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会日日陪在小姐身边。”阿肆那张在蒲家好吃好喝、已变得白净圆润的脸上,写满了笃定之色,“我总是有办法给哥哥创造机会的。”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鱼丸提着一壶好酒走在路上,去寻学堂里最有才华的夫子询问与妖相关之事;蒲老头也早早开了茶摊,向路人供应茶水,只求换一个同妖有关的故事。家中安安静静,只剩下阿肆一人留下照顾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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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素时是极好照顾的。她化妖之后不需进食,又因记忆强了许多,便更爱久久地半躺在床榻上翻阅书籍,几乎不需阿肆帮什么忙。对于这个在自己离家之时照看爷爷的少女,素时一直怀着感激之心,也尽可能地不去给她添麻烦。
她从未想过,这个妹妹般的女孩,这个昔日几乎被母亲卖到腌臜地、在蒲家慢慢恢复元气的女孩,竟会选择背叛。
“为什么?”素时轻声问道。面前的阿肆微微弓着背,一副瑟缩的模样,身前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少年同她长得有几分相像,一脸正气地仗剑而立,剑尖直指素时。
阿肆哆嗦了一下,没有回答。却是那少年朗声说道:“哪有为什么!汝等妖类,自当诛之!”
“妖类?我可曾害过你?”素时微微挑眉。她容貌虽未大变,却已染上七分妖媚。少年的剑尖明显颤抖了一下,目光也不敢再直视素时的脸:“你……你虽未害人,但迟早是要害人的!既是如此,便应诛杀在当下!”
素时曼声笑起来,声如银铃:“当真好一派歪理。不说旁的,我只问一句,阿肆,这世间害你者谁?帮你者谁?”
阿肆自兄长身后探出头来,道:“阿肆没用,只能卖身为奴,为哥哥筹路费去修仙;阿肆没用,哥哥辛苦修仙又被逐出,而阿肆什么忙都帮不上。如今哥哥只要擒了你,便可重回修仙门派,这是阿肆唯一能做的事了。小姐,你要怨就怨我,可不要怨我哥哥。”
素时苦笑。除了笑,她已无话可说。那少年只觉她是在笑话自己被门派逐出一事,心里一时恼恨起来,长剑向前一送——那剑锋如此锐利,直直刺破皮肉,扎进了她的胸口。
“噗”的一声,鲜血迸流。少年与阿肆大吃一惊,齐齐倒退一步。素时恍若毫无痛觉,反手便将剑拔了出来,“当啷啷”一声丢在地上。
她体内的气力正在飞快消逝,痛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可在这两个人面前,她不想露出一丝虚弱之象。
鲜血美人,眸光如刀。或许便是这股气势震慑住了二人,二人一时竟谁也没有动作。
“哥哥……”阿肆紧张地叫着,“怎么办啊?我怕余家少爷一会儿就回来了……”
少年咬了咬牙,弯腰捡起宝剑,又一次指向素时。
“一不做,二不休……一不做,二不休!”
剑上的寒芒映在素时脸上的时候,她心头第一次升起一丝疲惫。她很痛,很累,很疲倦。如果可以就这样休息的话,如果可以就这样永远闭上眼睛的话……天空中的太阳,突然被阴云遮蔽。街头巷尾的人们惊呼慨叹,他们只能看到无边的灰色雾气,遮天蔽日。就算是目力最佳者,也看不清那雾气中的人——那个戴着斗篷、体态纤细的女人。女人的速度太快,恍如九霄闪过的一道惊雷;女人的脚步悄无声息,仿佛是一只轻盈的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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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过茶坊酒肆,经过琼楼玉宇,路过百姓人家。她只在经过蒲老头茶摊的时候,突然停了一下脚步。可那或许不算停留,只是她快速前行中沧海一粟般的一次犹豫、一次呼吸。
摊上的蒲老头正在泡茶,他似有所感,举目四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股雾气已然消逝。
蒲老头晃了晃脑袋,望向迎面走来的一男一女两位客人。
下一个瞬间,女人已经站在了蒲家门前。她对那扇紧闭的房门视若无睹,径直穿行了过去。再下一秒,她已经站在素时床前。这一次,她停住了脚步。
于是,房内的三人都看清了她。阿肆的兄长率先发出一声惊呼:“你是谁?”
那女人理也不理,掌风挥出,阿肆与她兄长二人便直直地飞了出去,落到庭院中。
二人想要爬起,却发现竟丝毫动弹不得,想要呼叫,又想到自己是来劫人的,如何叫得,当真是左右为难,急出了一身冷汗。
床榻上的素时却很镇静。她望着面前的女人,吐纳之间感受了一下——并没有杀意,反倒有一种绵延不绝的、让她感觉舒服的气息。
——那是妖的气息。
“你是……景止的朋友?”她轻声问道,眸中闪过一道神采。
女人没有回答。素时看不清她的面目,却觉得十分亲近,便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的事说了出来:“这位……姑娘,我如今身融妖眼、妖血与妖心,却缺了一截妖骨,所以卧榻不起。还请姑娘指点迷津,这截妖骨,我要从何处寻来?”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放轻,却十分坚定:“若有不伤人的方法,自然最好。可若只有不得不伤人的方法……那我也会一试。”
女人缓缓点了点头。素时不知她点头却是何意,睁着一双明眸望着她。她无声沉默,那无边如雾气般的力量渐渐收拢,在身旁形成一个又一个旋涡。
“姑娘?!”素时的一声惊呼刚刚出口,便见女子的身躯一阵颤抖,无数妖力仿佛振翅的灵蝶般扑簌簌飞出,打在素时的脸上,隐隐生疼。素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挡,眼前突然一阵光亮。她望向面前的女子——对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灰飞烟灭,成了无数细碎的粉尘。
耳边响起隆隆声,素时仿佛听见女子那妩媚的声音——“素时,你没有错。”
素时怔怔望着眼前的齑粉,那粉尘中只剩下一截白玉般的骨头。她伸出手去,指间甫一触及,骨头便骤然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是骨骼生长的“咔咔”声。新的妖骨在她身体内与血肉融合,成为支柱,撑起她的躯干与强大的妖力。她陡然感觉恍如新生,身体里力量翻涌。
她怔了很久很久,抬起手掌,看着那白皙掌心里淡青色的血脉。她小心翼翼地踏在地上,足底感受到久违的凉意。她仿佛新生的婴孩,重新感觉到承受重量的行走,充满了真实的沉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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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出一步,又一步。她突然热泪盈眶。
景止,我终于成了妖。
景止,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
她跪倒在地,对着那女人消失的地方重重叩首。
多谢你的妖骨,姑娘……虽然你没有留下名字,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素时走出房内,地上的阿肆与她兄长还在庭院中拼命挣扎。
素时看着他们,红唇勾起一个弧度,扬声问道:“我只报复一个人,只要一个人的命。你们选谁?”
那少年顾不得噤声了,大声喊道:“她!她!”
阿肆眼中充满恐惧,身子开始哆嗦。素时看着她嫣然一笑,转身便走。
那少年还陷在惊慌失措里,大声质问:“你……你怎么走了?你别找我啊,找她,是她背叛了你!”
素时没有回头。为了兄长殚精竭虑、无所不为,最终得到的却不过是大难临头的果断推诿,这大概已经是对阿肆最好的报复了。
素时走上大道,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她的容貌比初为妖时又艳丽了几分,如一朵蓓蕾终于绽放,展露无限风华。这种美甚至超过了性别,无论男女,见之忘俗。五分妩媚,三分清丽,两分天真无邪,她仿佛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凝于一身。
眼梢的桃花花钿细细吐纳出她的妩媚,她多么像一个妖。可她那清澈如水的眸光,却仿佛是九天玄女般纯洁无瑕。她轻轻施展障眼法,便将四周的一切凝固,世界成了她一个人的世界。她右手一伸,枯木生花;她左手一伸,阳春布泽。她觉得有趣,“咯咯”笑起来,加快了步子,整个人如一只雀鸟般向前急掠而去。
她是那么欢喜,欢喜到枉顾妖力的耗损。她已经成了和景止一样的妖,她终于可以见到他,与他畅游三界,踏歌长行。从此往后,他们将永远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开。
“爷爷!”素时的声音清越如溪,令茶摊里的蒲老头抬起头来。他的眼睛一下睁得溜圆:“素时丫头?”
“爷爷,我好了,我有了妖骨,我成妖了!”她原地转了个圈,像五六岁在春节里第一次穿上新衣。爷爷的眼睛亮了亮,兴奋地连连点头。可那头点了两下,便不再动了;那笑容停滞了一刻,便渐渐消失。
素时一怔,顺着爷爷的视线望去,终于看到面前站着的另外两位客人。
他们没有被妖力凝固,因为他们是修仙之人。
——松香、地锦。
地锦也就罢了,素时从未见过松香露出这样的表情。
松香呆呆地望着素时,嫣红的唇一直在不住颤抖,每一次呼吸都那么艰难,仿佛痛不可当。
素时心里弥漫过一丝阴影,上前一步,走到松香面前:“松香,发生什么事了?有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松香拼命用力地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哽咽:“素时,我……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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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时一怔,微微扬起嘴角:“对不起什么?只要不同我抢景止,便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她不过是调侃,谁知松香却哭得更加大声。素时心中一沉,看向地锦:“是不是景止出事了?!”
他没有来见她,难道是乘虚……
“素时,你冷静些听我说。”地锦终于开口,眸子漆黑如墨,“近来三界出了件大事,有一妖跳下升仙台,成了上仙。”
素时茫然地看着他:“所以呢?”
“那妖,名为景止。”
时间似乎定格在此时,定格在“景止”二字上。
素时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怔怔地望着地锦。她不是蠢,不是不能明白地锦的话,只是,当这些词连在一起,她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景止?跳下升仙台?成了上仙?!
那是升仙台啊!人与妖跳下,失败者,魂魄将永不入轮回;成功者,也会忘却尽了前尘往事。
忘却尽了前尘往事……哈哈,哈哈哈!
素时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景止啊景止,昔日言犹在耳——“我信你,我等你。素时,我等你与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素时,我等你。素时,我等你。素时,我等你!
素时一动不动。她体内的妖骨绷得笔直,她血脉中的妖血汹涌澎湃,她瞳中的妖眼血红,她胸腔的妖心剧烈地跳动。
——妖骨、妖血、妖眼、妖心。
全部都是笑话。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那银铃般的笑声穿林渡野,带着无边无际的寂寞与空洞。
君为妖时,我为人。我为妖时,君为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为了一个承诺,一个“爱”字,行遍天地间。她受苦不曾怨怼,绝望不曾放弃,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刻,是她成妖的这一刻?!
无尽的绝望从胸腔中满溢,像黑色的大海将她吞没。
“素时……”松香眼眶含着泪水,伸臂抱住素时纤弱的身躯,说道,“你不要哭……”
她哭了吗?素时怔怔地伸手摸了摸眼角,湿漉漉的,是猩红的血。
“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吧,便是我哭又如何,伤又如何,死又如何?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觉。”素时喃喃说道,“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一面……”
地锦上前一步,摇了摇头:“素时,你这样见他不妥,听我一句劝,别去。
升仙台不可逆,他已经永永远远不会记得你了。便是你同他说起又如何,仙本无心,以天下心为心。你见了他,只会更加痛苦。”
不待他话音落下,素时右手一伸,近旁的一株古树竟拦腰而折。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冷冷笑道:“他负我!他负我啊!我连问一声为什么的资格都没有吗?!他以为如此轻松就可以忘了我?我不允!地锦,我不是你们一心向善的修仙之人,更不是宽容大度的仙。我曾是以德报怨的人,如今却是睚眦必报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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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双目一片赤红,那是失去了唯一支撑的崩溃与绝望。
“不必劝我,我意已决!不必帮我,我自行去找他便是!你们走吧,妖仙殊途,我们不必再以朋友相称,就当从未认识过!”
松香流着眼泪,跟随地锦离去。素时独坐茶摊,默默饮了一杯清茶——又苦又涩。
“是故意的吧?”爷爷叹息,“你是怕他们修仙之人与妖交往不妥对不对?
所以故意如此伤她。”
“不错。一次伤到极处,总好过零碎受苦。”素时轻轻说道,“若他也对我说一声——从未爱过,只是无心戏耍,我大约也不会这么难过。”
会难过,是因为还没有死心,还有迷惑,还有不甘。
“去吧。”爷爷点点头,“做你想做之事。你没有错,是他没脸见你才对!”
——你没有错。
那个给了她一截妖骨的女人,也是这样说的。
素时心中不由得又涌起一阵酸楚。痴情的人那么多——辛是,佘小妹是,白月是。可到最后,得到的不过都是深深的绝望。
那是景止故事的结局,难道也是她的?
素时闭了闭眼睛,轻声道:“爷爷,替我瞒着鱼丸。”
话音刚落,她裙摆一颤,整个身子已经飞掠出去,消失在地平线下。
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道法门派;她唯一能找之人,唯有乘虚上仙。
素时站在道法山百米开外,双手负在身后,神色肃杀。道法山险峻巍峨,高耸入云。上达天界上仙,下镇魑魅魍魉,端的是修仙的钟灵毓秀之所。她此刻是妖身,对于这仙气萦绕之地,却无多少敬畏,有的只是踌躇。
如此贸然闯进去,别说见到乘虚了,只怕连山门都进不去。她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便是扮作一个门派中人混进去。这道法门派中,素时能记得形容样貌、脾气秉性的,便只有阿袖了。
想及阿袖,她便不免想起初见那些修仙之人的岁月。彼时她只是个炒茶为生的少女,坐在爷爷的茶摊听路人说故事。那一日,这些修仙之人驾临,是为寻找失落的乘虚。而为了躲避乘虚,景止亦来到此地,要了一杯清茶……昔日越是光风霁月,今朝想起便越是满目疮痍。素时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抠得掌心生疼。
“谁?!”一声娇叱自身侧传来。素时一惊,转头的同时已将妖力逼于手中。她虽初初为妖,却不知是天性通达还是什么,竟对妖力的施展无师自通——心之所向,气之所指。素时不知自己的妖力深浅,但知此刻危险,便注了九成妖力。她一瞥之下,见似乎是个穿着修仙门派白色衣饰的女郎,掌风便紧随而至。
女郎惊呼一声,顾不上躲避,抬手便做了个手势,一道粉烟直上云霄。素时心中一凛,再要打断却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却见那女郎人已软软倒下,粉烟也迅速消失于无形。素时一怔之下,却见倒下的女郎身后站着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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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清傲,正是松香。
“阿袖师姐,对不住了。”松香对着地上的女子双手合十,低声道了一句歉,转头看向素时。
“你来了。”松香道,脸上并无多少惊异之色,“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素时恍悟:“你果然是道法门派之人。”
那么,地锦想必也是。
他们受谁所托来“保护”自己,答案仿佛也呼之欲出。只是若是乘虚,他们为何一路相护?若是其他人,又是抱着何种目的?
素时心中思绪翻涌,她镇定了一下情绪,还是先向松香道了声谢:“多谢了。方才阿袖所放的粉烟,想必是贵派的示警信号吧。若非你及时截断,只怕此刻我已被围攻。硬闯道法门派,我终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素时,你已经足够聪慧、足够坚强、足够勇敢了。”松香走上前一步,眸中含着诚挚,“你总在替他人考虑,怕我与师兄会因为与妖相交,为门派所不容;怕鱼丸一味为你付出,要将他推开保持距离;怕你的心上人不能来帮你,便要孤勇地独行一路。素时,你错了。真正在意你的人,不需要你那么聪慧、那么坚强、那么勇敢。我是没那么可靠,可至少,你也来依靠一下我啊。”
这些话原本十分平淡,听在素时耳中,却不啻惊涛骇浪。她心中一阵酸涩,脸上却小心翼翼地没有流露半分:“松香,你我妖仙,是天敌……”
松香正欲再说什么,却听素时又道:“可你若认我这个朋友,我便也当你是永远的朋友。”
松香一怔,随即便笑了。她上前一步拉住素时的手,声音放软:“今天总算能睡个好觉了。那日一别,我都没睡好过,都怪师兄!”
素时看着她,也不禁盈盈而笑:“别怪地锦。他话虽难听,却是怕我见了景止,便会为他所擒,甚至……”
甚至,她可能会死在他的手里。
“可是,我是一定要见他的,无论面对的是什么。”素时的声音坚硬如冰,“否则,我这一生一世也活得不明不白。我得不到一个答案,如何死心,如何开始新的生活?”
松香想了又想,终是点头道:“好,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帮你。
你要见景止,眼前便有一个最好的机会。”
年年春日最温暖那一天,是仙界的群仙宴。所有仙人云集于此,景止,必定是要到的。
寻常群仙宴,修仙之人中只有资质最优秀、能力最强大者才能参与。但今年的群仙宴,却是由道法门派筹办。昔日集能工巧匠修葺建筑,便也是为了此次盛世。如此一来,道法门派中的修仙之人,皆可参与其中。
“素时,到时你便扮作阿袖的模样,跟在我身后。我保证,你一定能见到他。”
素时看着松香,重重点了点头。她忽而想起地锦,不由得问了一句:“此事可要知会地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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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香摇了摇头:“不用了。师兄未必支持我这样做,何况……”她脸上陡然掠过一丝悲色,“他亲如父亲一般的师父一衾上仙……仙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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