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行-七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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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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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黄河的怒吼在耳边。坠落,坠落,风声水涨,腥浪舔到脸上。

无边无际地坠落。

“师父——”

我的手向天边白衣女子徒劳地伸着,就此定格。

指尖触及粗糙褐黄的硬物,是床边开始朽烂的板壁。窗纸破了几个洞,扑啦啦扇动着把凛冽的夜风吹到我身上。

黄河就在窗外。数十丈的距离之下,闷雷般传来河水低沉的吼声。我衣裳已被冷汗湿透,风割肌肤,分外寒冷。抬手拭了额上汗水,呆坐半晌,方重新躺下。侧卧时腰间压到狭长坚硬的物事,我把手摸了摸鱼肠,心中略觉安定。

师父曾经教诲,对一个剑仙来说,剑就是生命。倘若独自行走在外,更该无论睡卧,衣不解带、剑不离身。因为世间的鬼蜮与危险永远不可以预先防范。

手指按在剑上,隔衣摸到剑鞘细密的连环花纹,环环相扣像一个无声的承诺,叫人塌实。我想我不应该害怕,跟从青蘋学艺十一载,师父曾说我的根骨远过她的预料,十一年刻苦练剑,我的进境早已超越许多同道前辈。更何况,此刻还有鱼肠在我身边,纵使师父已不会再回来。

可是我不知道这对你是祸还是福,夜来。

师父蹙眉望着我轻声叹息。

但我已不是噩梦里那个无助哭喊的幼童、恶浪颠簸中眼睁睁望着天边等不到救星的女孩,倘若,倘若当时她拥有我此时的修为……

灯盏中一汪浅油早已耗尽。微弱的星光里,一切都被打了折扣,黑的不十分黑,白的也不十分白。世界模糊在半明半昧黑白难辨混沌里,失去它本来的面目。

其实,我何尝看清楚过这世界的本来面目?即使我习得惊世绝艺、掣剑出鞘能斩杀这世上一切不平。

我不快乐。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清晰地看到这件事。即使我得到和师傅一模一样的功力,我依然是一个不快乐的沉郁的女子,终年被包裹在阴沉的深色衣裳之中,梳着冷硬的发髻,男不男,女不女。

而白衣如仙、水鬓清艳的青蘋,她也是不快乐的。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知道。

师父她就是这样不快乐。青蘋郁郁的眉眼,是水墨浓勾出的一段谜题。

夜来,我不知道你跟了我,这对你,究竟是祸还是福……

青蘋的声音飘**在浓夜里,渺茫、孤寂,像一些凄惶无告的鬼魂。我翻了个身仰面平躺,将手放在胸口深深呼吸,大口大口寒冷的喘息声艰辛地起伏在这静夜,听来简直不像是我。自从上了半石山,我从未如此刻这般脆弱——在黄河之上的寒风中,几乎觉得我要病倒了。这是天大的笑话,从没有一个剑仙因为风寒暑热而生病。我们的身体与头脑,本该如金石坚固、冰雪洁净,不受任何外界沾染。

我盘膝坐起,解下腰间剑,平放于眼前。黯旧的黑色皮鞘已颇见磨损,一连串细小的密密连环,述说着我所不知道的许多过往。在世上有我之前,这柄剑下曾饮过多少妖魔恶人的鲜血?黑色皮鞘横在大红底子粉黄牡丹被面上,片片锯齿状的绿叶托出臃肿的大花,那叫人眼晕的图案中我的视线渐渐扭曲,红绿土布幻为漩涡乱转的黄河水,一朵朵重瓣花是一个个碎裂的浪头,巨大的,黄的,其间赤蛇般乱窜着泼溢的红血……漆黑鳞甲,狭长的脊背在浪中不慌不忙地浮升,陡一下蹿出来……我的手紧紧攥住剑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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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请您帮助我!”我对鱼肠剑喃喃自语。

师父,如果你在天有灵,请帮助我。夜来一生从未求恳过你一件事。

我没有忘记此日回到天吴渡,所为何来。

我回来了。回到这老店,回到这渡口,回到这黄河。

师父,请帮助我。当你是我梦里,唯一的依靠。

我瞑目打坐,面对青蘋留下的鱼肠剑,逐渐忘记了窗外河水的汹涌与大风号啸。心底无思无忆,渐入空明之境。置身于水晶般圆转如意的封闭境地,我将昔日青蘋的口传心授慢慢温习。

不知过了多久,当风声水浪再次传入耳中,一切似乎变得格外明晰。我听得到每一朵浪花破碎的声音,层波之下,游鱼抓住结冰之前最后的时间尽情吞吐新鲜空气,水泡摇摇摆摆升起来,咯的一声幻灭了。窗棂上有根榫子正在吱吱地往外跳,这简陋的万字纹菱花窗格不日即将散落,完成它多年来的使命。

窗眼里漏进一丝风吹动薄铜灯盏的边缘,发出铮铮轻音,似青蝇振翅。忽然间,以这间客房为中心,方圆三十里内的所有动静都无一遗漏来我耳内,如同黑漆上描金纹路,纤细井然,丝丝分明,闪耀在暗中。

青蘋授予我的地听之术,据说修炼精湛后可藉此上听三十三重紫府、下察九泉十八狱,天人六道一切微响皆无所遁形,聆音察理,万物尽明。那是仙佛境界。我只能听到三十里内的声音,然而用在此时,似乎是够了。

运起地听之术,我听到少年在睡梦之中呻吟,妇人压抑而焦虑的低泣。那是睡在后院的二牛母子。哭声缓缓淡出,渐移至隔壁,铜烟锅嗒嗒轻叩,掌柜年老失寐,长夜中唯以一斗旱烟自娱。厨房里栓着待宰的羊,咩咩哀鸣。我贯注神思,将聆听的线索逐渐上挪,转过曲折的楼梯,越过一间间客房内,那些打鼾、梦呓、男女欢好……各色各样的声响……长夜漫漫,荒芜的黄沙风里,仿佛这莽莽的天与沙石与水之间清醒着的唯我一人,做着这不甚光彩的窃听之举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

“现下你们还有谁不服么?”

——陡然,我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缓慢地一字字道来,不怒自威,隐约含住杀机。白夫人那条嗓子,即使当真杀人的时候也还是一样的甜腻,只是抽离了撒娇的意味,一下子显得苍老许多,像樱桃羊乳冻成半凝的冰酪,甜与红之中泛起层层冰屑锋芒,割舌砺齿,透出浅淡血色。

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那间上房内共有七人。有个男人把半声咳嗽强按回喉底,喘息片刻,仿佛艰难地压抑许久之后,说道:“属下并无不服。是雪旌使的意思,属下兄弟纵有苦衷,为了大事自也不敢违抗。”

男人语声中透出极大的悲愤。细辨其音,是郎氏三兄弟中的老二。他们与白夫人分明便是一伙,白家一行投店那日双方的冲突自是早已串通好了做的一台戏——或许就是做给我看的。经过今日之事我自已明了,但不知他们自己伙里为甚又起了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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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夫人短促地冷笑一声:“你说你们有苦衷,那就是说我这件事办得错了?我知道,我的雪旌旗原也管不到你们头上,你们自然是委屈得紧了。”

“属下不敢。”

“口口声声不敢,你是说我倚仗旗使的身份压制你们,处事不公、草菅人命,是也不是?”

“属下并不敢指责尊使。”郎老二咽住话头,须臾,横下一条心,一口气说道,“但属下兄弟一向是归白额使该管,就算属下的三弟有何错处,那也该由本旗尊使惩治,您不待白额使归来径自决定,如此重罚,属下兄弟确是不服!”

“老三这回果然十分不妥,大事险些叫他给坏了。就是我在场,也是这么办。老二,眼下事已如此,对头近在咫尺,休再为此与尊使争执。大家齐心合力,协助少主报仇雪恨是正经。我们的王含冤地下已垂百载,只顾窝里斗,你要让王再过一百年也闭不上眼吗!”一个沉猛的男子声音开腔制止郎老二继续发作,听来正是那锦衣大汉、与白夫人假扮夫妻的白君啸。

“……是!属下知错!属下但听尊使吩咐。”郎老二咬牙道。

白君啸顿了顿,道:“你兄弟们一向跟着我,忠心耿耿,这我是知道的。但老三今日实在太莽撞。那对头是我们的大仇人,从她下山,此次咱们一路踪迹,布局至此,大伙儿都费尽心力。好容易事情略见眉目,如今替王报仇、助少主立威、整顿山里老家,多少大事都要着落在这对头身上,咱们跟她正是没了没完,老三竟自作主张答应过了今日再不犯她,这如何了得!不错,咱们报仇雪恨那是不择手段,只要能杀了对头,多恶毒的法子也使得出来,但对头不是凡人,她是个剑仙!仙魔两道,只要认了输,应允了对方不再犯她,便该遵守诺言终生不能对她有半点招惹。我们的王当年是为什么死的,你们都忘了么?这规矩难道你们不懂,难道老三不懂!他私自许下永不再犯,雪旌使若不惩处,咱们有何面目报那大仇,王沉冤地下,少主威令不行,山中四分五裂,这些凭郎老三一个人担当得起吗!”

“属下该死!”郎老二与郎老大同声应道。郎老大重伤未愈,声音仍然沉闷。

“罢了。”白君啸道,“老大,你的伤势觉得怎样?对头的功力果然十分厉害么?”

“启禀尊使,属下胸中窒闷难当,服了药后似乎好些。对头果然厉害,只怕……只怕还出于我等预料。”

“谅她不过区区二十岁,能有多大修为?莫非先前所得讯息竟然不真,她的年纪不止这点么?”白君啸沉吟。

白夫人接口:“怎么不真!半石山上那人一生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从这小姑娘初上山时咱们便已侦知,那一年她是九岁。怎么今日你又狐疑起来!据我看来,对头的功力果非一般二十岁人所有,但那或许不过因她天资高超,故而进境较快。谅她高也高不到哪里去,有你我协助,再加上焦柳二位保护,少主若要杀她就算不能一击成功也决不致有何危险。倒是那柄剑……”她压低嗓音,“今日我与她对面,拿话试了试她,这小姑娘果然沉不住气,行藏间露出那柄剑如今便是在她身上。柳二也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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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在雪旌使身后,确实看见对头身上带剑。雪旌使拉她手时,剑气弥漫,看来多半就是那柄。”柳二道。

“若真把那柄剑传给了她,事情又棘手许多。”白君啸沉默片刻,忽然斩钉截铁道,“但无论如何,咱们这趟既然出来了,好歹必要助少主杀了她!少主,你要为你父王报仇,表明心迹,就看这一遭了。只要你亲手杀了她,长老和兄弟们一定不会再对你心存疑虑,属下扶保少主接替王位,率领我们重整曲皋山。少主再不用过那处处被人猜疑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老实说我问心无愧,他们猜不猜疑,我倒也无所谓。这个王位嘛反正也空了二百多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可要说到为父亲报仇……”

白君啸慷慨激昂地说毕,静室中响起一个年轻、促狭、满不在乎的声音。

是龙修。

我有些意外。今天一场大闹,惊动了全店上下,以龙修的性子岂有错过这场好戏之理。但他居然影踪不见,我早已疑心他与那些“人”也是一伙,但万没想到,这个终日嘻皮笑脸、油嘴滑舌还见钱眼开的小痞子竟是白君啸他们的“少主”。

白君啸、白夫人、焦柳二人、就连力大无脑的郎氏三兄弟,这些“人”看来均非等闲之辈,尤其是白君啸与白夫人,道行定然十分深厚。我此次是艺成后第一次下山,倘若和他们硬拼起来,有无必胜把握也很难说。

但这些“人”对龙修竟然以臣子自居。从龙修身上我却看不出什么修为来。

只听龙修的声音低沉下去,突然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嘻嘻哈哈,抖擞道:“好罢好罢,曲皋山是不能再乱下去了,你们要我为父亲报仇,就是要我杀了那个小丫头么?可是当年关她屁事啊!莫说父亲,就是我老人家呼风唤雨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投胎哩!叫我欺负这么一个小东西,这不是以大欺小、倚老卖老么?这可是削我面子的事——你们想好了,真要我杀她?”

“不错,只要少主亲手将她杀死,大伙儿便信了少主果然没有异心。”

“这么说我若不杀她,你们就要杀我了?”龙修打了个响指,笑道。

“少主,您身世特殊,兄弟和长老们有些疑虑也是常情,也怪不得大伙儿。”白夫人叹一口气,娓娓道,“当年王带着我们,曲皋山何等风光盛况,您是没有瞧见。这一切都被那女人给毁了。王是死在她手里的。我们自也惭愧,对头实在太强,就连王那等神通也折在她剑下,我们没本事替王雪恨,只有等。终于等到那女人自遭报应死了,可她不是死在我们手里的!王在的时候对大伙儿百般保护照拂,他身后竟没一个故人替他报仇,你说王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吗?少主,他可是你生身之父!如今山中大小又对少主你不敢托心,这一切也都要怪那女人。她已经死了,只留下这一个徒弟,你要向大伙儿表明心迹,自然应该手刃了那丫头。今日我也不妨对少主明言,这次我们出来之前,长老们已商议妥当,只要你能杀了她,大家信得过你确实与那边势不两立,长老们自会将修炼秘法与千年功力尽皆相传,那时少主才真正称得上是呼风唤雨,三界之间往来无惧,更别说这儿河口里的那个……那个……也不在少主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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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修一拍大腿,惊道:“对呀!你不说我还忘了,哎,这儿可不是曲皋山!这是人家的地盘,天吴渡,黄河口,乖乖不得了,我们现在正在人家老巢呐!你们说……咱们在此地动手杀人,岂不是公然不给那个……水里那主儿的面子,在人家头顶上见血,这……这不大好吧?”

“没什么不妥的。此地固然是它的地盘,但我们也非胡乱行事。咱们是自报冤仇,它再横也管不到咱们头上来。倘若它定要插上一手,曲皋山的人也不是就怕了它。”白君啸冷冷道,“说来说去,这个女娃娃,少主你不杀也得杀。要动手就尽快,你们如顾忌水里那厮,更要在立冬之前把事了结。今日是九月二十八——子时过了,算是二十九了。”

“还有五天。”白夫人接道,“少主,事到如今你没有退路了——少主,你做什么去?!”

一片惊呼碰撞之声,中间夹杂着龙修滑溜如泥鳅的灵巧步子,他嘿嘿笑道:“杀她呀!你们不是要我杀那女娃娃么,你们想的法子未必管用,还得看我施展这色诱之计,咱们双管齐下,哪条路走得通就走哪条……”

脚步声嗵嗵嗵直奔这边而来,地听之术中听来竟如炸雷般惊心动魄。耳中鼓膜几欲破裂,心里砰砰跳得难受。急忙收了法术,气血翻涌,心慌意乱。

我双手按住胸口。地听术若收之不及误中巨声,不啻致命的重击。适才龙修的脚步仿佛一步步踩在我心上。

脚步声近了。

“姑娘……姑娘救命!”

砰然一声,龙修撞开房门,笨拙地跌进来,一个饿狗扑屎栽倒在地,大喊:“救命啊!”

我盘膝坐在**,迅速地伸手抓起剑鞘,冷眼看他如何做作。

谁知龙修以手撑地爬起身来,呆呆地面向我,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环顾四周,做如梦初醒状,忽然咧嘴一笑,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救命啊,姑娘。”

我一下子怔住。

也不知是否故意,他头发凌乱,身上只着白苎单衣,一副刚从被窝里冲出衣冠不整的模样。赤脚踏在地上,飘飘然垂下两条宽大、修长的裤管。

衣襟全敞,赫然露出**的胸膛。作为深夜突然被这样一个男人闯进卧房的单身女子,我该当表现出害羞或愤怒。然而我盘膝坐着,怔怔望向龙修的胸膛,眼光竟无法移开。

在这年轻男人的**正中有一条极其狭长的伤疤。陈旧的伤口,早在不知多少年前愈合,只留下崎岖不平的褪淡了的红痕,记载着曾经如泉如瀑,鲜血从这里喷涌。

像一穗在坠落前被定格的烟花。不灭的疼。

我认得那疤痕。

除了我手中的鱼肠剑,天下没有第二件兵刃会留下这样形状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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