么艳的,只拣你拿手的、清淡些的曲子唱一支来听听罢了。”
“如此连理侍侯二位一段前朝旧曲《西江月》,乃东坡学士之作。词曲虽妙,只是贱声不堪清听,让两位见笑了。”
低低说罢,那女子银甲一拨,弹动琵琶,一串清音像春寒的泉水满厅里泠泠流开去。尽管绛蜡高烧,火盆熊熊,这酒气粉香浓窒的花厅中,满屋****暖意被这乐声一逼,仿佛淌开一条清凉道路。文旭安讶异地抬起头。
面前名叫连理的女子身穿藕色衫子,湖绿罗裙百褶撒开,如同一片西湖荷叶托了段春藕,琵琶在她怀中弹出仙音,一股幽雅天成风韵,更是薰人欲醉。
只可惜她脸上涂着太厚的粉,非但掩住了本来面目,连年纪也不大看得出来。胭脂更是用得触目惊心,一点浓艳的血色横在鼻子底下,大概那就算是她的嘴了。这女子可能是极清秀的,至少韵致不恶,但在浓脂艳粉的包裹下,他全然看不出在那张平板死白的面孔上,本来该当有着怎样的眉语与眼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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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是荷叶托着春藕,这荷这藕也早已被人拿去做了粉蒸肉。粘腻的脂油,椒姜厚料,浓浓被堆在她头上。
下楼的二十个女子全是这般模样,也无怪龙铁澍不爱到这儿来——他想着,就是再多上一倍,也根本没什么分别。他生平没作过狭邪之游,但他深信,在最污秽的小胡同里,那些最低等窑子里的暗娼想必就是这个样子。但他此刻呆呆地望着弹琵琶的乐妓,不敢相信那段词句从这张抹得血红的嘴里唱出来。
连理垂首拨弄四弦,轻轻唱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她的嗓子略有点哑,衬着这曲却是正好,于妩媚中分外透出一股凄清来,似花动影移,蔷薇丛里透出冰凉月光。尾音袅袅,和着琵琶,渐行渐远渐无声。文旭安端着酒碗忘了放下,只顾直勾勾朝她脸上看去。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蓦地,胸中便翻起层云覆雪。云是火烧云,雪是三冬雪,热的热,凉的凉……火雪翻腾……到后来热的热凉的凉,在他脸上。
不知不觉,他的眼泪已流了一脸。一定已有多时,因为手中碗干了又满,满了又干,已过数巡。龙铁澍并不问他为什么哭,只是默默地不断为他加满酒碗。丈夫有泪不轻弹,到六合寨落草的人,哪个没有一段难以触碰的伤心处?文兄弟为什么忽然哭了,他不能问,也不想问。
文旭安醉眼朦胧,伏在案上,青衫覆面。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竹叶青他干了一碗又一碗,一坛酒倒有半坛是他喝了去。龙铁澍挥手斥退鸨儿与众姑娘,伸手相扶,唤道:“文兄弟!兄弟,你喝醉啦,走,哥哥送你回去吧。”
“不……哥哥,我……兄弟还要……还要喝……”文旭安抬头,虽然泪流满面,神智倒还不乱,他端起空碗,忽然苦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大,变成狂笑。
“哈哈!哥哥一定……一定瞧不起兄弟了,我……我哭了……可我还要喝!我来到六合寨,与众家哥哥同起同居,兄弟心里快活……我快活啊!龙大哥,你……你若是弟兄,就再给我满上这一碗……我今日心里快活……快活得很啊!”
他拍桌拍凳,狂态发作。跟着书空咄咄,不知嘴里说些什么,龙铁澍听不懂,横竖他已经醉了,只得拎起所剩无几的酒坛,又为他倒满一碗。
文旭安端起碗来,却不便喝,直愣愣地瞪着空无一人的厅堂,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半晌,他仰起面,像是望了望北方的天空,黑龙江畔,高粱成熟的季节,透明清香的空气里,那看不见的满天银子般闪耀的星斗。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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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喃喃念诵,举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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